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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她指了指小幾上的藥碗,“大夫說你這傷,一日三劑藥,斷不能少。”

    也不知為何,顧長晉忽地便想起方才那個夢。

    不喝藥,她會難過。

    遂強撐著坐起,這一番舉動牽扯到身上的傷,疼得他額間滲出了冷汗。

    他二話不說便接過藥,一口飲盡。

    這藥苦中帶了點辛辣,方才醒來時,他唇舌間便是這樣一股子苦辣的味道。

    他昏迷時,是她喂的藥。

    驀地又想起了夢中他對自己說的——

    “以后你喂的藥,我都會喝。”

    思緒一時繁復(fù)起來。

    那個夢,或者說那些與她相關(guān)的夢,不像是夢。

    不是頭一回有這樣的感覺了。

    三年前的宮宴,他曾見過安世子一面。

    那時的安世子只有八歲,可夢里的安世子已經(jīng)十一歲了,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孩子,怎可能會在夢里將他三年后的模樣都夢得那般清楚?

    還有他給她雕的冰貓兒,那感覺太過熟悉,熟悉到給他一個石片和冰塊,他立時便能雕出一個一模一樣的貓兒來。

    甚至于常吉說的那個“鳳娘子”,也不知為何,一聽到這個名字,下意識便會將她同潘學(xué)諒聯(lián)系在一起。

    可他從不曾聽說過這個“鳳娘子”,不管是潘學(xué)諒還是老尚書都不曾提過這人。

    若這世間當(dāng)真有一個“鳳娘子”,那是不是,他做的夢也不僅僅夢?

    “容姑娘曾在揚州住過九年,可曾聽說過一個名喚‘鳳娘子’的人?”

    容舒對這名字沒有印象,但還是認(rèn)真思索了片刻,搖頭道:“不曾�!�

    她看著顧長晉,“這人可是與大人要查的案子有關(guān)?”

    顧長晉“唔”了聲:“若真有這樣一個人,她與潘學(xué)諒的案子應(yīng)當(dāng)有關(guān)�!�

    容舒想了想便道:“我離開揚州好些年了,等回到揚州府,我便替大人問問,興許我在揚州的故人會聽說過這人�!�

    總歸去了揚州她也要打聽沈家和舅舅的事,多打聽一個“鳳娘子”也不費什么功夫。若是能對潘學(xué)諒這案子有所幫助,此趟的揚州之行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張媽媽讓人熬了粥,我現(xiàn)下就讓人送進(jìn)來,顧大人用完膳便好生休息,盡早把傷養(yǎng)好罷。您到了揚州府,少不得又要忙得昏天黑地的。”

    顧長晉的確是覺得饑腸轆轆了。

    可他舍不得她走,還想再多聽她說話,只容舒說完那話便頭也不回地出了客艙。

    張媽媽很快便將熬好的粥送了進(jìn)來。

    顧長晉用完膳,吃下的湯藥漸漸起了效,闔目睡去的剎那,他昏昏沉沉地想:他還會做夢嗎?方才那夢……可會繼續(xù)?

    給她雕的那貓兒……她可喜歡?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冬日里的夢并未延續(xù),而是旁的細(xì)碎割裂且混亂的場景。

    那是個陰沉的天。

    椎云忽然推開屋子,急匆匆道:“主子,常吉與橫平已經(jīng)三日不曾來信了!”

    顧長晉有些不解,為何要橫平、常吉三日便來一信?

    他們不來信,他又為何會如此慌張?

    未及細(xì)想,場景一變,又回到了秋山別院,淅瀝瀝的雨潑了他一身。

    他知道他在找人。

    院子里很安靜,沒有人,常吉不在,橫平也不在。

    所以,他在找誰呢?

    “顧大人。”

    紅燈籠在廊下被風(fēng)吹得直打轉(zhuǎn),顧長晉定定望著正屋那扇木門,心怦怦直跳。

    他要找的人在里頭。

    “顧大人,快醒來。”

    不能醒來,顧長晉,快推開那扇門!

    “顧大人,你被夢魘住了,快醒來!”

    顧長晉咬牙往前去,伸出手,按著那濕漉漉的門,用力一推。

    “嗬——”

    一陣急促的吸氣聲過后,榻上的男人終于醒來,手里緊緊攥著一截潔白的手腕。

    容舒被他攥得生疼,見他終于醒了,忙道:“大人,快松手,你弄疼我了�!�

    顧長晉滿頭冷汗,面色青白交錯,瞧著似乎還在夢魘里一般。

    一個“疼”字墜地,他面上甚至現(xiàn)出了痛色。

    下意識便松了手。

    容舒從不曾見過他這樣。

    聽張媽媽說,他用膳時分明還是好好的,可不知為何,才歇下沒多久,忽又發(fā)起熱來,興許是做了噩夢,手揮舞著將榻邊的小幾揮落。

    正是聽到這一番動靜,她才急忙進(jìn)了客艙。

    一進(jìn)來便見他冷汗涔涔,牙關(guān)咬得緊緊的,儼然一副深陷夢魘的模樣。

    她急忙上前叫醒他,卻被他死死攥住了手。

    容舒也在這時方知曉這男人的手勁兒有多大,差點兒沒將她的手腕捏斷。

    “抱歉�!鳖欓L晉漸漸回過神,目光盯著她發(fā)紅的手腕,啞聲道:“我不知我做夢時竟會傷人,下回我若是做夢了,容姑娘切勿靠近我。”

    容舒撫著手腕,笑道:“也就一點點疼,現(xiàn)下沒事了。一會我讓張媽媽給您煎一副安神藥,吃了藥便不會有夢魘。”

    顧長晉發(fā)現(xiàn),只要從她嘴里冒出個“疼”字,他的心便會密密麻麻地泛起疼痛來了。

    目光微抬,他望著她,回想著在夢里的最后一幕。

    門只推開一條細(xì)縫,他便醒了。

    什么都看不真切,只看到一片裙角,一片遍地金繡紅梅的裙角。

    那一刻,巨大的恐懼將他狠狠攫住。

    直到昏沉間握住了她的手腕,那股遍體生寒的恐懼才漸漸消散。

    “容姑娘可有一條遍地金繡紅梅的衣裳?”他啞聲問道。

    容舒怔了下。

    因著他這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也因著他提及的那條百褶裙。

    曾經(jīng)她的確有過那么一條裙子,那是她在四時苑時盈月、盈雀給她做的裙子。

    剛被關(guān)進(jìn)四時苑那會,許是因著為容家奔走了兩個月又接連受到打擊,她進(jìn)四時苑的當(dāng)日便病倒了。

    分明不是什么大病,可她足足躺了大半個月,整個人昏昏沉沉的,腦子跟生銹了似的,什么都不能想,一直到了后頭方慢慢有所好轉(zhuǎn)。

    病好后,盈月盈雀便拿著那條裙子給她看,說是上京今歲時興的款式,姑娘穿一定好看。

    如今的她自是沒有那條裙子的,往后也不會有。

    容舒搖頭道:“沒有。顧大人為何會這般問?”

    她抬起眼看著顧長晉,他會問及這樣一條裙子,當(dāng)真是極奇怪的事。

    前世他不曾見她穿過這裙子,這輩子這裙子更是連個影子都無。

    大抵是……旁的姑娘穿過類似的裙子?

    畢竟遍地金繡紅梅的花案并不罕見。

    “這衣裳可是有甚特殊之處?”

    顧長晉看著她的眼,那雙琥珀色的眼里有疑惑也有好奇。

    “不是�!彼溃骸熬褪请S口一問�!�

    他在夢里瘋了似地找一個人,那人穿著一條遍地金繡紅梅的裙子,而那人不是她。

    不知為何,顧長晉竟長長松了一口氣。

    下意識又看了眼她的手腕。

    “還疼嗎?”他道:“我這頭已無事,你下去上些藥。若艄公那處有冰,可用冰塊先冷敷一番�!�

    容舒聞言便“噗嗤”一聲笑了。

    顧長晉一頓,掀眸靜靜看她。

    “我手腕這么一點紅痕算什么傷?”容舒笑道:“大人身上這才叫傷,大人不必覺得內(nèi)疚,我沒事。您稍等片刻,我讓張媽媽給您煎一碗安神藥送進(jìn)來。”

    說著便扶起倒在一邊的幾案,出去尋張媽媽了。

    她一走,好似將艙房里所有的熱鬧與生氣都帶走了,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的。

    顧長晉垂著眼簾,良久,輕喃了句:“可是你怕疼�!�

    ……

    六月十七,沈家的客船終于抵達(dá)揚州。

    天空做美,從上京至揚州的水路走得極順。除了前兩日起了一場風(fēng)雨,幾乎日日都是晴空萬里的。

    顧長晉痊愈得極快。

    隨著他一日日見好,容舒進(jìn)客艙的次數(shù)也愈發(fā)少,送藥送膳都是落煙或者張媽媽代勞。

    容舒這一日去見他,除了消瘦些,面色稍稍白了些,已是如從前一般無二。

    “沈家的人馬上便要到渡口,大人可要我讓車夫送您去歇腳的地方?”

    顧長晉身上穿的是客船跑腿的小廝的衣裳,一看便知他此番來揚州是不能聲張。

    “我的人馬上便會到,容姑娘下船后自去便可。”顧長晉看著她道:“此番多謝姑娘的搭救。”

    他已經(jīng)七八日不曾見到她。

    只她人不進(jìn)客艙,他卻總能捕捉到她的一切。

    她在外頭與艄公說話的只言片語,她路過客艙時的腳步聲,還有細(xì)雨落下時,她在隔壁艙房伸出的一截皓白的手腕。

    顧長晉心想,他終究是不愿意的。

    不愿意她冠旁人的姓,稱旁人做郎君,給旁人生兒育女。

    容舒并未察覺到他黑沉眸子里那一剎的決心,只屈膝行了一禮。

    “祝大人此行順利,還望大人多保重�!�

    說罷,她便出了客艙,領(lǐng)著張媽媽和落煙上岸。

    沈治派人來接的馬車早就在一邊兒侯著了,來接的是沈家的大管家江叔。

    顧長晉混跡在渡口那一眾奴仆里,靜靜看著她笑著同那大管家敘話,而后提起裙裾,上了馬車。

    驕陽艷艷,六月的天,連風(fēng)都是熾熱。

    心被蒸騰出無數(shù)水汽,癡癡纏纏。

    身后一人忽然用力拍了下顧長晉的肩膀,道:“誒,你,發(fā)什么楞呢!過來搬貨!”

    顧長晉側(cè)眸,對上椎云那雙饒有興致的狐貍眼,低眸“唔”了聲:“這就來�!�

    二人從渡口密密麻麻的貨物里穿梭,椎云在揚州呆了三年,對這里的街頭巷角都熟悉得很。

    半個時辰后,他們來到吳家磚橋旁邊一處灰瓦白墻的老房子。

    椎云拿出鑰匙開門,進(jìn)了院子便道:“常吉與橫平還在路上,把主子送上沈家客船后,他們就給屬下遞了信,屬下這幾日一直在渡口盯著。”

    顧長晉“嗯”了聲,掃了眼門邊的楊樹,便見那樹底下壘著一個個空了的酒壇子。

    椎云順著他目光望去,吊兒郎當(dāng)?shù)溃骸斑@酒都是旁人送的,秦淮河畔的姑娘們太過熱情,我不收她們還傷心。”

    進(jìn)了屋,椎云給顧長晉倒了杯冷茶,道:“主子眼下如何打算?此番前來揚州,徐馥那頭定不會讓您白來一趟罷?”

    顧長晉黑沉的眸子里閃過一絲冷色:“她想殺梁霄,并借機(jī)嫁禍給廖繞�!�

    “梁將軍?”椎云嗤笑一聲,“那老虔婆是瘋子不成?那廖繞只會做面子功夫,又是個愛攬功的。這幾年�?苣昴赀M(jìn)犯,一年比一年猖狂,若不是梁將軍在,江浙一帶的海防怎可能守得�。俊�

    顧長晉很清楚,梁霄不能死。

    他看向椎云,“你在梁將軍身邊可有安排人?”

    椎云頷首:“自是有,揚州守備都司里有我的人。只那人不過一小兵,等閑接觸不到梁將軍�!�

    “無妨,屆時我會送他一份功勞。梁將軍不能死,徐馥在揚州有人,我們不能直接救,只能通過旁人的手來救�!�

    這是要借那名小兵的手救下梁霄了。

    椎云“嘖嘖”笑道:“這功勞指不定能讓他撈個千戶當(dāng)當(dāng)了。我若不是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都想要這功勞了,吳家橋的姑娘們對揚州守備都司的將領(lǐng)可是青眼有加的。”

    保家衛(wèi)國的兒郎,便是煙花巷的姑娘們都是敬佩的。

    顧長晉又道:“揚州這里可有過一個叫‘鳳娘子’的人?”

    “鳳娘子?”椎云細(xì)細(xì)咂摸著這個名字,“屬下在吳家橋這些年倒是不曾聽說過,主子可要我今兒便去打聽?”

    秦淮名妓名揚大胤,揚州瘦馬更是成了不少人打點關(guān)系的“禮”。

    吳家橋是秦淮河畔最熱鬧的煙花柳巷了。

    這里的青樓妓館里都有他的人,揚州府的很多密辛他也都知曉,若真有這么號人物,他大抵能打聽出來。

    “您不知曉,這揚州府里有位百事通,我花了兩年多地時間,替他解決了幾次麻煩,這才同他拜上把子。這揚州府里大大小小的事,他最是清楚。”椎云說到這便笑了笑,意味深長道:“您讓我查的容家姑娘的事還有楊旭義子的事,都是我旁敲側(cè)擊從他嘴里套出來的�!�

    顧長晉挑眉,道:“這百事通是何人?”

    “路拾義�!�

    二人說話的當(dāng)口,沈家的馬車已經(jīng)在沈園停下。

    在運河上飄蕩了一個多月,容舒的骨頭都要酸了。沈治出門談生意去了,這才沒得空來接她。

    沈治不在,容舒也省了去三省堂的功夫,徑直往漪瀾筑去。

    她也不急著歇息,換了套衣裳便對落煙道:“姐姐不曾來過揚州,我?guī)闳マo英巷走走,那兒最多武館�!�

    容舒要去辭英巷自然不是為了看武館,而是為了見拾義叔。

    前世是舅舅將沈家、容家通敵的罪證送到大理寺的,容舒心里再是信任沈治,也要留個心眼。

    若沈家當(dāng)真通敵,便是兩年后舅舅不自首,她也會大義滅親。

    若沈家沒有通敵,那她更要找出舅舅撒謊的原因。

    是因著旁人逼迫,還是為了替旁人頂罪。

    阿娘始終念著舅舅念著沈家,二十年如一日地在侯府里過自個兒不喜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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