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謝黎嘴角微抽，伸手往兜里一摸，果然，手機被偷了。
再抬頭一看，那位身世悲慘的小朋友也不見了！
什么叫“終日打雁，叫雁啄了眼”，她算是體會到了。
謝黎無奈地搖搖頭，沒有打算去追。
這種半大的孩子最難逮捕——他們身形瘦小，手腳靈活，對城內(nèi)大大小小的管道了如指掌，比紐約的耗子還難捉。
偷了就偷了吧，反正她的手機都是性能一般的千元機，值不了多少錢。
只是，思緒難免飄遠。
“基因病”指的是遺傳性疾病。直到現(xiàn)在，許多遺傳病依然無法根治，只能在出生前接受“基因編輯療法”，才能免除病痛折磨。
所以，現(xiàn)在的有錢人，基本上是沒有“基因病”的。
然而很久以前，貴族近親通婚的時代，“基因病”卻是血統(tǒng)純正的象征——不是近親結(jié)婚的貴族，還不一定能遺傳到那些純正的有害基因。
多么諷刺，生而為人，是優(yōu)是劣，全是“上層人”說了算。
當(dāng)跨越階級的道路被封死時，便開始寄望于上層人“漏”下的基因。
不管是修，還是剛才那些孩子，都不過是時代洪流下的……犧牲品。
唯一的區(qū)別在于，修的運氣稍好一些，沒有遺傳到有害基因。
不然作為棄子，他下場比起剛才那些孩子，不會更好，只會更慘——那個小朋友雖然家境頗為拮據(jù)，父母卻愿意縮衣節(jié)食，給他打針。
修顯然不會有這樣的待遇。
不知不覺間，謝黎已經(jīng)走到一幢爛尾樓下。
這幢爛尾樓高得驚人，似乎有五十多層，零零散散住了不少人，底層甚至開起了商鋪。
霓虹招牌忽閃忽滅，人群熙熙攘攘，噪音如潮水般朝她涌來……老板熱情的吆喝聲，互相問候爹媽的討價還價聲，全息影像的攬客聲，以及角落里消-音-器一閃而逝的悶響。
謝黎心想，如果修只是一個普通人，那他肯定有著不可忽視的“基因病”，輕則紅綠色盲，重則智力障礙。
唔，如果他有智力障礙的話，那他們肯定談不了戀愛了，但肯定能滿足這小子被拯救的愿望。
如果是別的“基因病”的話，他像現(xiàn)在這樣死皮賴臉一些，她再湊合湊合，也不是不能談。
問題是，一個從小患基因病、不被父母喜愛的人，有可能像現(xiàn)在的修一樣無恥嗎？
答案是否定的。
而且，她一開始之所以會救下修，也是因為他不知用了什么辦法讓她撞了他。
不然以她的開車技術(shù)，估計只有老眼昏花或車載AI失控，才會撞人。
退一萬步說，就算她開車技術(shù)爛得要命，三天兩頭撞傷路人，有“基因病”的人也經(jīng)不住她這么撞。
可能還沒來得及一見鐘情，就先一命嗚呼了。
謝黎苦笑。
所以，修只是一個普通人的話，他們反而走不到一起。
他必須從小親緣淡薄，竭盡全力留在公司，一路搏殺到高層的位置，冷靜運籌，一步步侵吞藤原升的勢力，搶奪到菌根網(wǎng)絡(luò)的控制權(quán)，變成耳聽八方的怪物……才有可能跟她相愛。
是她太過冷漠，還是她要求太高？
都不是。
是她太過抗拒親密關(guān)系，只有這樣的修，才能強行進入她的生活，讓她習(xí)慣他的存在。
普通人沒有這樣的能力，也沒有這樣的心機引誘她。
謝黎想到了一個成語——天生一對。
換作以前，她打死也不相信，自己會跟生物科技的CEO是天生一對。
但事實就是如此，不會再有第二個人這樣費盡心思引誘她了。
她是暴風(fēng)雪里的獨行者，如果不是修假裝“謝啟則”攔下了她，她可能永遠都不會想到停下來看一看。
她會一無所知地繼續(xù)往前走，朝忽遠忽近的海市蜃樓般的小鎮(zhèn)燈火走去……直到凍斃于風(fēng)雪之中，孤獨死去。
但停下來看一看，究竟是好是壞呢？
誰也不知道。
謝黎走到盡頭，無路可走，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到天臺。
來都來了。她繞過一堆曬棉絮的支架，走到天臺邊緣，吹了一會兒冷風(fēng)，然后單手撐著欄桿，輕輕一躍坐了上去。
自上而下望去，整座城市顯得蕭索而死氣沉沉，灰白色的霧霾陰沉地壓迫著每一個人。
算了，她想，吸掉了奶茶里最后一顆珍珠。
她救了那么多人，其中不乏罪人和瘋子，再救一個最瘋的又會怎樣？
誰讓她天生耳根子軟，誰向她求救，她就會回應(yīng)誰。
更何況，她還喜歡他。
……不，是非常喜歡。
尤其是他全心全意地依賴她時。
發(fā)現(xiàn)“謝啟則”真實身份的那一瞬間，她的內(nèi)心其實升起了一絲微妙的快感。
修已經(jīng)站在了最頂端，卻還是向她求救。
她也是人，也會有沖動、欲望，不為人知的幽暗癖好。
他站在世界之巔，居高臨下卻對她依戀不已的樣子……正好滿足了她的怪癖。
她愿意對他伸出援手。
只要他聽她的話。
想到這里，謝黎正要掏出手機，給修打個電話，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手機被兩個小毛賊偷了。
“……”
她正要轉(zhuǎn)身跳下天臺邊緣，忽然若有所思地一抬頭，正好對上了不遠處修的目光。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死死地、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眼神幾近……惶恐。
這是她第二次看到他露出這樣的表情，上一次還是她說喜歡他的時候。
謝黎有些疑惑，剛要開口詢問，下一刻，只見數(shù)不清的白色菌絲如浪潮般洶涌而至，以前所未有的生長速度侵占了天臺的每一寸。
不知是否菌絲生長得太過迅速的緣故，他的眼中也爬滿了密集的菌絲，在眼球上瘋狂掙扎蠕動。
在此之前，他一舉一動再怎么古怪癲狂，神情也顯得輕描淡寫、游刃有余。
現(xiàn)在，他的面部表情卻完全失控，手指也在急劇顫抖。
跟興奮到顫抖不同的是，這一次顯然是因為恐慌到極點，大腦對身體失去了控制。
……恐慌到這種程度，簡直像是看到了這輩子最為恐懼的場景。
可是，謝黎遲疑地想，她好像什么都沒有做吧？
就在這時，修緩緩開口了，聲音嘶啞刺耳，帶著令人不安的震顫感，似乎來自成千上萬個不同的發(fā)聲器官：
“……你寧愿死，也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第217章
Chapter
31
謝黎愣了十多秒鐘，才反應(yīng)過來他在說什么。
修不會以為……她要跳樓吧？
她不由嘴角微抽，很想給他一巴掌，讓他盼點兒好的。
說來奇怪，她是一個脾氣很好的人，幾乎不會動怒，但無論是修還是“謝啟則”，都能輕易激起她的怒火，甚至是一些古怪惡劣的沖動。
就像現(xiàn)在，如果是其他人誤會她要跳樓，她會立馬解釋清楚，還會有點兒不好意思。
然而，修誤會以后，她忽然就不想解釋了。
——你把我騙得團團轉(zhuǎn)，現(xiàn)在我騙騙你不過分吧？
謝黎很少騙人，但她擅長控制情緒，只要她控制自己別笑出聲來，修應(yīng)該就沒辦法發(fā)現(xiàn)她的破綻。
謝黎多慮了。
事實上，修看到她坐在天臺的一瞬間，所有理智就已灰飛煙滅，根本無力分辨她的神色是真是假。
謝黎是會自殺的人嗎？
——不是。
她甚至不是會逃避真相的人，不然他也不會在她的面前自曝身份。
她冷靜、勇敢，是一個堅強無畏的戰(zhàn)士。
這么多年來，她堅持追查懸案，為人們伸張正義，有的案子甚至連受害者本人都放棄了，她卻一門心思追查到底，不允許真相被權(quán)威掩埋。
但戰(zhàn)士就一定是無堅不摧的嗎？
戰(zhàn)士就不會心灰意冷，選擇以極端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性命嗎？
修的手指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他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即使愛上了謝黎，也本性難移。
他比誰都清楚，謝黎喜歡的是“謝啟則”，而不是修……她對修可以說是深惡痛絕。
假如她知道修和“謝啟則”是同一個人，肯定會傷心難過。
可是，他是如此貪婪，如此自私，魔怔了似的想要知道她為自己傷心難過的樣子。
現(xiàn)在，他知道了。
……她寧愿結(jié)束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意跟修在一起。
早知道謝黎這么厭惡修，他愿意一輩子……扮演低能無知的“謝啟則”。
但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
謝黎已經(jīng)坐在了天臺的邊緣。
再往前一步，就是百米深淵。
不是沒有辦法救下她。
他可以驅(qū)使菌絲捆綁住她的手腳，也可以驅(qū)使菌絲把整座城市變成一個濕-軟的巢穴。
這樣一來，即使她從萬丈高空一躍而下，層層疊疊的菌絲也可以保證她毫發(fā)無傷。
問題是，接住以后呢？
她想到有光的地方去。
而他，是讓世界失陷于黑暗的人。
修看著謝黎，胸口一陣尖銳的絞痛。
他沒有信仰，也不信神。
在他看來，信仰只是一種統(tǒng)治工具，沒什么比從思想上統(tǒng)治一個人更加有效了。
所謂“苦行僧”、“自我鞭笞”，都是因為對生活失去了掌控，妄想以痛苦為代價，求取虛妄的神的原諒與庇佑。
現(xiàn)在，他卻冷不防闖過了無神論者與信徒之間的界線，奇跡般明白了信徒的所思所想。
假如痛苦可以求取謝黎的原諒與庇佑，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鞭笞自己。
……但要是謝黎想讓他放手呢？
修用力閉了閉眼睛，身形已經(jīng)有些搖晃。
就像回到了無知無助的嬰兒時期，什么都不懂，什么都無力改變，只能眼睜睜看著父母像談?wù)撋笠粯诱務(wù)撍奈磥怼?br />
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時，都是一無所有。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或多或少，都會得到一些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
再窮的人，也會有親人之愛，夫妻之愛……父母之愛。
他卻沒有。
普通人輕易可以得到的東西，他必須處心積慮、運籌帷幄，竭盡全力才能觸碰到一點兒溫暖的邊緣。
于是，他只能故作不屑，強行壓下對感情的渴望——所有感情都是低劣的沖動。
正因為父母對他如此冷漠，他才可以走到世界之巔，不是么。
他自欺欺人幾十年，終于無法再自欺下去�！ ∷胍玫街x黎的愛。
但因為過去的經(jīng)歷，偏激到近乎偏執(zhí)的性格，完全用錯了方式……一步步走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讓一個自私的人學(xué)會放手，就像讓食肉動物放棄狩獵的本能一般，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他別無選擇了。
謝黎好整以暇地欣賞了一會兒修的神色，見他眼睛紅得像是要滴血，仿佛下一刻就會哭出來，終于大發(fā)慈悲決定說出真相。
誰知，就在這時，修又開口了，他的聲音一向溫和悅耳，這時卻嘶啞難聽到聽不出原本的音色：
“……我是一個很窮的人�！�
謝黎：“……”你再說一遍？
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剖析內(nèi)心，一字一句都說得分外艱難，像是從血淋淋的心臟里掏出來的一般。
然而，作為真菌類生命，他沒有心臟，也沒有鮮血，只有錯綜復(fù)雜的菌根網(wǎng)絡(luò)。
“父母生下我，藤原升栽培我，你喜歡我……”他緩緩說，“都不是因為真正的我�！�
他從未真正擁有過屬于自己的東西。
有段時間，為了彌補這種空虛，他迷上了掠奪的感覺，沉迷于當(dāng)一個強盜式資本家——操縱欲望，玩弄人性，視一切為賺錢工具。
欲望是如此低劣，人性是如此脆弱。
街頭巷尾五花八門的小廣告、手機上關(guān)不掉的彈窗、廁所門上骯臟模糊的聯(lián)系方式……科技發(fā)達的今天，人們面對原始而低級的騙局，仍然毫無抵抗力。
他們甚至分不清，什么是商品，什么騙局。
——某種程度上，騙局和商品是一樣的，針對的都是人類的欲望。
唯一的區(qū)別是，騙局是赤-裸的，商品則經(jīng)過精美的包裝。
每一件商品的誕生，都會伴隨著人們的憂慮與恐懼……生老病死，美丑強弱，只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會深陷互相攀比的陷阱。
他像下棋一樣，居高臨下，謀篇布局，幾乎是漫不經(jīng)心地玩弄人們的憂懼。
——新發(fā)售的武器賣不出去，那就讓上一代的武器效響應(yīng)變慢，或能耗過高，不再能夠保護自己，人們自然會蜂擁購入新武器。
要是不上當(dāng)怎么辦？
很簡單，利用信息繭房，將人們分門別類，貼上標(biāo)簽，以憤怒分化他們，扼斷他們交換信息的渠道。
這樣，就可以輕松控制他們的思想了。
這些都是經(jīng)濟學(xué)和社會學(xué)的基礎(chǔ)概念——社會比較論、信息不對稱、計劃性報廢、恐慌營銷、信息繭房……只要人們會獨立思考，都能發(fā)現(xiàn)端倪并加以抵制。
但他早已考慮到這一點，根本不給人們獨立思考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