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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他過去,他該說甚么?夸她一兩句嗎?可自己一個習武之人,便是夸上幾句,又能翻出甚么花兒來?要是說不中聽了怎么辦?

    或者學沈青樾,跟她揖一揖?可旁人都揖完了,自己這才磨磨蹭蹭地過去,豈不顯得很沒誠意?

    朱憫達再看朱南羨一眼,看了個明白透徹,罵了一聲:“出息。”然后抬手拍了拍他的左臂,拋下一句:“你沒看走眼,她的確是個好御史。”走人了。

    也就這么一會子功夫,皚皚的墀臺下臣工散盡,蘇晉抬眸四下望去,終于找到遠站在一端進退兩難的朱南羨。

    她對身后翟迪三人道:“你們三人先回去。”

    然后她微提著緋色袍服,一腳深一腳淺地朝朱南羨走去。

    第71章

    七一章

    蘇晉走到朱南羨跟前,撩袍便是要拜。

    朱南羨“哎”了一聲,抬手虛攔了一下,輕聲道:“不必。”

    其實蘇晉并沒實實在在地要跪下,被他這么一攔,從善如流地直起身,仍是認真地打了個揖:“多謝殿下,又救了時雨一回。”

    她沒有自稱臣,這很好。

    大而化之的朱十三總算捕捉到了一絲事關緊要的微末,暗喜之余又生出些情怯。

    是以他握拳掩鼻,掩耳盜鈴一般清了清嗓子道:“哦,本王也沒做甚么,是文遠侯來得及時。”

    蘇晉卻道:“倘若沒有殿下幫忙拖的那半刻,時雨不被打死也是重傷�!�

    她說著,抬起眸子來看他,眼里有十分淺淡的笑意。

    其實外人眼中的蘇御史是不茍言笑的,是和氣而疏離的,雖不及左都御史沉潛剛克,卻自帶一股清冽。

    而此時此刻,蘇晉眼中的笑意真真切切得像一夜春來,蛺蝶振翅一般輕微,又令人動容。

    朱南羨的耳根蹭一下就紅了,五內空空,似是這寂無聲的雪色世界。

    那種感覺又來了,那種,他若再不走,便不知道下一刻會發(fā)生甚么的感覺。

    可這回他走不了。

    這一抹淺淡的笑意仿佛一簇烈火,轉瞬之間銘于心頭流入血脈,滋生出瘋長的藤蔓,將他牢牢困于方寸之間。

    朱南羨被這藤蔓攪擾著,被烈火灼然焚燒著,不自覺張了張口,喚出的名字竟是一聲:“阿雨。”

    然后他眼睜睜地看著蘇晉眸中笑意漸次褪去,她有有些錯愕,片刻,分外沉靜地垂下眼簾,輕輕“嗯”了一聲。

    朱南羨簡直要崩潰。

    他再一次自暴自棄地想,擇日不如撞日,要不就趁現(xiàn)在把自己的心意挑明吧。

    反正她這么聰明,一定是知道了,反正滿世界都聰明人都知道了。

    朱南羨垂在身側的手握緊成拳青筋畢現(xiàn),鼓足勇氣終于道:“阿雨,其實我——”

    “皇兄!”

    墀臺遠處,忽有人高聲喚了他一聲。

    像是淬火而出的利劍有了豁口,或是撥到一半的琵琶曲忽然弦斷。

    朱南羨腦中的嗡鳴之聲就像燒紅的豁口劍浸于水時的殺氣騰騰。

    他木然轉過頭,看著尚還站在老遠老遠的墀臺上,就非要叫自己一聲的朱十七,忍了許久,才忍住自腰間拔刀的沖動。

    朱十七見他看到自己了,頗興奮地招招手,像是有甚么事,疾步拾級而下,朝他走來。

    一鼓作氣,再而竭。

    等到朱南羨收回目光再看向蘇晉時,方才蓄滿力氣就要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已隨著淬劍時的霧氣發(fā)散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思量許久,正琢磨這該怎么找回場子,沒想到這回蘇晉竟不依不饒了。

    她問:“其實甚么?”

    朱南羨愣怔了半晌,看著蘇晉清透而認真的目光,不知怎么,忽然自魂靈深處攫了一把力氣道:“其實我一直很——”

    “蘇御史�!�

    朱南羨將手放在了刀柄上。

    朱十七的人還在七丈開外便向蘇晉遙遙作揖。他方才也在朝堂上,見識到了御史著緋袍,懸明鏡于天下的氣魄,心中不是不佩服的。

    等朱十七走近了,蘇晉回揖道:“二位殿下既有事,臣便先告退了。”

    朱南羨沒答話。

    朱十七看了他十三皇兄一眼,唔,臉色似乎不大好?

    于是他后知后覺地問:“蘇御史,本王方才是不是打擾你與十三哥說話了?”

    蘇晉道:“殿下哪里的話�!�

    朱十七撐著下頜,若有所思道:“本王方才聽皇兄說甚么‘其實’�!彼D頭問朱南羨,“皇兄,其實甚么?”

    朱南羨握緊刀柄。

    朱十七福至心靈:“啊,本王知道了!”他十萬分和氣地對蘇晉道:“其實皇嫂昨日還提過這事,年關宴后,東宮會再過一次年,讓我皇兄邀蘇御史一起來�!�

    其實東宮自家過年,等閑不邀外人,但蘇晉并不知這因果,還以為是尋常宴客,可尋常宴客,怎么由太子妃來請?

    她不明所以:“太子妃命邀臣去東宮,是有事嗎?”

    朱十七想了想:“大約是年關過后,本王即將滿十七歲,需要賜字罷?”

    這是景元帝定的祖制,大隨皇子年滿十七前只有名沒有字,將滿十七之時,由翰林取字數(shù)個,皇上親自擇選。

    朱十七續(xù)道:“翰林院前陣子擬過幾個送來東宮,大皇兄看了不甚滿意,說要請個學富五車的來擬字,皇嫂當時還提了蘇御史一句呢�!�

    蘇晉默了默,看向朱南羨:“殿下是要說這事嗎?”

    朱南羨看著睜著一雙閃忽的大眼,滿臉期待地望著自己的朱十七,深深覺得這年來歲月,十七雖長得挺拔了一些,可惜光長了個子沒長腦子。

    而朱南羨活了二十三年,頭一回覺得腦子可真是個好東西。

    十七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他能說甚么,還能說甚么?

    于是他“嗯”了一聲:“是吧�!�

    蘇晉點了點頭,與朱十七一揖:“冒昧問一句殿下的生辰八字�!�

    朱十七見她應了,滿心興奮道:“我是丁酉年九月十九生的,深秋時節(jié),桂子都謝了。當年北有蠻夷犯境,東有海禍,父皇御駕親征前,母后剛懷上我不久,等父皇回來,我已一歲了。父皇曾說,我是他凱旋歸來后,上蒼賜給他最好的厚禮�!�

    他一股腦兒說了這許多,蘇晉安靜聽完,回道:“好,臣便趁著這幾日為殿下仔細擬幾個�!�

    朱南羨知她是一個諸事都認真以待的人,怕她費心操勞,忙道:“隨便擬一個便好,十七就是個毛頭小子,擬個字哪有這么多講究,湊合著念出來舌頭不打結的就行�!�

    朱十七心中一涼,滿腹委屈地瞪大眼:“皇兄,你還是我親皇兄嗎——”

    蘇晉淡淡一笑:“殿下說笑了,能為十七殿下擬字,是臣之幸事�!�

    她說完,再度朝二人揖了個辭行禮,退了幾步,折身走了。

    滿地都是積雪,蘇晉走得并不快,倏忽間,又聽朱十七將朱南羨方才待他的那份薄情拋諸腦后,催促道:“皇兄,今日已有許多畫像送來宗人府了,十皇兄讓我來與你說一聲,我隨你去挑罷�!�

    朱南羨怔了一下,看著蘇晉并未走遠的身影,不由道:“說甚么呢。”

    朱十七道:“便是各臣工家女兒的畫像,不是急著給你選皇妃么?”

    他一邊說,竟一邊看出朱南羨眼底的惱色。

    朱十七以為他十三哥這份氣惱是對自己,委屈道:“年關宴臣女進宮,你身為宗人府左宗正,左右也是要一個一個見的,眼下先挑幾個看得上眼的怎么了?”

    宗人府是掌管皇家及后宮事宜的官署,其堂官宗人令,左右宗正由皇子擔任。自各皇子就藩后,宗人府堂官出缺,許多事宜已由禮部代勞。

    今年因年關宴與萬壽宴一起辦,是個天大的盛事,一日前便有旨意下來,命十殿下朱弈珩暫領宗人令,朱南羨與朱沢微分任左右宗正。

    蘇晉昨日還想,既然要命幾位殿下暫領宗人府,為何這旨意要等年關將近,諸事已定了才下來。

    聽朱十七這么一說,她明白過來,原來旨意是個幌子,讓朱南羨任左宗正,不過是為了讓他有個名正言順的由頭,在年關宴上挑一個自己心儀的皇妃。

    都說景元帝最寵十三子,如今看來,還真是。

    朱南羨看著蘇晉的背影微微一頓,待走到掃開雪的路徑上,便加快腳步往都察院的方向走了。

    朱南羨自原地默立了片刻,負手回身,往奉天門的方向而去。

    朱十七追著朱南羨走了幾步,看他竟是要出宮的樣子,不由道:“皇兄,宗人府那頭還等您回話呢,您不看畫像了?”

    朱南羨道:“不看,你去給胡主事帶句話,讓他放把火把畫像燒了。”

    奉天門的侍衛(wèi)明白十三殿下這是要去北大營了,連忙牽來一匹快馬。

    朱十七道:“那納妃的事怎么辦呢?您到時現(xiàn)挑一個么?”

    朱南羨翻身上馬,看著奉天門侍衛(wèi)手中長矛,矛頭纏著紅纓,就像方才煌煌大殿上的那抹明艷緋袍。

    心中催開的烈火是要焚這一生一世了。

    他笑了一下:“不納,本王這輩子都不納妃�!�

    然后他揚唇再一笑,又道:“自明日起,你搬去沈府住�!�

    朱十七一頭霧水:“為何?”

    朱南羨揚鞭一揮,縱馬而去,拋下一句:“你去跟著沈青樾,讓他教你怎么長腦子!”

    第72章

    七二章

    柳朝明自奉天殿出來,剛好看到蘇晉往都察院的方向走去,一片緋色衣角折入拱門,帶起半斛明媚春光。

    拱門也是朱色的,唯墻上青瓦已覆上白雪。

    他沉默地看了一陣,片刻,文遠侯也自奉天殿出來,兩人合手對揖。

    齊帛遠無聲地比了個請姿,柳朝明點了一下頭,二人并肩自墀臺下,一路往宮外走去。

    穿過奉天門,宮前苑,行至廣袤無人的軒轅臺,齊帛遠這才問了一句,“陛下最后說的那句話,你怎么看?”

    那句話是,帛遠,柳卿,倘若朕現(xiàn)在下令削藩,還來得及嗎?

    其實這話看似在問,實是在嘆。

    朱景元心中知道答案,因此不等這二人作答,便道:“柳卿,你退下罷�!�

    柳朝明淡淡道:“侯爺明白,陛下這話并不是問我,我在大殿上不過是個影子,他想問的人是影子背后含恨而終的先師�!�

    齊帛遠道:“因此本侯現(xiàn)在要問你�!�

    柳朝明勾起嘴角笑了笑,目中譏諷之意畢現(xiàn),吐出四個字:“昏聵無能�!彼溃爱敵跸轮家夥�,多少臣工,多少書生義士進言相勸,他殺了多少,堵了多少人的嘴?現(xiàn)在后悔了想要彌補?我平生最恨一事,亡羊補牢�!�

    齊帛遠看了柳朝明一眼,心中喟嘆。

    多少年了,他還是這樣。

    旁人只道這位年輕的左都御史沉潛剛克,鐵面無私,正如老御史一般,但齊帛遠知道,這其實是自霧里看花的表象。

    當初柳昀拜入孟良門下,還不到十二歲,只是個半大的孩子。

    其實孟良一度是不收門生的,柳朝明能拜他為師,據(jù)說還是受人所托,然而孟良收下他后,竟意外發(fā)現(xiàn)此子天資極佳,是百十年難得一見的好苗子。

    那已是大隨開國十年間的舊事了。

    齊帛遠記得那一年江南桃花汛,入秋后,浙北一帶顆粒無收,餓殍遍野,加之中原腹地流寇四起,東海倭寇擾境,孟良忙得幾乎衣不解帶,卻還要將柳朝明帶在身邊,寧肯少睡乃或是不睡,也要日日教他一個時辰學問。

    少時的柳朝明個頭長得慢,十二歲的少年,有的已挺拔如竹,柳朝明卻慢條斯理一年竄半寸誠如他寡淡的性情一般。

    有回他得了寒癥,身子怎么也暖不起來,孟良只好一邊批改公文,一邊將他抱在懷里暖著。

    孟良說,后來柳昀醒來,就自懷里默默看著他,本以為這孩子要說些甚么,誰知就說了一句“我會好的”,閉上眼又睡了。

    奈何就是這性情。

    明明是個孩子,卻無波無瀾得像一汪深不見底的江水。

    孟良是個耿介脾氣,以為言傳身教不得當,將原因歸咎于自己。

    柳昀十三歲時,孟老御史覺得他太過孤僻,想讓他去翰林進學,學會與人相交。

    恰好那年湖廣鬧匪盜,據(jù)說是官盜勾結,孟良作為御史前往巡按,走得那一日,便將柳昀放在了時任翰林院掌院的齊帛遠府上。

    老御史是一個事若關己不愿多說的人,把柳昀交給齊帛遠時,只交代了一句:“這是為師至交,你在他府上住一陣子�!�

    齊帛遠記得,當時十三歲的柳朝明站在府內中庭,十分安靜地看著孟良離開。他面上似乎沒甚么表情,一雙十分好看的眼深如古井,眸底像蓄了一團霧氣,整個人動也不動。

    齊帛遠走上前去,溫聲道:“我聽說,你叫柳朝明,是柳家后人�!�

    然而這話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

    過了好一陣,柳朝明才回轉身來。

    他微仰著下頜,眼簾卻是垂著的,這副表情,像是在極力忍著甚么,須臾,他才淡淡道:“我不喜歡朝明二字,也沒有家,你若不介意,可以喚我柳昀�!�

    齊帛遠盡量放輕語氣:“好,柳昀,這兩年你便跟著我,過一陣子我會帶你去翰林進學�!�

    他說著,回身往內府走,再一次溫聲道:“來。”

    齊帛遠已快走到回廊了,身后卻沒有腳步聲,他回頭看去,柳朝明仍站在遠處,又望向府門的方向。

    他到底還是年少,哪怕心思再深,也不愿被人輕易放棄。

    他想,自己明明已孜孜不息,盡全力跟著恩師做學問了。

    齊帛遠問:“你這是怎么了?”

    柳朝明沉默片刻,忽然緩緩地,無助地笑起來。

    那雙十分好看的眸子里忽然起了一陣風暴,吹散原本蓄在眸中的霧氣。所有的情緒——驚詫,難以置信,憤怒與難過,全都畢現(xiàn)眼底。

    甚至連他的語氣都是譏諷的:“孟先生不教我了嗎?他怎么可以出爾反爾?”

    齊帛遠震驚地看著這樣的柳昀。

    旁人笑的時候都如春風和煦,可柳朝明一笑,恍恍一眼望去還好,若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他所有深埋于心的不甘不忿都會自眼中曝露。

    齊帛遠聽說過柳家“存天理,滅人欲”的家教,亦知柳家人都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

    可他沒想到這樣的家風竟會將一個資質當世無雙的孩子逼成這樣。

    他恍惚想起,柳昀在拜入孟良門下之前,仿佛是獨自從柳家逃出來的。

    昔日景元帝身邊三位謀士,謝煦是才情錦繡,明敏高智的,孟良是忠義耿介,是非分明的,齊帛遠與他二人不一樣,他是真正的書生,性情里自帶一股溫和儒雅的悲天憫人。

    他看著這樣的柳昀,輕聲道:“孟良只是外出辦案,怕耽擱你進學,才將你放在我這里。你這么好的資質,他怎么舍得不要�!�

    柳朝明眼里全是不信:“是嗎?”

    齊帛遠道:“你可以回孟府住,等他回來,但你要記得,這一年余,我是你的先生,你當日日與我晨昏定省,一日也不可耽擱�!�

    柳朝明聽到這里,一刻也不停頓地往府外走。

    他還沒走出去,齊帛遠又叫住他,說:“柳昀,你其實還是常笑些好,日后在我這里,你不必掩飾自己。”

    柳朝明將信將疑地看了他一眼,抬步走了。

    時隔經(jīng)年,當初那個無波無瀾得像一汪江水的少年已長成靜如深海,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動的都察院首座,唯有在齊帛遠面前,絲毫不掩飾自己。

    柳朝明接著方才封藩削藩的話頭,續(xù)道:“就算朱憫達能順利登基,接下來免不了要動干戈,征伐戰(zhàn)亂,民生剛穩(wěn)固一些又要墮于水火。真不知朱景元當初搶江山來做甚么,為了看他哪個兒子打起來更厲害些么?”

    齊帛遠卻敏銳地捕捉到他話里的機鋒:“‘就算’?甚么意思?”

    柳朝明又譏誚地笑了一下:“文遠侯不避世了?”

    齊帛遠嘆了一聲:“罷了,為了一點舊情,陪幾個故友爭了半輩子江山,非我所愿也,日后的,就留給你們罷�!彼f著,忽而淡然一笑,“知道你離開奉天殿后,陛下單獨問了我甚么嗎?”

    柳朝明想了一下:“蘇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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