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許平拉著弟弟一起坐下。
“最近家里還好嗎？“
“挺好的，就是我快要高考了，事情比較多。我爸還在外地拍戲，過幾天才能回來�！�
曹老師點點頭。
“是不是我弟弟今天做了什么事？”許平試探著問。
“不是的�！辈芾蠋熜σ恍�，“許平在學(xué)校一向很守紀(jì)律，他是不喜歡跟人接觸，但是從來不給我們?nèi)锹闊��！?br />
許平看了弟弟一眼，微微放下心。
“其實這件事找你爸爸談比較合適，但是我想了想，覺得還是應(yīng)該跟你講一聲�！�
許平微微探身：“曹老師您說�！�
曹雪兩手交叉放在膝蓋上柔聲道：“許正到我們學(xué)校已經(jīng)八年了，你們有沒有想過他以后要怎么辦？”
許平沉默了一下。
“許正已經(jīng)十五了，按照普通人的年齡，這個時候應(yīng)該初中畢業(yè)準(zhǔn)備出路了，要么去上高中考大學(xué)，要么上中專準(zhǔn)備參加工作。我們國家的義務(wù)制教育是九年，我們特教學(xué)校雖然不是義務(wù)制，但是也不會一直就這樣開放下去�！�
“曹老師，是不是學(xué)校經(jīng)費方面有什么問題？我可以回去找我爸爸商量�！�
曹雪笑笑：“我們學(xué)校一向是經(jīng)費不夠用的，而且社會上需要照顧的殘弱孩子遠(yuǎn)比我們能夠接受的多，但是現(xiàn)在學(xué)校還能支撐下去。”她溫和地看了看許正，“我記得許正第一天來我們學(xué)校的時候只有這么高，你和你爸爸送他過來，走的時候他拉著你的手死活不肯放，你告訴他放了學(xué)就來接他，他就從早到晚坐在門口的花壇邊等你。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我和張老師要抱他進(jìn)教室，可是誰碰他他就咬誰，把張老師的手都咬流血了，最后沒辦法，我只好撐著傘陪他在外面一塊兒等�！�
許平摸了摸弟弟的腦袋。
“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麻煩倒說不上。我當(dāng)時就覺得，這是個特別長情的孩子。好多人以為智能障礙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其實不是的，他們也有感情，也會高興難過，誰對他們好，誰愛他們，他們能感覺得到�！�
許平低下頭輕輕地摩挲著弟弟的手。
“我覺得這也是我和許正的緣分。我們學(xué)校并不是面向全社會公益性質(zhì)的，每個月的收費都不低，其實很多真正需要幫助的家庭都因為經(jīng)濟原因送不起孩子來特教學(xué)校，我們不是不想幫助他們，但是能力確實有限�！�
“是不是學(xué)校下個月收費要變動？”
曹雪搖了搖頭。
“許平，你弟弟已經(jīng)是我們這里年紀(jì)最大的孩子。說起來慚愧，其實我們這些搞特殊教育的能為這些孩子做的并不太多，他們多數(shù)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像一棟沒有門的房子，我們只能在外面對房子進(jìn)行維修，卻沒辦法走進(jìn)去打開房子里的燈�！�
“不是的，曹老師你們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
曹雪笑一笑。
“我其實很喜歡許正這個孩子，但是學(xué)校畢竟不是他的父母，不能一輩子看護(hù)著他。許平，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們該為許正的未來考慮考慮了�！�
第21章
第
21
章
二十一。
離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遠(yuǎn)，最簡單的音調(diào)，需要最艱苦的練習(xí)。
——吉檀迦利
許平一手推著車，一手牽著弟弟在沒有路燈的街道上慢慢走著。
天邊的最后一束晚霞已經(jīng)被夜色吞沒了，小小的星子在夜空中閃爍著微弱的光。
“今天在學(xué)校都干什么了？”許平輕輕問。
“讀書。”
“讀什么書？”
許正想了想：“海的女兒�！�
“是嗎，那你回去講給哥哥聽吧。”
“嗯。”
五月的最后一個周末，春天已經(jīng)到了尾聲。海棠在枝頭盛放到極致，然后靜靜地殘敗了花瓣，在夜晚的風(fēng)中無聲地墜落泥土。夏季的新一輪花事在城市的墻頭街角躁動著，夾竹桃爆出了新的花苞，狹長的葉子仿佛凝固了一層綠色的油脂，準(zhǔn)備迎接這一年夏日的滾滾陽光。
許平在一家刀削面館前停下腳步，看了看掛在墻上的價目牌。
“今天沒買菜，我們在這里吃面好不好？”許平有些疲倦地偏頭問弟弟。
館子不大，座位卻很干凈。
老板待客殷勤，見人就座，馬上送來了茶水和小菜，一碟花生米，一碟辣黃瓜。
“兩碗牛筋刀削面，一碗加辣，一碗不加辣，多放蔥和香菜。”
老板寫下單子，轉(zhuǎn)頭回廚房去了。
許平從桌上的竹筒里抽出兩雙一次性筷子，掰開一雙，仔細(xì)地剝掉上面的木刺，遞給許正：“餓了吧，先吃點小菜墊墊肚子，面一會兒就上來了。”
他把兩盤小菜都推到弟弟面前。
許正笨拙地握著筷子，顫悠悠地夾起一顆花生米，送到許平嘴邊，道：“哥哥你吃�！�
許平還沒張口，花生米就掉了，落在桌上彈了一下，骨碌碌地滾到地上。
許正想要俯身去拾，許平握住他的手道：“掉地上臟了，不要了。”
他招手跟老板要了一根湯匙，塞在弟弟手里：“用勺子吃方便。”
許正舀了一匙花生，遞到哥哥唇邊。
許平避開去輕聲道：“你吃吧，哥哥不喜歡外面的皮�！�
許正愣了愣，“哦”了一聲，把湯匙放在桌上，低下頭笨拙地用手指去剝花生米的外衣。
弟弟的手指很長，指甲剪得短短的，握拳時手背上可以看到青色的筋脈血管。他穿著白色的圓領(lǐng)T恤，肩膀很寬，布料緊繃在身上，低頭的時候露出修長強健的脖頸。
許平無聲地注視著弟弟，心里有點兒辛酸又有些甜蜜。
“小正�！�
“嗯？”弟弟從手指間的花生米上抬起頭。
他剛想開口卻被打斷。
“許平？”一只大手按上他的右肩。
許平一驚，猛地回頭去看。
身后站著瘦瘦高高的一個男人，單眼皮，眼睛狹長，頭發(fā)剪得不長不短，穿著白襯衫牛仔褲，五官分開看沒什么特殊，合起來卻有一種奇妙的魅力。
“黃主席？”
對方微笑一下：“我都畢業(yè)多久了？早不干學(xué)生會主席了。你怎么老跟我見外，叫我黃帆就行了�！�
許平連忙從座位上站起來：“你怎么在這兒？”
黃帆向后偏偏頭道：“跟幾個朋友過來吃飯，坐在里面，你進(jìn)來的時候大概沒看到。”
許平順著他的方向去看，見到墻角的方桌邊坐了三個人，其中一個短頭發(fā)的女性正是那天在廣場中央喊口號之人。
黃帆一手按著他的肩膀仔細(xì)地打量了他一番，道：“兩個月沒見你了，高三復(fù)習(xí)挺辛苦吧，我看你比以前瘦了不少�！�
許平摸摸眉毛苦笑道：“我朋友也這么說。高考誰不掉幾斤肉？過了七月就好了�！�
黃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沒問題的，我相信你。打算報什么學(xué)校？”
許平皺皺鼻子垂下眼睫：“還沒下定主意�！�
黃帆默默觀察著他的表情，想了想道：“你要是想報我們學(xué)校就跟我說一聲，學(xué)校里的人事我都熟，離你家也近。真的來了，咱們還像以前一樣，有什么事兒我也能罩著你�！�
許平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是？”黃帆把目光投向許正，語帶探尋地問。
“我弟弟�！�
黃帆靜靜地打量了許正一會兒，轉(zhuǎn)頭微笑道：“認(rèn)識你這么久，還是第一次見你弟弟。你們家的人長得真是好，你爸爸當(dāng)演員就不用說了，你們兄弟倆站在人群里，就跟打著探照燈似的，一眼就能看見。”
許平有些尷尬地扶了扶眼鏡。
黃帆湊近些看了看，道：“你的眼鏡是平光的吧？”
許平有些驚訝。他把眼鏡摘下來道：“你觀察力真好，還第一次有人自己發(fā)現(xiàn)。我以前出過意外傷了左眼，視力退化才開始戴眼鏡，后來戴習(xí)慣了，視力恢復(fù)也沒有摘�！�
黃帆不動聲色地注視著許平不戴眼鏡的面孔半晌，點點頭微笑道：“戴著好，文氣�！�
許平把眼鏡重新架回鼻梁上，道：“其實前兩天我還看見你來著，在人民廣場拿著擴聲器給大家講話，我正好從那里經(jīng)過，人太多就沒有擠進(jìn)去跟你打招呼�！彼肓讼胗值吐晢�:“你們不是在絕食嗎？”
黃帆神色有些黯淡疲憊：“停了。再不停，大家都得餓死。我們絕食也不為了別的，就是想給政府看看，我們要求民主的決心�！�
許平也不知道該怎么接口。
黃帆苦笑：“原來你已經(jīng)知道了。我這段時間也沒去找你，就是忙著組織游行的事�！�
許平看他神色疲憊，便問：“怎么？”
黃帆想了想，輕聲道：“一言難盡。大家有理想有熱血雖然好，但是組織這么大的活動，手上這點兒經(jīng)費根本不夠；學(xué)生看著人多，其實里面內(nèi)耗很嚴(yán)重，幾個領(lǐng)袖各立山頭，誰都不服誰管，還有些人根本就是為了給自己掙名聲；絕食也不是以高校聯(lián)合會的名義，而是以個人的名義組織起來的。前一段時間還有學(xué)生打算復(fù)課，我們組織糾察隊把教學(xué)樓都封鎖了才制止住，不然隊伍早散了。”
許平隱隱約約地覺著有什么地方不對，卻皺著眉什么也沒說。
黃帆看著許平微笑道：“你不用為我擔(dān)心，我還有更大的理想沒有實現(xiàn)呢，這點兒小困難難不倒我的。”
“你的理想不就是中國能夠?qū)崿F(xiàn)民主？還有什么比這更大的？”許平問。
黃帆卻沒有回答他的話，他的幾個朋友站起來結(jié)賬，黃帆朝他們招了招手。
“難得今天在這里碰見你卻沒時間跟你多聊聊。我從以前的同學(xué)那里搜羅了一些題集和歷年的模擬卷子，你要是有空了就到我這里來拿，不然我送過去給你也行�！�
許平這次是真有些感動了。
“我去拿吧，不麻煩你跑一趟�！�
黃帆輕輕捏了捏他的肩膀，道：“跟你說了，別跟我這么客氣。好好準(zhǔn)備考試，考完了我?guī)湍銘c祝。”
他丟下這句話，沒等許平回答，就在夜色中匆匆離開了面館。
第22章
第
22
章
二十二。
接著他們爬高，似乎他們是往東方飛，接著天色晦暗，他們碰上了一場暴風(fēng)雨，大雨如注，仿佛象穿過一道瀑布似的，接著他們穿出水簾，康普頓轉(zhuǎn)過頭來，咧嘴笑著，一面用手指著，于是在前方，極目所見，他看到，象整個世界那樣寬廣無垠，在陽光中顯得那么高聳、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馬扎羅山的方形的山巔。于是他明白，那兒就是他現(xiàn)在要飛去的地方。
——乞力馬扎羅的雪
“歡迎下次再來啊�！�
嵌著玻璃的門在身后閉合了，吃飽了飯的肚子暖融融的，渾身上下仿佛都被熱氣蒸得懶散起來。
“回家吧？”許平轉(zhuǎn)頭問弟弟。
“嗯。”
這晚的月色特別好，茉莉的花香飄散在夜晚的空氣中，路上像撒了一層薄薄的雪。又度過了辛苦的一周，雖然下一周并不會變得輕松，但是短暫的休息仍然讓許平感到快樂。
他打開自行車的鎖，問弟弟：“要哥哥載你還是我們一起走回家？”
許正低頭為難了很久也做不出選擇。
許平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道：“好久沒跟你晚上出來散步了，吃得這么飽，不如一起走路消消食吧�！�
許正默默地上前握住了哥哥的手。
弟弟的手跟自己的手不一樣，不管什么時候都是溫暖的，從前張開五指可以輕輕松松地把他的拳頭包住，如今只是被輕輕握住手指的自己卻有一種無法掙脫的感覺。
什么時候弟弟長大了呢？
“很久沒測身高體重了，什么時候路過衛(wèi)生站我們一起去量一量吧�！�
“嗯�！�
從小就騎自行車帶著弟弟到處跑，最近卻越來越覺得吃力，上坡的時候不再像以前那樣可以一口氣蹬過去，而必須讓弟弟從后座下來，兩個人一起慢慢走過坡道。
許平按著弟弟的肩膀拿手比了比道：“這一個月，你好像又長高了。之前我的頭頂可以到你的眼睛，現(xiàn)在只到鼻梁了。再這么長下去，夏天沒過完你就能突破一米八了。”
許正把哥哥的手從頭頂取下來貼在自己的胸口。
許平呆了一下，輕輕地有點害羞地抽出手。
“好了，再不回家就太晚了，我們快點兒走吧。”
他推著車子急忙走出去幾步，發(fā)現(xiàn)弟弟沒有跟上來，又急忙回頭來找。
許正站在原地靜靜地注視著哥哥，他的目光專注而幽深，有一瞬間許平覺得自己的心都跳亂了一拍。
“怎么了，小正？”
許正默默地跟上來，抱住哥哥的身體，像撒嬌的大狗一樣把頭用力地在許平的肩膀上蹭了又蹭。
許平好氣又好笑地把弟弟的臉托起來：“怎么啦你？”
許正沒有回答，他像獵犬一樣在哥哥的脖頸處嗅了嗅，然后重又把頭埋了下去。
許平推了又推，許正就是不動。
“怎么啦？想要什么東西讓哥哥買？”
許正搖了搖頭。
許平讓自行車靠在自己身上，兩只手環(huán)住了弟弟寬厚的背。
“小正，你知道嗎？你有什么煩惱都可以跟哥哥說�！彼p輕撫了撫弟弟的背，道：“雖然很多事哥哥做不到，但是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會幫你實現(xiàn)愿望�！�
許正輕輕地在他的耳邊“嗯”了一聲。
“在學(xué)校被欺負(fù)了嗎？”
許正搖搖頭。
“老師批評你了？”
許正又搖了搖頭。
“那個人討厭�！�
“��？”許平莫名其妙，“誰討厭？”
“把手一直放在哥哥肩膀上！討厭！討厭他！”一邊這樣說著，一邊用力地在哥哥的肩頭蹭著，像是被侵犯了領(lǐng)地的狗要把別人的氣味抹去。
許平愣了愣，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他又氣又笑地揪著弟弟的領(lǐng)子罵：“搞半天是為了這個！害我白擔(dān)心這么久！”
他用力捏著弟弟的臉道：“那個人是哥哥的朋友，你哥又不是什么古董瓷器，碰都不能讓人碰一下�！�
許正用力地抱著哥哥許久。他不明白自己這種酸澀不滿的心情到底是為了什么，許平雖然懂，卻什么也不能說。
他輕輕地拍拍弟弟的背，有些心酸又有些甜蜜地道：“行啦。你是小狗嗎？就算你是小狗，哥哥也不是你的骨頭�！�
這樣的比喻許正是聽不懂的，他把頭抬起來一下，又重新抱緊了哥哥的身體。
哥哥的身上傳來清爽的氣息，許正聞了又聞，怎么也聞不夠。哥哥輕撫在脊背的手帶來了難以言喻的酥麻感，慢慢地連身體都熱了起來，血液中有什么熟悉又陌生的東西在無聲地叫囂著四處沖撞，仿佛連他的骨和肉都在渴望著懷里的人。
自行車“轟”一聲倒在地上。
許平沉默半晌，推了推許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