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舅舅若是有罪,他為何要犯下這樣的叛國大罪?這不是沈家人該做的事。
若是無罪,他遞上那份通敵罪證的時候,可有想過阿娘?
容舒想得明白,她查沈家這些事,不能讓沈治知曉,為了瞞住沈家的人,她連阿娘與張媽媽都不說。
馬蹄“嘚嘚”行了小半個時辰。
辭英巷是揚州府的老街,住在這里的都是老揚州人。
路家便是世世代代都住在辭英巷的老揚州人。
辭英巷十戶人家里有七家都在衙門里辦差,有書吏、書辦,也有禁卒、仵作、糧差,揚州府泰半胥吏都在這條街里。
正所謂流水的縣令,鐵打的胥吏。
這些胥吏祖祖輩輩住在揚州,熟知本府風情,與三教九流之人都能打得火熱。
路家便是辭英巷里最受人尊重的“胥吏世家”。
路拾義與舅舅同歲,比阿娘還要年長四歲。
容舒與路拾義的交情源于六歲那年,她在上元燈節(jié)里走丟,差點兒被人拐子拐走,彼時便是路拾義救了她。
那會她剛走丟一個時辰,路拾義便領著一群皂吏抄著家伙直接毀了人拐子的窩點。
窩點里的小孩兒足有二十人,路拾義也不知為何,一眼便認出了她,將她從一眾嚎啕大哭的小孩兒里提溜出來,笑道:“你就是沈一珍的閨女?”
大抵是因著被他救過的緣故,又大抵是因著他說起阿娘時的熟稔,容舒對路拾義的印象很好。
趁舅舅不注意,總愛往辭英巷跑,聽他天南海北地扯話,又新鮮又有趣。
今兒容舒便提著兩壇子酒叩響了路拾義的門房,笑吟吟道:“拾義叔,昭昭來啦�!�
話音甫落,周遭幾戶人家的當家娘子俱都開了門,探出頭來同容舒打招呼。
“哎呦,我說是哪位神仙回來了,原來是容姑娘!”
“您可真是越長越出挑了,您若不回上京,這揚州第一美人哪還輪到旁人當?”
“您離開揚州都快六年了罷,聽說您都成婚了,嫁了個狀元郎哩!”
嘰嘰喳喳的聲音蜂擁而上。
容舒笑笑著福了一禮,還未及說話,身后的門便開了。
路拾義爽朗笑道:“人昭昭是來找我的,幾位嫂子快忙去罷。”
說著望向容舒,“快進來,這次給我?guī)鹾镁屏耍俊?br />
“一壇秋露白,一壇寒潭香�!比菔孢呅χ卦�,邊同落煙一起入內(nèi)。
二人進去后,巷尾的柳樹后頭緩緩走出兩人。
椎云瞥了眼顧長晉,道:“主子與這位倒是有緣,在渡口才分離沒一會,這會便又遇上了,還都來找同一人,莫不是心有靈犀?”
顧長晉沒搭理他的調(diào)侃,只道:“她與路拾義很熟?”
“自是熟,容家姑娘幼時被人拐子拐走過,當時就是路拾義將人尋回來的,揚州這里頭的地痞流氓都認路拾義。”
聞言,顧長晉扭頭看他,“她幼時被人拐走過?你寄來的信從不曾提過�!�
“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有甚好說的�!弊翟拼蛉さ溃骸皩傧氯粽媸菍懮先チ�,主子指不定要說我啰嗦,當然,您現(xiàn)下若是想聽,屬下把容姑娘幼時的事一樁樁一件件都說與您聽,如何?”
顧長晉漆黑的眼望著椎云,這個讓常吉頭皮發(fā)麻的眼神,椎云是一點兒也不怕的。
聳聳肩便道:“主子既然喜歡她,為何還要與她和離?就您這性子,一輩子都不定能遇到一個叫你動心的人�!�
顧長晉身邊三個長隨,他大抵是最了解主子的人了。
先前去渡口接人,主子望著人姑娘眼睛眨都不眨的,椎云何曾見過他這樣?
登時就明白了為何二人和離時,常吉會寄來一封鬼哭狼嚎的信。
顧長晉沒接話。
想起她將和離書遞與他時那如釋重負的模樣,也想起了百戲樓里她與穆融言笑晏晏的模樣,喉頭漸漸涌出一絲澀意。
顧長晉從那扇掩著的木門挪開眼,道:“‘鳳娘子’的事,你不必去問路拾義。”
椎云挑眉:“為何?”
“有人會替我問�!蹦腥苏f罷便轉(zhuǎn)身離開辭英巷,“帶我去春月樓,我去查查廖繞。”
椎云先是一愣,旋即心念一轉(zhuǎn),想起方才那容家姑娘與路拾義熟稔的模樣,登時便想明白顧長晉嘴里說的“人”是誰。
吊兒郎當一笑,道:“成,那屬下就不代勞了�!�
第45章
第四十六章
路拾義的屋子還是老樣子,每一樣陳設都沉著歲月的痕跡,雖陳舊,但窗明幾凈,一點兒也不顯邋遢。
“今兒你從渡口下來時,便有人來同我遞消息了�!甭肥傲x說著便瞥了瞥守在門外的落煙,“這是你的新丫鬟?”
“不是,落煙姐是丹朱縣主的護衛(wèi),這趟是陪我回來揚州查些事的�!�
路拾義“哦”一聲:“你要查什么事?”
頓了頓,又狀若無意道:“可是你娘出事了?”
容舒抬眸瞥他,從路拾義的聲音里聽出來一絲不自然。
幼時拾義叔時常愛提起阿娘,總說她雖生得不像阿娘,性子倒是學了個十成十,都是氣得人牙癢的臭脾氣。
好似對阿娘十分了解似的。
那會容舒想阿娘想得不行,舅舅又總是忙得不沾家,容舒便時常跑來辭英巷找路拾義,要他給她講阿娘的事。
阿娘年輕時在揚州的事,拾義叔都知曉。
容舒年歲小的時候,自是辨不出路拾義藏在話里的情意。
可如今的容舒卻不一樣了,回想起過往那些年,拾義叔提起阿娘的模樣,她多少猜到了拾義叔對阿娘的心意。
這大抵也是他這么些年一直不娶妻的原因。
容舒忖了忖便道:“阿娘眼下還未出事�!�
“還未出事?什么意思?莫不是以后會出事?”路拾義變了變臉色,“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容舒斟酌道:“現(xiàn)下不能同您說究竟是出了甚事,只因很多事我也還蒙在鼓里�!�
她的聲音里帶了絲不自覺的苦澀,“拾義叔,我想查一查舅舅�!�
路拾義盯著她看了須臾,道:“你為何要查他?”
有些事不同拾義叔說,怕是很難說服他。
容舒認真忖度了幾息,給路拾義滿上一碗秋露白,道:“昭昭聽人說過,大胤沿海的�?苤詺⒉槐M,是因著有一部分大胤人為了利,選擇與虎謀皮、助紂為虐。我想弄清楚舅舅是不是也做過這樣的事�!�
路拾義一瞬不錯地看著容舒,良久,唇角扯出一縷笑,道:“你在這點兒倒是比沈一珍要清醒�!�
他抬手悶了半碗酒,淡淡道:“我從前就同她說過了,別聽你舅舅的話,傻乎乎地嫁到侯府去做勞什子侯夫人。你娘從來不愛被拘束在一個宅院里,沈治若真為她好,便不會勸她嫁給容珣。昭昭——”
路拾義從碗里抬起眼,目光微凜:“沈治不是你親舅舅�!�
沈治不是她親舅舅。
容舒手里的茶杯差點兒離手,難以置信道:“那舅舅是誰?我在沈家從不曾聽旁人提過這事,連阿娘都不曾�!�
“沈治扛起了沈家嫡支的香火,誰會提起這些舊事?”路拾義淡淡道:“沈老爺與沈老夫人十分恩愛,只得你娘一個女兒。老夫人逝世后,沈老爺也沒想續(xù)弦,在你娘四歲那年,收養(yǎng)了你外祖母家的一個男孩兒。那會你舅舅仍叫譚治,沈老爺本想著你娘一及笄,便讓譚治入贅的�!�
“然而你娘十四歲那年,譚治從上京回來后,也不知為何,忽地就被沈老爺納入了沈家的族譜,改名為沈治,自此成了你娘的兄長。三年后,當今圣上登基為帝,你娘與承安侯府定下婚約。”
原來,最開始與阿娘有婚約的人是舅舅。
阿娘十四歲那年,舅舅已經(jīng)十八歲了。外祖父是個深明大義的人,若舅舅從一開始就不想入贅沈家,便他同外祖父說,外祖父也不會強人所難。
他一直拖到十八歲時才同外祖父說,只能是從上京回來后變了心意。
當初她同阿娘說她喜歡顧長晉時,阿娘撫著她的臉對她道:“阿娘一定會讓我們昭昭嫁一個你真正喜歡的人�!�
從前容舒總覺得,阿娘在她嫁顧長晉這事上,比她還要執(zhí)著。
是因著阿娘不能嫁一個……她真正喜歡的人嗎?
容舒握緊了手上搖搖欲墜的杯子。
回沈園的路上,她想了許多阿娘與舅舅的事,腦子里亂糟糟的。直到進了垂花門,聽到那道熟悉的嗓音,方徹底回過神來。
“昭昭�!鄙蛑伪呈至⒃谟氨谂�,含笑看著她。
他是個極溫文爾雅的人,聲音亦是如水一般溫和。
容舒抬眼,望著幾乎沒怎么變老的男人,強壓下心頭的千思萬緒,抿唇笑喚:“舅舅�!�
又提起裙裾,笑著往沈治走去。
沈治垂眸打量了她片刻,道:“張媽媽說你一回來就跑去辭英巷了?不是說了,那里住著的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等閑莫要去�!�
“拾義叔是昭昭的救命恩人,我既然回來了,怎能不給他送兩壇好酒?”
沈治搖了搖頭,有些無奈:“下回讓江管家替你送去,你如今是大姑娘了,可不是從前的小孩兒�!�
沈治將容舒領到三省堂,讓人上茶,端出一副要同她詳談的姿態(tài)。
他呷了口茶,道:“你娘說你這趟是回來揚州散心的,先同舅舅說說,你為何要和離?”
“就是不喜歡了,也不想一輩子拘在后宅�!比菔婵粗蛑�,笑意盈然道:“我聽拾義叔說,阿娘未出嫁前經(jīng)常跟著舅舅、外祖父一同出外談買賣的,那時阿娘過得可痛快了,只如今被困在侯府,日子過得一點兒也不舒爽。祖母總是苛待阿娘,父親也與阿娘離心。昭昭實在不愿意再步阿娘的后塵�!�
聽容舒提起沈一珍,沈治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清澈的茶液映著他難辨神色的眸子。
“你娘嫁入侯府是為了守住沈家,她從來是個顧全大局的人。”沈治微抬眸,看著容舒道:“倒是你,怎可一聲不吭就和離?你可知當初你娘為了讓你嫁到顧家費了多大的勁兒?以后莫要再任性了�!�
說著揉揉眉心,又道:“罷了,既已和離,那便好生陪陪你娘。你想在揚州玩兒多久?”
容舒不滿道:“舅舅怎么好像不喜歡昭昭來揚州?我還當舅舅見到昭昭會很高興,誰知道一開口就問我什么時候走,早知如此,我便不來了!總歸不來揚州,我還有別的地兒散心去。”
聽到她這孩子氣的話,沈治失笑道:“誰說舅舅不喜歡你來?你愛住多久便住多久,舅舅不催你走了,行了吧?舅舅這段時日有要事要忙,你若要出去,記得讓江管家派個人跟著,莫要四處亂竄。”
容舒這才眉開眼笑道:“我有落煙姐姐陪,哪里還需要江管家派人跟著?舅舅怎么還當昭昭是小孩兒?方才明明還說我是大姑娘的。”
沈治不否認,他心里一直拿容舒當小孩兒看待,也知曉這孩子性子跟珍娘一樣倔,聞言便嘆了聲,道:“隨你罷,只能在城里玩,若要出城一定要讓府里的人陪著�!�
容舒笑著應好,回到漪瀾筑,她眉眼的笑意漸漸斂去。
阿娘從來是報喜不報憂的性子,不可能會主動同舅舅提及她在侯府的處境�?煞讲怕牼司苏f的話,他似乎一直很清楚阿娘過著什么樣的日子。
知道卻放任,是以前世才不管阿娘的死活嗎?
張媽媽從廡廊下迎過來,笑道:“姑娘可是又被大爺說了?”
容舒下意識看向張媽媽。
張媽媽……也是沈家的人,當初阿娘難產(chǎn),生下她后昏迷了大半月。
張媽媽便是那時來到她身邊給她做乳娘的。
這念頭一出,容舒便是一怔。
她不信任舅舅,不信任沈家的人,但怎可不信任張媽媽?
且不說張媽媽的身契捏在阿娘手里,便是張媽媽待她的那顆心,她難道還不知?
前世常吉要送她去四時苑時,本是不欲讓旁人跟著的,張媽媽把頭磕得血肉模糊,就為了求常吉讓她一同去,直到她死,張媽媽都一直不離不棄。
張媽媽見容舒愣愣地看著自己,慢眨了下眼,柔聲道:“姑娘這是魔怔了不成?”
容舒眸光一軟,笑了笑,便抱著張媽媽的手臂撒嬌道:“舅舅訓了我兩句,可我不管了,好不容易回來揚州一趟,我怎可能一直拘在沈園?阿娘吩咐我,回來揚州要去沈家祖屋看看幾位老祖宗的。不僅幾位老祖宗,郭姨和拾義叔我也要去看。媽媽你要給昭昭打好掩護!”
見容舒并未有甚異常,張媽媽松了口氣。
沈氏交待容舒回祖屋這事,她也是知曉的,便無奈應下:“老奴可以給姑娘打掩護,只姑娘要答應老奴,莫要玩心太重傷了自個兒�!�
說著便差人給容舒?zhèn)渌逶。热菔骖孪春�,又細致地點上香,待得榻上傳來勻長的呼吸聲,方提腳離開了寢屋。
落煙被她安排在隔壁的屋子里歇,點了香,這會大抵也入夢了。
張媽媽面上依舊是一副溫柔敦厚的神情,出了漪瀾筑便慢慢地往三省堂去。
此時的三省堂除了沈治便無旁的人在,連他身邊最受重用的長隨都被他遣了。
張媽媽一進來,他便起身道:“郡主那頭,可是有甚吩咐?”
張媽媽從懷里取出一封信,“郡主交待的事俱都在這。少主此次來揚州任務有二,只這些個任務都是對他的考驗。除非少主有性命危險,否則你莫要輕舉妄動�!�
沈治鄭重頷首,接過那信,卻不急著拆,只看著張媽媽道:“郡主的身子如何了?聞溪去了肅州,一切可好?”
張媽媽笑了笑,道:“大爺有心了,不管是郡主還是聞溪姑娘,她們母女二人都很好。老奴不能久留,該回去漪瀾筑了�!�
她一走,沈治便拆開信看,短短數(shù)行字,他來來回回看了幾遍,之后方推開一邊的隔門進去書房。
書房里陳列著數(shù)排黃花梨木書架,沈治穿過書架,來到墻邊,靜靜望著墻上一卷春山先生的畫。
就這般癡癡看了許久,方小心掀開畫,在墻上輕輕一按,一個暗格“哐”一聲徐徐推了出來。
沈治將那信放入暗格里,又仔細整了整畫卷,方提步離開書房。
張媽媽夜里去過三省堂的事,容舒自是不知,她昨兒個幾乎是一沾枕子便睡著了。
今晨起來時,頭還昏沉沉的。
只她心里記掛著事,忍著不適,用過早膳便喚上落煙,帶著阿娘備好的禮,匆匆離開沈園。
沈家乃積善之家,族人不管嫡支旁支基本都住在揚州,容舒今兒去的地方便是沈氏一族的祖屋。
祖屋在城郊一處山清水秀、風水極好的地方。
容舒幼時常來這地方,族里幾位老人家也不嫌她出生時辰不吉祥,每回她來,都樂呵呵地給她說沈家是如何發(fā)跡,又如何一代代相傳至今的,其中要數(shù)叔婆婆待她最好。
叔婆婆是外祖的堂妹,也是眼下族人里年歲最大的老壽人的年紀一大,便格外愛念叨從前的舊事,一說起過去簡直是止不住話匣子,從前藏著不說的話,被容舒哄哄,倒豆子似地倒了出來。
“其實你舅舅啊,當你娘的兄長也挺好。你外祖本想讓你舅舅入贅后做你娘的左膀右臂,擔起沈家的家業(yè)�?晒媚锛艺粘鐾馔顺跃普f買賣,還時不時帶著一群家仆出遠門談生意,太累了。女兒家守著家便好,外頭的事都交給男人去做。你瞧這些年,你舅舅把沈家的生意打理得多好�!�
容舒在叔婆婆說話時從來不打斷,但說到這兒,她可就不依了。
“才不是,若是阿娘執(zhí)掌沈家,定然不會做得比舅舅差�!�
老壽君也不惱,知道這小妮子最愛護著珍娘,心里頭還挺欣慰,一疊聲地說“好”,“你娘就是最厲害的�!�
容舒這才笑了,她在祖屋住了七八日,總算是慢慢拼湊出了當年的事。
舅舅的確是外祖母娘家那邊兒的孩子,認真說來,還是阿娘出了五服的表哥。
外祖父打小收養(yǎng)舅舅,又將生意之道傾囊相授,就是為了舅舅入贅后能同阿娘一起守住沈家的家業(yè)。
只舅舅從上京回來后,一切都變了。
變故就在建德三十六年那一年。
舅舅回來后沒多久,阿娘便親自去找外祖父,說不想同舅舅成親了,只想做舅舅的妹妹。
容舒了解自家阿娘的性子,若真的是不喜歡舅舅,不會等到快及笄了才說這樣的話。只可能是舅舅同阿娘說了甚,阿娘才會去求外祖父。
之后外祖父力排眾議將舅舅入了族譜,應當也是信任舅舅的。
可后來阿娘出嫁,外祖父卻偷偷藏了三成家產(chǎn)在阿娘的嫁妝里,還不許阿娘同舅舅說,怎么看都像是對舅舅有了提防之心。
那三年發(fā)生了何事?
不得不說,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起疑心時,再看那人做的事,竟好像處處都透著不對勁兒。
前世,沈治是不是真的通敵叛國了?
而外祖父,當真是病死的么?
這念頭一出,容舒驚得眉心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