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他在等,等著那群兵衛(wèi)上來將自己拖拽下馬,正如他們先時幾近暴虐地將他拖行于山道上時一樣。
反正在他們看來,他是個該要死的人。
可是朱南羨等了許久,外頭除了“噗噗”作響的烈火聲,竟一絲旁的聲響也無。
他這才將手背緩緩從眼上挪開,似是要與強(qiáng)光抗衡一般,撐起眼皮看去。
車外一名內(nèi)侍正彎腰打簾,千百兵衛(wèi)似乎怕驚動他,撲落落早已跪了一地,左謙已來到馬車前候著了,見他睜眼,輕聲喚了句:“殿下�!�
原來他竟回到了宮里。
他還以為那群吃了豹子膽的東西要將他拖去荒郊野嶺,草草殺了埋了呢。
左謙又伸手去扶他,這才發(fā)現(xiàn)朱南羨的左手正牢牢握著什么,整個左臂因使勁力氣已然僵直不堪。左謙垂目一看,依稀辯得他手里握著的乃是一方玉佩。
玉佩中間鏤空刻著一個字,一個“雨”字。
朱南羨的衣袍皆已破損,背心出更透著血痕,就著左謙的手走了兩步,連步子都是虛乏無力的。兩旁的內(nèi)侍見狀要來扶他,他卻搖了搖頭,連著左謙的手也一并推開了。
前方燈火煌煌,朱南羨隱隱見有人向他走來,他頓了頓,慢慢將玉佩收入懷中小心放好,掌心露出的深重褶痕幾欲滲血,大約因他如握著自己的生念一般牢牢握了一路。
得到朱南羨跟前,柳朝明先合手向他一揖,隨即吩咐道:“左將軍,你即刻將十三殿下送回東宮,傳醫(yī)正為殿下診治�!�
朱沢微聽了這話頗為意外,笑道:“怎么,柳大人將十三迎回宮中,竟只為了將他送回東宮?謀害太子殿下的血案呢,大人不審審嗎?”
刑部侍郎方槐接過話頭道:“稟七殿下,三司會審雖是由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主理,若無陛下旨意,我等亦無法立行。眼下且不說陛下病重未愈,就是依方才的圣詔,也得召集七卿決議之后才能開始問案�!�
朱沢微仍是挑著嘴角:“柳大人是這意思嗎?”
柳朝明淡淡道:“倘若七殿下想連夜追究問責(zé)也無不可,但該說的話本官已說了,茲事體大,此案未經(jīng)我三法司查明因果,一切擬定的罪名都是栽贓陷害,重則,以謀逆罪論處之�!�
朱沢微聽了這話,臉上的笑容倏爾收起,“走。”隨即甩袖負(fù)手,帶著朱祁岳與朱弈珩揚(yáng)長而去。
集結(jié)在墀臺的三千鷹揚(yáng)衛(wèi)在朱祁岳離開后如潮水般無聲散去,片刻,錦衣衛(wèi)與羽林衛(wèi)也相繼撤離。
方才還劍拔弩張的墀臺徹底靜了下來,左謙上前兩步為朱南羨引路:“殿下,末將送您回東宮�!�
朱南羨正要離開的時候,宮門外忽然傳來一絲細(xì)小的駿馬嘶鳴之聲,似乎有人在正午門外卸馬。
就像是感念到什么一般,他不知怎地就回過頭,往正午門看去,可惜隔著甚廣的樓臺,燈火昏晦的門樓下只能望見一個綽綽的人影。
朱南羨靜靜看著,隨后垂下眼,不聲不響地離開了。
柳朝明見他走遠(yuǎn)了才吩咐了一句:“去看看是誰在那里�!�
一名內(nèi)侍應(yīng)聲而去,片刻后回來道:“回柳大人,是都察院的蘇大人來了。原說是提了幾名證人回來,可問了雜家今夜的情形后,忽又說沒事了�!�
柳朝明默了片刻,只問了句:“她已走了嗎?”
“是,蘇大人帶著幾名證人一并走了。”
柳朝明垂下眸,“嗯”了一聲,折身往都察院而去。
一眾朝臣見左都御史要離開,不約而同地拜下,一名小火者忙不迭提著風(fēng)燈趕來他身前,順從的為他引路,與此同時,身后就有人高呼:“恭送御史大人。”
這便是極權(quán)在手?
柳朝明看著風(fēng)燈中只點亮寸尺前路的火光,心中掀不起一絲波瀾。
其實蘇晉帶這么些證人進(jìn)宮來做什么,他不用想也知道。
今日朱南羨是去送信才耽擱了回南昌的行程,那么通政司必定有人見過他,哪怕朱沢微派人將通政司的嘴都堵上,將跟著朱南羨的親軍衛(wèi)全殺了,那么還有在城門口見過十三王及其府兵的百姓與侍衛(wèi)呢。
朱沢微誣陷朱南羨謀害太子,終究是立不住的。
蘇晉奔波至深夜回宮,想必正是趕在朱沢微之前,自各處提了證人,想要將他們安置在都察院以保安危,等來日為朱南羨洗冤吧。
可她最后卻將人帶走了。
她是不再信都察院,不再信他了嗎?
柳朝明想到這里,忽又覺得情有可原,畢竟他前一日還病得起不來身,后一日就發(fā)動政|變大權(quán)在握。這樣的人,憑什么叫人相信?
而他保下朱南羨,也不過想借他之勢,引他與朱沢微相斗,能落個兩敗俱傷才最好。
所以,他本來也沒安好心,一路來都沒安好心。
活該蘇時雨不愿再信他。
柳朝明回到都察院,內(nèi)侍吳敞已在中院候著了,留守在院內(nèi)的言脩見他回來,無聲施以一揖,退入夜色中去了。
吳敞這才雙手一合大拜而下,呈上一枚殘玉:“老奴奉殿下之命,謝大人救大局于危時�!�
這是第三塊殘玉了。
柳朝明垂眸看著這塊色澤古樸的玉石,片刻,搖了搖頭:“此次危局本就是因我妄動私心一手觸成,一念之差險釀大錯,今夜所為亦不過是亡羊補(bǔ)牢,沒道理向殿下討回殘玉�!�
吳敞道:“殿下早知大人會有此一說,讓老奴帶一句話給大人——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殿下還說,大人今日之失實沒什么錯不錯的,只怪他布局失策,算了人心卻未算人情,卻勞大人以一己之力挽狂瀾于既倒,這枚殘玉,大人受之無愧�!�
柳朝明默了默,自吳敞手里取回殘玉。
吳敞續(xù)道:“殿下那里只剩最后一塊殘玉了,是以殿下還讓老奴問一句,殿下當(dāng)年所予大人信物,大人可有好好保管?”
玉石觸感沉舊而熟悉,柳朝明自指尖摩挲著,不由想起當(dāng)年玉玦破裂時,那人與自己說的話。
——你我之間君子一諾,雖有信物依托,說到底,靠的不過是一個“守”字與一個“信”字。
柳昀,本王知你清絕孤傲,讓你臣服反倒折了心性,因此只這一問,你可愿隨本王賭一局,將皇權(quán),骨血,乃至自身都算入局中,披肝瀝膽,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柳朝明將殘玉往手中一握:“殿下所予信物彌足珍貴,待來日功業(yè)初成,我柳昀,必定完璧歸之�!�
朱沢微一路打馬回了七王府,面色越來越沉。也不顧在府外迎他的姬妾跪了滿地,徑自步入正堂,接過丫鬟遞來的濕帕子凈了臉,然后背著手,來回來正堂走了數(shù)步。
不時又有小廝來送茶水,見了朱沢微的樣子不敢上前,還是朱弈珩斟了一杯遞過去,溫言道:“七哥,不急著氣,先吃口茶�!�
朱沢微停下腳步看他一眼,揮手一擋就將茶盞打落在地:“你當(dāng)本王是傻子?”
滾燙的茶水濺上朱沢微的袍角,他有些吃驚的看著地上四分五裂的茶盞,抬頭望向朱沢微:“七哥這是何意?”
朱沢微冷笑一聲,眼中全是肅殺之氣:“在昭覺寺本王要殺朱南羨,是你勸本王回宮做個樣子再殺。豈知這頭柳朝明就逼宮奪|權(quán),把十三截了下來。你當(dāng)本王看不出來你與柳昀早已結(jié)盟,保下朱南羨與本王相斗,等兩敗俱傷了,他便扶你上位稱帝?本王半生苦心,倒是為你二人做嫁衣了是嗎!”
朱弈珩琥珀色的眸子流轉(zhuǎn)著的先是驚詫,隨后變成一絲一縷的難過,好看的嘴角微微下垂,抿成一個隱忍沮喪的弧度。
片刻,他有些失望地道:“七哥怎么又不信十弟了?”
第98章
九八章
朱沢微心頭窩著一團(tuán)火,當(dāng)下也懶得跟朱弈珩多費口舌,往堂正中的紫藤交椅上一坐便道:“等十五開朝你就回廣西�!�
廳堂靜下來,外頭的小廝趁著這個當(dāng)兒進(jìn)來將碎裂的茶壺渣子收了。
朱弈珩盯著地上未干的水漬,半晌,問了句:“七哥還記得嗎?景元二十一年,七哥來桂林府看過十弟一回�!�
那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朱沢微記得。
當(dāng)時廣西天災(zāi),連著三年大旱后民生無以為繼,他便奉景元帝之命去廣西巡視。
途經(jīng)桂林,朱沢微去朱弈珩府上小住,原以為他這個十弟縱然從小不成氣候,好歹是個藩王,府上怎么著也比官府張羅的那些粗陋的下榻之地好一些。
誰知堂堂一個十王府也就府門恢弘氣派,往里了一瞧,竟敗落得不成樣子。
屋舍簡陋得已稱不上是樓閣,后頭一大片荒著的地沒建亭臺水榭不說,反倒被開了墾,錯錯落落栽著將死不死的蔬果,偌大的王府莫說府兵,連伺候的下人都沒幾個。
朱沢微是個心思頗深的人,甫一瞧到這場景,還沒生出幾分同情就起了疑,覺得朱弈珩落魄成這樣實在詭異�;氐骄⿴熀螅X之渙翻看了廣西近年所有的賬冊,將朱弈珩徹徹底底查了個底掉兒。
查出來的結(jié)果更令人瞠目結(jié)舌——朱弈珩就藩得早,初至廣西時,朱景元其實是命戶部撥了一大筆安置費的,朱弈珩起初也正是用這筆錢財籌建府邸,招募府兵。
誰知后來財資耗盡,天災(zāi)連年,奴仆與府兵養(yǎng)不起了不說,朱弈珩每月還要將自己的俸祿往里貼補(bǔ),是真地過得不成樣子。
后來朱沢微回到鳳陽,不日便接到朱弈珩的來信,信中言辭愧不能當(dāng),大意是七哥好不容易來瞧他一回,自己卻未能盡好地主之誼。
朱沢微此人是凡不觸及自身利益,能讓且讓,接到這樣的來信,一時便想起自己臨行前,朱弈珩在府門外散府兵的情形。
原本千余府兵被老十這么散了一批又一批,最后只余三十不到,偏生朱弈珩還怕他們離了自己生計沒著落,給散出府的兵衛(wèi)每人湊了二錢銀子。
朱沢微想到這二錢銀子就動了一點無傷大雅的惻隱之心,回信的時候,非但附上了一張銀票,還頗隱晦地提點了一句,朝廷賑濟(jì)的銀錢雖說是給百姓的,但十弟你好歹是藩王,是桂林府的顏面,若你自己都鎮(zhèn)不住場子,那這偌大的廣西道何時才能好得了呢?
這信一去如石沉大海,一直到隔年春,朱沢微才接到朱弈珩的回信,信上噓寒問暖雖親也敬,末了還付了一筆賬目,正是他前一年那張銀票的。
朱沢微一笑置之沒有細(xì)看,但這筆賬目仿佛像給他提了一個醒一般,此后每一年,他都命錢之渙通過戶部賬冊將桂林府的底子摸得一清二楚。
朱沢微想到這里,語氣放緩了些:“你想說什么?”
朱弈珩道:“七哥既去過桂林府,就該明白十弟這個藩王不過是個空架子。我無權(quán),無財,無勢,無兵,柳昀這樣的人物,七哥您也看到了,連錦衣衛(wèi)都愿聽他號令,憑什么要與我結(jié)盟?”
朱沢微笑了一聲:“這就要問你自己了。”
“且我一無所有,遇事便更小心謹(jǐn)慎,總要比旁人多思量幾步,心眼也更多一些�!�
朱弈珩說著,似是無奈地笑了一下:“但也正因為此,柳昀更不可能選我。
“我知道七哥在想,柳昀或許是想要扶植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皇子,自己來坐這江山真正的主人�?善吒缒�(xì)想想,柳昀若要這么做,為何要選我這樣一個心思深,心眼多的人呢?他就不怕我一朝得了帝位,暗自擺他一道嗎?對他而言,扶植一個心思單純,年紀(jì)尚小的皇子不是更好嗎?”
朱弈珩說到這里才是一嘆:“七哥您仔細(xì)想想今日事端,您疑心十弟,才是讓那真正能坐收漁翁之利的人得以喘息�!�
茶香盈室未散,隨著朱弈珩這一句話,忽然就被朱沢微吸入鼻口,滿腹疑團(tuán)被這茶味沖散,神思一下清明許多——
方才朱弈珩用了一個字,不是“想”坐收漁翁之利,而是“能”坐收漁翁之利。
是了,眼下柳昀奪|權(quán)已成定局,然而,便是柳昀與朱弈珩聯(lián)手又如何,等到自己鳳陽府兵一來,他二人也無法與自己抗衡,而余下的人中,只剩老九和老四了……
朱沢微這才抬目看向朱弈珩:“你的意思是讓我防著老四?”
朱昱深身為四皇子,實力本就不弱,他是戚貴妃之子,手握北境五萬雄兵,若非常年為邊關(guān)戰(zhàn)事所累,早該是有力與他朱沢微一爭帝位之人。
朱弈珩搖了搖頭:“我也不知�!彼D了頓,看向朱沢微,“七哥您知道我今日回宮時,見了柳大人第一個想頭是什么嗎?”
“什么?”
朱弈珩好看的眼眸染上疑色:“他不是還病著嗎?”
朱沢微聽了這話,不自覺抬手撫上案幾上放著的“梅雪爭春”,靈璧石嶙峋的質(zhì)感硌得他指腹生疼。過了半晌,朱沢微道:“本王知道了,你先回吧�!�
朱弈珩目帶憂色,似是欲言又止,合手應(yīng)了聲是,轉(zhuǎn)身離開了。
不時又有小廝泡好新的茶水端進(jìn)來,朱沢微自己斟了一杯要吃,想了想,抬手遞給一旁一直不發(fā)一語的朱祁岳,“十二,你怎么看?”
朱祁岳道:“十哥最后那句話的意思是,真正跟柳昀結(jié)盟的人是九哥?”
是啊,柳昀病著。
但柳昀病著是年關(guān)宴上被老三派去的人行刺,后來老三雖幾度喊冤,但因他當(dāng)時被老九帶走,無從辯駁。
當(dāng)時朱沢微就起過疑——老九怎么受柳昀驅(qū)使?
朱沢微將茶盞往案幾上一放,目中有陰鷙之色:“不知道,他一時說本王最該防著的人是老四,一時又說跟柳昀結(jié)盟的人是老九,偏偏每一句話都有理有據(jù)讓人不得不信,我已快被這個朱弈珩搞糊涂了�!�
朱祁岳道:“十哥不是說他在都察院有盟友嗎?七哥怎么不問問究竟是誰?”
“這還用問?”朱沢微道,“他早就言明高攀不上柳昀了,終歸不是趙衍與蘇時雨,余下的,除了錢月牽還能是誰?本王若追問,他不管真的假的,先將錢月牽搬出來混淆視聽,豈不顯得本王愚不可及?”
朱祁岳道:“既這樣,七哥便依之前的意思,等十五開朝之后讓十哥回廣西罷�!�
“不,本王改主意了。”朱沢微道。
他看向洞開的堂門,樹影樓臺被夜色攪弄得含糊不清,“這個朱弈珩,和稀泥的本事堪稱登峰造極,我要將他留在京師。等殺了十三,本王下一個要殺的就是他�!�
朱祁岳聽了這話,眸色不由一黯:“七哥是一定要殺十三?讓他回南昌不好嗎?”
朱沢微失笑出聲:“你當(dāng)朱南羨是老十,說打發(fā)走就打發(fā)走?他本就是帥才,在南昌府有精兵五萬,西北軍也聽他號令,我放他走是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躍,等著他籌集好兵馬,就該回來取我首級了�!�
他說到這里,似乎有些乏力,“不說這些了�!敝钢笫峙缘臒魭煲�,將語氣放得分外柔緩,“祁岳你且坐,七哥有幾句私心話要問你。”
朱祁岳依言在一旁坐下。
朱沢微笑了笑道:“七哥問你,你如今心里,還有戚家的四小姐戚綾嗎?”
朱祁岳聽了這話,燕尾似的眼梢稍稍一顫,耳根子竟浮上一抹紅,“七哥莫要說笑了,我娶了寰寰已幾年,她很好,我已就快要喜歡上她了�!�
“‘就快要’,七哥上回問你,上上回問你,你的答復(fù)便是‘就快要’,‘慢慢學(xué)著要喜歡上她了’�!�
朱沢微看著朱祁岳,嘆了一口氣:“七哥知你是個重情且長情的人,等閑哪有這么容易改了心意?你的事七哥一直記在心頭,你若覺得不好開這個口,等春暖戚寰來了,本王去跟她提,跟戚府提,將戚綾配給你做個側(cè)妃。反正她與戚寰兩姐妹,做成娥皇女英也不失一段佳話。你覺得呢?”
朱祁岳剛要開口,忽被朱沢微抬手一攔,喚了一聲:“暝奴�!�
廳堂外片刻出現(xiàn)了一個女子,楚楚動人的眉眼竟與戚綾有七分相似,她斂衽福身,輕喚了一聲:“殿下。”
朱沢微對朱祁岳道:“你近日是累了,今夜就在七哥府上住下,讓暝奴伺候你安歇吧。”說著,不等朱祁岳推辭,對暝奴道,“還不趕緊將本王的十二弟迎下去?”
暝奴聞言,蓮步輕移,至朱祁岳面前又屈膝行了個禮,抬手將他手中茶盞收走時袖口露出一段雪膚,膚上描畫著一朵寒梅,散發(fā)陣陣清香。
也不知是雪膚上的寒梅太動人,還是入鼻的幽香令人想起少年事,朱祁岳四肢百骸忽然就騰升起一團(tuán)說不清道不明的熱意。
他幾乎是有些狼狽地將欺身而來的暝奴推開,對朱沢抱拳道了一句:“多謝七哥美意,我今夜便不多留了�!鳖^也不回便離開了。
暝奴看著朱祁岳離開,臉上的錯愕漸漸變成惶恐,她忙不迭向朱沢微跪下:“暝奴有罪,竟未能留住十二殿下,請殿下責(zé)罰�!�
朱沢微看了看朱祁岳離開的方向,又看了看他方才濺了一地的茶水,淡淡道:“不必,這樣就夠了�!�
“是�!�
朱沢微想了想又道:“他既已認(rèn)得了你,那么兩日后東宮吊唁,毒|殺朱十三的重任,本王便交由你了。”
“是,暝奴一定盡己所能,不讓殿下失望�!�
第99章
九九章
蘇晉自宮里出來后,將幾名證人安置在了京師衙門,等回到府里已是亥時了。
這是化雪的天,白日里僅存的熱氣都被積雪吸了去,到了夜里更寒涼三分。
她沒有回屋,批了件衣裳在廊前坐下,想起方才在正午門那名來迎她的內(nèi)侍所說的話——“眼下這宮里是柳大人在做主了”。
宦官最是機(jī)靈,知道她與柳朝明交情匪淺,細(xì)細(xì)長長的音線聽起來就像是報喜。
但喜從何來呢?
蘇晉想,其實她一直知道柳朝明與自己的信念是有出入的,但當(dāng)他在老御史的故居問她可愿暗夜行舟之時,當(dāng)她跪在他面前許下一生之志時,她以為那稍許的不同只是殊途同歸。
可如今他奪下這江山一半大權(quán)是何故?
僅僅為了制衡朱沢微嗎?
若是如此,他何須設(shè)局被刺,煞有介事地病一場?他早知內(nèi)情,只是秘而不宣,但他苦心經(jīng)營的又是什么?
蘇晉自一旁拾了根枯枝,想學(xué)著沈奚的樣子在地上縱橫幾筆,可是心中紛亂如煙雨,不自覺手下用力,枯枝“喀嚓”一聲折斷,在這暗夜聽來格外心驚。
她有些頹然地將斷枝扔在地上,一時又想起沈奚,想起他提的登聞鼓稅糧貪墨案。
蘇晉放心不下,翌日早早起身,去錢三兒府上拜訪,來應(yīng)門的小廝說:“錢大人稱自己近日干了樁缺德事,去廟里燒香念經(jīng)了,等十五開朝了才回來�!�
蘇晉碰了個軟釘子,思來想去也只有去宮里,還沒到都察院,就看到柳朝明從六部衙司里出來,似是有什么要緊事,前頭是一行引路的內(nèi)侍,后來是一眾畢恭畢敬的朝臣。
蘇晉忙退到一旁行禮,不妨柳朝明在她身前頓住腳,冷冷喚了聲:“蘇晉�!�
不是蘇時雨。
“下官在�!�
柳朝明目光平視前路,語氣是生冷的:“身為僉都御史,宮里的規(guī)矩也不懂嗎?”
蘇晉不知他提的是哪門子規(guī)矩,只好抿唇不語。
一旁便有禮部的人提點道:“稟蘇大人,太子新喪,自今日起,當(dāng)著青衣皂帶來上值了�!�
太子新喪,正午報喪,但她今日來此不過是有事尋趙衍,問問便走的。
然而她也未多解釋,只“嗯”著道:“記得了�!�
柳朝明道:“明日再來記得換一身,開朝后,自去趙大人處領(lǐng)罰�!�
蘇晉看他前簇后擁的樣子,一時抑不住心中失望與疑慮,不知怎么就回了句:“多謝大人教誨,下官這就回府換一身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