第22章
掀開門簾正要進屋的容珣腳步一頓。
與他兩個兄長不一樣,容珣生得俊秀,身上很有些書生的儒雅氣。
然而此時此刻,他那些清清朗朗的儒雅氣一瞬間便消散無蹤,仿佛某些支撐著他的東西忽然就不見了。
容舒看了眼臉色灰敗的沈氏,一把抓過容珣的袖子,果斷道:“母親乃四品誥命夫人,父親快進宮去請?zhí)t(yī)!”
容珣這才如夢初醒,撞撞跌跌地跑出了清蘅院。
他跑得急,步伐匆亂,一出門便撞上了個丫鬟,定睛一看,方看清那人竟是盈月。
“侯爺,這是太醫(yī)院的孫醫(yī)正!特地來給夫人看病的!”
容珣不識得孫道平,聽說這是醫(yī)正,年紀(jì)瞧著又那般小,一副稚氣未脫的模樣,心里頭還有些遲疑。
孫道平可不管他心里如何想,著急著要救人,只隨意地拱了拱手,提著個藥箱便往里頭去了。
容珣手一伸,正要阻攔,忽聽一道聲音笑吟吟道:“侯爺放心,孫醫(yī)正是孫院使的孫子,當(dāng)初小的主子受傷后,便是他將主子的病給治好的�!�
容珣循聲望去,見是個生面孔,身上穿著的衣裳也樸素,一看便知不是侯府里的下人。
那人拱手見禮,道:“小的是顧大人的長隨常吉,我家主子知曉侯夫人病危,特地讓小的去將孫醫(yī)正請來�!�
顧大人,顧長晉,他那位在刑部任職的女婿。
容珣這才恍惚想起,當(dāng)初顧長晉在金鑾殿昏倒,皇上曾派了個醫(yī)正隨他回府。這事他聽同僚提過,說那位醫(yī)正出自孫家,是太醫(yī)院孫院使的寶貝金孫,醫(yī)術(shù)十分高明。
容珣心里微微一松,只那孩子年歲那般小,他仍舊不放心。
“允直有心了,只孫醫(yī)正到底年歲輕,本侯還是去趟太醫(yī)院。”說著便匆匆去了。
常吉弓著腰目送他離去,心里冷冷哼了聲。
往日里對妻子不管不顧的,這會妻子命在旦夕了,這副心焦深情的模樣又做給誰看?
常吉看了眼院內(nèi),盈月已經(jīng)領(lǐng)著孫道平進去了。
方才在梧桐巷,容舒一走,他便立馬去了刑部,將事情同主子說了。
主子說眼下進宮請?zhí)t(yī)怕是來不及,沉吟了片刻,便讓他去孫家直接把孫道平拎走。
孫道平先前在顧家日夜不休地照顧顧長晉,可把他那院使?fàn)敔斝奶蹓牧�,給他直接告了一個月的假。
這才叫他順順利利地逮住了人。
希望來得及吧,常吉在心里默默道。
他是頭一回見溫婉大方的少夫人露出那樣的神態(tài),撞到門欄的那一聲“嘭”,他隔著老遠(yuǎn)都聽見了。
想到這,常吉的思緒驀地一頓。
方才他去刑部,也提了一嘴少夫人的失態(tài)。
“少夫人站都站不穩(wěn),連自個兒磕到門欄都不知曉,想來是擔(dān)心極了侯夫人。”
主子聽完他的話,半落下眸光,十分冷靜地安排他去孫家請人。然而在他轉(zhuǎn)身離去時,忽又叫住了他,問道:
“她磕哪兒了?”
常吉頓了幾息才反應(yīng)過來主子是在問少夫人磕哪兒了?
可他哪里知曉呢?這不是主子不讓他進內(nèi)院了么?
他也只能在松思院的月洞門那兒等著,若不是耳力好,還聽不見里頭的動靜。之后少夫人匆匆出來,他又急著來給主子告信,自然不會盯著少夫人看磕到哪兒了。
好在主子這話也就隨口一問,問出口后自個兒都怔了怔,不等回復(fù)便揮手讓他去孫家了。
顧長晉將孫道平送來清蘅院,對容舒來說,無異于是雪中送炭、暗室逢燈。
孫道平只看了沈氏一眼,連脈都不把了,立時從藥箱里掏出針囊,一面兒抽針,一面兒嚴(yán)肅道:“顧夫人,時間緊迫,下官便不執(zhí)筆寫藥方了,勞您記住這幾位藥材,派人把藥煎上,要快�!�
孫道平一來,院子里原先還六神無主的仆婦丫鬟,登時跟有了主心骨似的,一個個有條不紊地忙了起來。
等孫道平施完針,她吩咐容舒煎的藥也送了進來。
容舒親自喂了藥,讓人給一臉疲憊的孫道平遞了盞蜜水,啞著聲音道:“孫醫(yī)正,我娘她可是脫險了?”
孫道平如實道:“侯夫人如今雖止了血,但先前實在是出血太多,下官也不知她能否醒來,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您放心,接下來半月我日日都會來侯府給侯夫人施針,這湯藥起鎖脈補血之用,一日八劑,您切記一劑都不能落�!�
孫道平說話從來不愛粉飾太平,容舒知曉他說的是實話,心里如同堵了塊大石頭,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她頷首道:“多謝孫醫(yī)正了�!闭f著便讓盈月提上食盒,送孫道平出府。
她的臉色著實不好,面色蒼白,雙唇干涸起皺,一看便知過去幾個時辰是滴水滴米都不曾沾過。
孫道平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勸慰的話到了嘴邊卻遲遲說不出口。
人與人的情感很難相通,這時候說什么話都是無用的。作為醫(yī)者,她不若攢下說空話的力氣多研究幾個脈案,盡快將侯夫人治好。
常吉一直在院外侯著,冷眼瞧著承安侯領(lǐng)著一名太醫(yī)進來,那太醫(yī)知曉孫道平來過,便擺了擺手道:“孫醫(yī)正年歲雖小,但醫(yī)術(shù)高明,他既來了,這處便用不上下官了�!�
笑話,若是連孫院使那金孫都治不好,他就更治不好了,何苦來哉?
容珣只好干瞪著眼看那太醫(yī)離去,兀自在廊檐下來回踱著步等,孫道平同容舒說的話他自也聽見了。
想入內(nèi)去看一眼沈氏,卻被周嬤嬤攔住。
“孫醫(yī)正說夫人如今正昏迷,眼下正是需要清凈的時候,侯爺還是回去秋韻堂歇吧�!�
容珣嘴唇動了動。
從前周嬤嬤一見他來清蘅院,總是笑容滿面地迎接的,何曾給過這樣的冷臉子?
可容珣半句斥責(zé)的話都說不出,也沒那心思。
“我就進去看一眼珍娘。”他啞著聲道。
周嬤嬤卻沒應(yīng),往他身后看了眼,不緊不慢道:“老夫人那頭派了人來,老奴實在是走不得。還望侯爺將那幾人領(lǐng)走,替老奴去荷安堂告一聲,安安老夫人的心,就說我們夫人定會逢兇化吉,讓她莫要擔(dān)心�!�
夫人一出血,荷安堂那頭就來了幾名嬤嬤,寸步不離地守在外頭。
周嬤嬤還能不知這些人是來做什么的?
這些人就是來盯著夫人什么時候死,死了后的嫁妝該如何安排。
思及此,周嬤嬤心火一燒,壓著嗓兒湊到容珣身側(cè)道:
“侯爺可知為何夫人寧肯喝兩趟藥都不肯生下那孩子?因為夫人不希望生下第二個大姑娘,若是知曉您是這樣的父親,她當(dāng)初寧肯不生下大姑娘,也不希望大姑娘在承安侯府受苦。大姑娘四歲便被逼著離開侯府,您知不知您在秋韻堂抱著二姑娘、四郎君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大姑娘正在哭著喊‘爹娘’呢,連個生辰都只能自個兒孤零零地過!”
周嬤嬤面容扭曲,后槽牙咬得切切作響,說完便掀開簾子進了屋。
院子里的人隔得遠(yuǎn),也沒聽清周嬤嬤說了甚,見容珣一臉失魂落魄,只當(dāng)是夫人不好了。
容老夫人身邊得用的一個嬤嬤立馬上前,火急火燎道:“侯爺,夫人可是不好了?老奴不得不提醒侯爺一聲,大姑娘是嫁出去的人了,夫人的那些個嫁妝可要盯緊些,免得——”
“啪”——
不待那嬤嬤說完,容珣一個耳光便揮了過去。
那嬤嬤撫著臉,一臉的不敢置信。
侯爺孝順,對老夫人身邊的幾位嬤嬤一貫來是和顏悅色的,什么時候見他這樣紅臉過?
容珣閉了閉眼,冷冷道:“全都給我回去荷安堂!”
……
院子里的事周嬤嬤沒同容舒說,只輕描淡寫道:“老奴將侯爺勸回秋韻堂了。”
容舒垂眼點了點頭。
她一點兒也不在意父親在哪兒過夜,總歸阿娘醒來后也不會想見他。
他最好一輩子都不要踏入清蘅院一步。
“盈雀,你跑一趟外院同常吉說一聲,我要留在侯府照顧阿娘,讓他先回梧桐巷吧。”
盈雀忙應(yīng)好,她一走,容舒便將頭輕輕挨著沈氏。
許久之后,方站起身,神色淡淡地對周嬤嬤道:“嬤嬤,阿娘病著的這段時日,清蘅院由我來管。從今日開始,秋韻堂與荷安堂的一應(yīng)用度,我們清蘅院不再管。若那邊派人來,就讓她們來同我說�!�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先前孫道平給沈氏施針的時候,周嬤嬤便將沈氏這“病”的因由一五一十地同容舒說了。
兩個月多前,父親吃醉酒,在清蘅院宿了一夜。
容舒回門那日,沈氏的小日子晚了幾日,那時沈氏便疑心自己有孕了,想讓周嬤嬤去抓藥打掉孩子的。
卻被周嬤嬤勸住了,說她本就吃了避子藥,興許是操辦容舒出嫁的事累著了,這才推遲了月信。
周嬤嬤說這話自是有自己的私心,她一直盼著沈氏能生個男丁,這樣她在侯府便能挺直腰桿了。
在周嬤嬤看來,秋韻堂那位能得老夫人和侯爺?shù)臍g心,大抵就是因著她生了三房唯一的男丁。
可沈氏打定了主意不給容珣生第二個孩子,見月信遲遲不來,在出府把出喜脈后,便讓大夫開了墮子藥。
偏偏那日容舒回來侯府,那藥她只能倒掉。等到容舒十日后回去顧家,方才重新讓人煎了藥。
那藥吃下去后,沈氏疼了好幾日,以為孩子掉了。
“那孩子想要來這世間走一趟,那樣一碗虎狼之藥下肚,它還不愿意走�!敝軏邒呖丝劢堑臏I,“可夫人是狠了心不要那孩子,又讓老奴去開了一劑更猛烈的藥。那藥一下去,夫人便疼了一日一夜,今兒一早那血便再也止不住。”
沈氏喝第二碗藥時,忍不住落了淚,摸著自己的小腹說對不住。
知道血止不住時,還同周嬤嬤道:“便只當(dāng)這孩子舍不得我這娘,要我下去陪它罷。還好昭昭已經(jīng)出嫁,我也沒甚遺憾了。”
周嬤嬤再回想起當(dāng)初,腸子都要悔青了。
當(dāng)初她就不該勸,若早早便打了那孩子,夫人大抵就不會有這一遭。
她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若夫人挺不過,那她也不活了。
只是死之前,她定要到荷安堂與秋韻堂鬧一頓,總歸大姑娘出嫁了,她也不必顧及甚臉面。
容舒聽完前因后果,心里對父親的厭惡儼然到了極點。
她離開侯府的時候才四歲,祖母摔斷了腿,非說是她的緣故,阿娘親自去秋韻堂找父親,最后二人大吵了一架。
父親是個孝子,可從來不是個好丈夫,也不是個好父親。
從揚州回來后,她便發(fā)現(xiàn)了,阿娘在侯府的日子過得格外難。這府里人人都道,父親心中只有裴姨娘,當(dāng)初娶阿娘不過是遵祖父之命。
可既然不喜歡,那為什么還要碰阿娘呢?
他若是個好丈夫,阿娘又何須連灌藥兩碗虎狼之藥也要墮掉那孩子。他醉酒時若是能管住自己,阿娘今日便不會有這次的橫禍。
顧長晉不喜她,至少不曾抬個姨娘來打她的臉,也不曾一面兒嫌棄她又一面兒要她身子。
容舒心想,若阿娘真的出事了,她定要讓這侯府里的人一日都不得安寧。
從前阿娘為了她,處處退讓。
她為了阿娘,也處處隱忍。
到頭來,就是落得這樣的下場嗎?
正想著,一陣叩叩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容舒推門出去,便見廊下一位披著秋香色斗篷的婦人微微喘著氣,急聲道:“昭昭,你娘如何了?大伯母今日去了趟廟里做法事,回來便聽底下人說這頭出事了,忙過來問問�!�
這婦人是容舒的大伯母朱氏。
自從大伯父亡故后,大伯母便孀居在家,只守著大堂兄過日子。平日里深居簡出,鮮少出門,便是出門,也只是去寺廟做法事。
大伯母與阿娘往來雖不多,但容舒與大伯母、大堂兄的關(guān)系實則是很好的。
她三歲那年曾在府里迷了路,一不小心就走到了大伯母住的沉茵院。
彼時因著老夫人的緣故,這府里的人都將她視作不祥人,她年歲雖小,但心里也能覺察出旁人對自己的喜惡。
誤入了大伯母的院子,她心里正惶惶呢,怕得長輩的責(zé)罵。
可大伯母一點兒也不介懷,一陣驚訝過后,便抱起了她,溫柔道:“這是哪兒來的玉雪團子?”
說著便差丫鬟給她端點心果子,又拿來羊拐給她抓著玩。
大堂兄從學(xué)堂回來,還要大堂兄陪她在雪地里堆雪球。
“大郎,這是你大妹妹昭昭兒,難得妹妹來這,你好生陪她玩一會,別整日埋在書房里看書�!�
大堂兄容澤是個極溫和也極孝順的人,聞言便應(yīng)了聲好,心無旁騖地陪容舒玩了一下午。
那樣冷的天,容舒玩得一身汗,沈氏來接她走時,她還抱著沉茵院的一株老杏樹不肯撒手,鬧得沈氏又是好笑又是好氣。
容舒從揚州回來那日,荷安堂密密麻麻坐滿了人。
那一眾兄弟姐妹里,大堂兄是第一個走向她,笑著說“昭昭終于回家了”的人。
容舒是真的不喜歡這個家,也不喜歡侯府里的許多人。但大房的人,不管是大伯母還是大堂兄,她一直是喜歡的。
在容舒看來,大伯母大抵是容家唯一有骨氣的人。
承安侯府作為勛爵,本就有采邑食祿,每年都有歲收糧、鈔貫、紵絲、絹、羅、冬夏布等。
當(dāng)初若大伯父不死,那如今的大堂兄便是侯府世子了,日后承安侯府也該由他繼承。
上京誰人不知容家能一躍成勛貴是靠著容老太爺與容珺?
容珣成了承安侯之后,也不貪侯府的那點采邑食祿,四成歸了大房,三成歸了二房,余下三成方歸三房。
在大事上從來拎不清的容老夫人大抵是因著有個金餑餑兒媳,倒是拎清了一回,公中該給大房、二房的東西從不曾盤扣過。
朱氏便是靠著自己單薄的嫁妝與公中分得的食祿養(yǎng)大堂兄。
她父親乃前太常寺少卿,朱氏在這點上頗有世家貴女的骨氣。
不會為著多得點利便去討好容老夫人或者同沈氏故意交好,也不會因著裴韻與裴家那些個故舊的關(guān)系而與秋韻堂交往過密。
她始終是淡淡的、不近不遠(yuǎn)地將自己囿在沉茵院里,不爭不搶。
若真要說來,容舒對朱氏的信賴甚至比對容珣還要多。
朱氏一出現(xiàn),她瞬時便紅了眼眶,勉力壓下鼻尖的酸澀,道:“太醫(yī)院的孫醫(yī)正給阿娘瞧過,雖是脫了險,但眼下尚且不知阿娘什么時候能醒過來�!�
小姑娘一整日滴水不沾,聲音里還泛著啞,朱氏細(xì)細(xì)瞧她,旋即嘆了聲。
同是女人,她一直都知曉沈氏過得不易。
她是沒了丈夫,娘家人又死絕了,只能自己一人帶著孩子孀居在此。可沈氏有丈夫,也有娘家,但日子過得比她這孀婦還要不舒坦。
朱氏上前握住容舒的手,安慰道:“三弟妹吉人天相,定能逢兇化吉,昭昭莫要太擔(dān)心�!�
朱氏身上還帶著濃濃的檀香,容舒輕輕“嗯”了聲,忍住眼里的淚意,道:“大伯母今兒在廟里忙了一日,快回去歇下吧,若不然阿娘醒來,又要說我沒得規(guī)矩了�!�
朱氏柔聲道:“三弟妹最是疼你,怎會舍得?”
見容舒面色蒼白,又道:“我身上沾了一身灰,也該回去換套衣裳。你若是有事,便讓人往沉茵院遞個話。不用怕擾了大伯母,左右大伯母也無事�!�
容舒應(yīng)好,親自將朱氏送出了清蘅院。
朱氏來這一趟,倒是讓容舒心里那幾乎壓抑不住的戾氣散了不少。她伏身靠著床塌,挨著沈氏的手,緩緩閉上了眼。
夜幕緩緩攏下。
月光似鎏銀從刑部大門外那幾株老槐樹的縫隙里墜落。
一輛老舊的青篷馬車正停在那幾株樹下。
顧長晉低身上車,常吉立馬奉上一盞冷茶。
最近主子愛喝冷茶,他特地提早了兩刻鐘把茶沏好,這會茶水剛好是涼的呢。
顧長晉接過茶,潤了潤干啞的嗓子,道:“她如何了?”
常吉有些琢磨不透這里的“她”究竟是指侯夫人還是指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