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顧烈還逗他:“祝家姑娘如何?”
父王問意中人,顧昭鎮(zhèn)定了心緒,簡單地答:“空谷生蘭,月射寒江�!�
這短短八個字,既是夸祝雁湖有冰清玉潔之貌,又是夸祝雁湖有風(fēng)雅高曠之德。
這讓顧烈都有些驚訝:“昭兒如此盛贊,此女定然非同一般�!�
顧昭已經(jīng)定了主意,順勢求道:“請父王做主。”
沒想到顧昭不動心則已,一動心就動了魂,這不止是動心,已經(jīng)是想求顧烈向祝北河提親的意思了。
顧烈忍不住學(xué)自家將軍挑了挑眉,說:“你的意思,寡人明白了。寡人斟酌斟酌�!�
這是不反對考慮的意思。
父王行事從不魯莽,顧昭也沒指望一提就成,而且他向來尊重顧烈的意思,顧烈愿意考慮,已經(jīng)是顧昭這一趟想達成的目標,因此顧昭平靜得很,道了聲:“謝父王�!�
顧烈讓他退下了。
顧昭一走,祝雁湖的記錄就擺上了顧烈的案頭。
祝家這姑娘,確實是什么都好,唯有一點,身子骨弱,需得耐心嬌養(yǎng),這也是為何祝家遲遲沒有給女兒議親。
一般人家,嫁過去,必定沒有在娘家過得舒服。而嫁進高門大戶,雖然不愁補品湯藥,可規(guī)矩多爭斗多,更容易搓磨了女兒。何況,就算夫家待女兒視同己出,一旦嫁過去,就必定要過生子這道鬼門關(guān)。
所以為人清正守規(guī)矩的祝家夫妻,唯獨對這個幼女是寵得顧不上什么女大當嫁,恨不得一直留在家里養(yǎng)著。
顧烈亦是有些遲疑。
顧烈知道顧昭對待感情很有比照自己與狄其野的意思,看顧昭對祝家姑娘這一見鐘情的模樣,八成也真是個癡情種。
萬一這祝家姑娘壽數(shù)有缺,顧昭可就得歷一回情劫。
顧烈回想起前些日子,容燧先行回京,繪聲繪色地跟自己描述狄其野在南疆沙場上的風(fēng)姿,大楚兵神風(fēng)采一如往昔,好不威風(fēng)。
容燧講到精彩處,手舞足蹈,恨不得再和狄其野去殺一回敵。尤其是狄其野刻意遭受圍攻那一節(jié),容燧講得精彩,顧烈的心跟著一刀一刀的隱痛。
聽容燧說完,顧烈整個手心都是汗。
在那一瞬間,顧烈是真的起過把人徹底鎖在未央宮的心思。
然而,狄其野已經(jīng)整整十年沒踏上過戰(zhàn)場了,為什么?還不是為了他顧烈。
狄其野為他妥協(xié)成這樣,他總不能太拘著狄其野。而且顧烈到底是不愿意和狄其野起爭執(zhí)。況且爭了也沒用。
但顧烈捫心自問,若狄其野再過兩三年,出去再來這么一回,自己心里受不受得�。�
不行的。
他已經(jīng)四十四了,若是狄其野有個好歹,那就是中年喪妻,簡直是挖心掏肺,痛中之痛。
所以顧烈得想辦法,讓狄其野自己想明白。
*
狄其野去蘭府,將那凈雪紅梅玉杯,還了回去。
蘭老爺子本來是堅決不肯收的。
狄其野說:“心意,我心領(lǐng)了。但我畢竟不姓蘭�!�
“這玉杯既然是蘭氏傳家寶,就該在蘭家繼續(xù)傳下去�!�
見蘭老爺子面容松動,狄其野補充道:“這玉杯在我手上,最后就充了國庫了�!�
狄其野只是想更直觀地說明斷了傳承,但蘭老爺子和蘭延之都想到狄其野被困深宮,連個妻兒都不能有,俱是露出了悲傷神色,可事關(guān)陛下,連傷心話都不能說出口。
狄其野還以為他們終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松了口氣,將裝玉杯的錦盒放下了。
“既然定國侯執(zhí)意還禮,”蘭老爺子按捺住滿心凄涼,強笑道,“那么,作為補償,定國侯以后,盡量常來府上坐坐吧,老朽已是半截黃土埋身的人,恐怕也見不了幾次了�!�
這話聽著不祥,蘭延之卻沒有阻攔,狄其野立刻明白,蘭延之急著把祖父帶進京城,也許就是因為蘭老爺子身體確實不好了。
“這,”狄其野到底是不能拒絕,“自當從命�!�
好不容易從蘭府出來,狄其野在街上遇見了姜延。
姜延依然是錦衣近衛(wèi)指揮使,但是他已經(jīng)向陛下求了情,兩三年內(nèi),莊醉接任,他就能退下來,在京城內(nèi)領(lǐng)個閑職,專心照顧牧廉。
倒不是牧廉出了什么岔子,而是一方面牧廉這個御史大夫著實太忙,另一方面,牧廉畢竟不如常人康健。
姜延體貼,樂意領(lǐng)個閑職回家照顧媳婦。
對著狄其野說起來,姜延還甚是驕傲,開玩笑道:“師父,我這個徒婿,可是十二萬分的稱職。”
先是蘭老爺子說自己命不久矣,再是姜延計劃退休回家養(yǎng)媳婦,回到未央宮,狄其野正想對顧烈感慨兩句,就聽顧烈說:“你明日,替我去祝府探望探望北河,他開年來身子不好。去之前到太醫(yī)院走一趟,把張老高徒開的方子和藥給北河帶去�!�
接二還連三,怎么就湊得這么巧,狄其野對顧烈奇怪道:“怎么忽然這些人,不是老了,就是在計劃老了怎么辦。”
顧烈問他:“定國侯可有計劃?”
狄其野漫不經(jīng)心道:“我又沒老。”
顧烈揉了揉額角,聽不出語氣的說:“可我老了�!�
狄其野笑了:“你哪有那么老,你才四十四好不好�!�
見他揉額角,狄其野到他身邊坐下,拉開他的手,換了自己的手給他揉,擔憂問:“你頭痛?”
顧烈笑笑:“只是有些累�!�
狄其野手上輕柔地給他按摩著,還是忍不住翻白眼:“一天到晚想那么多,你不累誰累。”
顧烈閉著眼沒說話。
第133章
火樹銀花
次日,
狄其野去太醫(yī)院帶上藥往祝府去了。
楚顧家臣中,
姜揚無疑是與狄其野最近的,
但這種近,不是說二人相知相親,而大半是因為顧烈的緣故。
作為曾被狄其野氣得差點撂挑子的副將,
祝北河曾親眼見證狄其野用兵如神、奇兵大勝,曾經(jīng)試圖用嵇康張奐的故事勸狄其野不可太過張揚,也曾經(jīng)見識狄其野一本正經(jīng)說“主公不會誤會我”的愣頭青模樣。
所以在祝北河這里,
二人雖不親密,
但狄其野確實是有一席之地的。
狄其野將太醫(yī)的藥和囑咐帶到,祝北河說:“狄小哥留下用個便飯吧�!�
狄其野不好辭,
應(yīng)了。
其實也沒什么好推辭的,祝北河犯過錯,
那之后,堪稱純臣表率,
一心為顧烈賣命,兢兢業(yè)業(yè),任誰都挑不出錯出來。
狄其野原想匆匆來去,
還是因為,
這么一見,忽然意識到了祝北河的老態(tài)。
人最容易忽略的,不是突然出現(xiàn)的新奇事物,而是每日常見的人和事。
原本天天對著,不覺得有哪里改變,
隔了兩三月不見,猛然一見,更容易察覺出變化來。
祝北河的年紀在姜揚和顏法古之間,今年恰好是五十四歲,比顧烈大十歲,因為案牘勞形,老態(tài)俱顯,尤其是身體不好,在家又穿著半舊不新的家常衣裳,沒有朝服那么提精神,看起來就更顯老態(tài)。
古時候,再強盛的朝代,平均年齡從都沒有超過三四十歲,四十歲就已經(jīng)算是很老了,更不要說五十四歲。
即使帝王重臣算得上養(yǎng)尊處優(yōu),但大楚朝從上到下,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勞碌命,顧烈算是老天厚愛,不顯老態(tài),可其他人就沒那么幸運,逃不脫自然規(guī)律去。
狄其野模模糊糊意識到顧烈要自己走這么一趟,目的定然不只是為了送藥,所以急著回去問顧烈,但既然主人留客,狄其野也不可能不給面子。
主客入席,家常便飯,席內(nèi)除了祝北河夫妻和狄其野,還有祝北河的二兒子祝寒江作陪。
祝家小女兒雖未入席,也隔著屏風(fēng)請了安。
雖然祝北河還是以“狄小哥”呼之,但畢竟狄其野的身份是定國侯,祝北河夫妻都是規(guī)矩人,一頓飯吃得算是中規(guī)中矩。
飯后狄其野告辭出了門,祝北河的妻子才笑道:“定國侯真是容顏不改,叫人羨慕�!�
想起剛投楚軍的狄其野,祝北河也露了些許笑容:“狄小哥年紀本也不大。何況,他確實是生得好�!�
祝寒江有意討父母開心,也笑道:“可不是,小妹丁點大得時候,咱們進宮吃年宴,她可是對著陛下和定國侯直噠噠呢�!�
這話說得祝雁湖在屏風(fēng)后氣得喊了聲哥,但祝北河夫妻都笑了,祝北河還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祝寒江給小妹找補:“剛開朝的時候,小妹還小�!�
祝北河夫婦哈哈大笑。
被父母兄長取笑,祝雁湖兩頰飛紅,跺腳跑了。
*
祝家三個孩子,大兒子自小養(yǎng)在祖父母跟前,與祝北河夫妻不親,二兒子祝寒江和小女兒祝雁湖都是自小跟著祝北河夫妻東來西往的,感情不可同日而語。
尤其是祝雁湖,她小時候有個趣聞,就是還不太會說話的時候,對著喜歡的漂亮東西,比如荷塘楓景,或是名畫名字,她會用手指著,喊一聲“噠”,來表達喜愛。大點兒也沒改,直到懂事。
祝北河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抱著女兒,父女倆對著名家畫的山水鳥獸,一看就是大半天,倆人還能對上話。
“此畫筆墨俊逸,大巧不工�!�
“噠�!�
“雁湖也喜歡?”
“噠噠�!�
對此,祝北河的妻子評價是“帶女兒一起發(fā)癡”,祝北河也不以為意,不僅在自家書房欣賞,有時聽聞姜揚、顏法古得了名家書畫,也要抱著女兒趕去,父女倆欣賞個夠,然后心滿意足地回家來。
楚初二年的年宴,顧烈宴請群臣,也不拘束帶上家眷,祝北河夫妻帶著三個孩子進宮賞賞景兒。
年僅三歲的祝雁湖被祝北河抱著,父女倆慢步行來,祝雁湖對著宏偉雅麗的大楚王宮頗為滿意,點頭“噠”了一聲。
群臣入座,等待陛下前來。
大楚帝王、定國侯與王子顧昭聯(lián)袂而來,宣布開宴。
祝雁湖被父親喂了兩口燕窩粥,看到了御臺上的兩人,扭著要下地。
年宴沒那么多拘束,群臣已經(jīng)敬祝過陛下,現(xiàn)在都熱熱鬧鬧地在席間走動,正巧顏法古來找祝北河喝兩杯,祝北河就把女兒放下地,囑咐兒子照看著妹妹。
祝寒江畢竟八歲了,聰明早慧,很早就知道人情冷暖,他清楚大哥不喜自己和妹妹,更清楚祖母和叔叔嬸嬸們不喜自己和妹妹,因此對小妹疼愛得很,得了父親的囑咐,祝寒江就牢牢抓著小妹的手,不讓小妹走遠。
被哥哥牢牢抓著手的祝雁湖很生氣,她是要去看漂亮人的!
校場方向忽然燃起了煙火,朵朵亮色在夜空炸開,映得一片火樹銀花。
祝寒江被吸引了注意,抬頭望去,心里思忖著這是不是就是書里寫的“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不知不覺放開了手。
祝雁湖對著漫天焰火“噠”了一聲,邁動小腿就往御臺走。
御臺上,為這場煙花準備許久的顧烈正對他家將軍問:“好不好看?”
眾人都抬頭望著煙花,狄其野在寬大衣袖下握了顧烈的手,低笑道:“好看�!�
祝雁湖點頭:“噠!”
多好看啊。
祝雁湖就站在御臺前,目光炯炯,大有慢慢欣賞之意。
一個男孩從御臺上跑下來,擋住了祝雁湖的視線。
祝雁湖不高興了,抬眼一看,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哥哥,祝雁湖勉為其難地“噠”了一聲,隨即揮揮手,示意小哥哥讓開。
顧昭試圖和這個小東西講道理,他指指御臺上的兩個大人,嚴肅道:“我的�!�
你對著我爹我娘看什么呢?
祝雁湖還是揮手,你擋住我看漂亮人了!
顧昭忽然記起曾聽人說女孩兒更受家里寵愛,危機感陡然增強,趁無人注意,恐嚇道:“走開,這是我爹我娘!”
祝雁湖也很生氣,雖然這個小哥哥長得也不錯,但是她要看漂亮人呀,她試圖去推顧昭,推不動,左看右看,正好看見了來找人的哥哥,揮手叫:“��!”
小妹疑似遇到了麻煩,祝寒江立刻就跑過來了,抱住小妹,對顧昭質(zhì)問道:“你干什么?欺負我妹妹?”
顧昭清了清嗓子:“你妹妹要跑到御臺上去,我怕她沖撞了父、陛下�!�
這么一說,似乎是祝雁湖的不對,對面這個男孩是好心。
祝寒江似信非信,半抱住妹妹就想走,對顧昭說:“那承蒙你關(guān)照了。”
沒想到哥哥不但不幫自己趕人,還試圖把自己抱走,祝雁湖撇了撇嘴,對著御臺方向伸手掙扎:“噠!”
祝寒江不過比妹妹大五歲,哪里弄得動一點都不配合的妹妹,正一籌莫展,顧昭一把把祝雁湖抱了起來,狀似友善道:“你們坐哪?我?guī)湍惚н^去�!�
原來真是個好人,祝寒江松了口氣,對顧昭似模似樣地拱了拱手:“多謝,在那邊�!�
兩個男孩有模有樣地說著客氣話,往大理寺卿的桌案那邊走,三歲的祝雁湖眼看著離兩個漂亮人越來越遠,心頭委屈得不得了,顧昭的脖子就在眼前,本能地小牙一張,對準顧昭的脖子就咬。
一張慌亂,以顧昭被哭笑不得的定國侯抱回御臺告終。祝北河要去給陛下請罪,被定國侯直接擋了,說哪有這么嬌貴,小孩子打鬧,沒事的。
顧昭卻似乎當真被嚇到了,抱著狄其野的脖子,不肯下來。
狄其野笑話顧昭:“不就是被咬了一口么,你還怕了人家三歲小姑娘?”
顧烈似笑非笑,含糊地說:“這是撒嬌呢�!�
狄其野以為顧烈說的是祝家小姑娘那一咬,當時就一個白眼還回去了,輕聲嘲諷:“你以為是你�!�
顧烈學(xué)他挑眉:“那是定國侯疼我�!�
狄其野兩頰飛紅,瞪了眼顧烈,不說話了。
顧昭安心地窩在定國侯懷里,身旁就是父王,把祝家兄妹忘在了九霄云外。
*
狄其野回宮,對著顧烈盯了半天。
顧烈非常坦然,狄其野愛看他,他求之不得呢。
最終還是狄其野忍不住,沒好氣道:“你到底想說什么,不能直說?”
顧烈反問:“那你覺得,我想說什么?”
狄其野其實沒完全想明白,顧烈這人做事藏得深,但直覺告訴他和衰老這事有關(guān),于是不太耐煩:“祝北河老了,可你又沒老,他比你大十歲。你瞎操心什么,你要是老了,也是被你自己瞎操心操老的。”
顧烈輕哼了一聲:“不對。你接著想。”
哪有人一天到晚盼著自己老的,跟自己咒自己似的,尤其這是狄其野在世上唯一在意的人,狄其野怒了:“我不想!”
顧烈很好說話:“不想就不想吧�!�
狄其野狐疑地看了顧烈一眼。
顧烈抱過他的腰,說起閑事來:“昭兒看上了祝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