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穆裴軒嘖了聲,這是拿藥當(dāng)飯吃了。
沒胃口——不過是那么一句話,怎么就值當(dāng)不吃飯了,他那身子本就羸弱,穆裴軒胡思亂想著,可旋即又反應(yīng)過來,皮笑肉不笑地睨著分墨:“我問一句你說了十句,段臨舟給了你什么好處?”
分墨大呼冤枉,咕噥道:“郡王,這不是您問的嘛。”
穆裴軒說:“我問了嗎?”
分墨:“……”他癟癟嘴,說,“都是小的多嘴�!�
穆裴軒:“嗯�!�
他說:“回頭讓廚房送點兒清淡的過去�!�
分墨應(yīng)了聲,又巴巴地瞧穆裴軒,說:“郡王既然擔(dān)心郡王妃,何不親自過去看一看,我爹娘說夫妻沒有隔夜仇,您就別和郡王妃置氣了�!�
穆裴軒木然道:“誰和段臨舟置氣了?”
分墨說:“您今兒下午還惹人生氣了�!�
“……”穆裴軒眉毛挑起,說,“你到底是誰的近侍?”
分墨陪笑道:“自然是郡王的!分墨對郡王忠心耿耿,可昭日月!”
穆裴軒扯了扯嘴角,道:“你再說一句不中聽的,我就將你送給段臨舟�!�
分墨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說:“分墨就跟著郡王,”他還在自己嘴上劃拉了一下,閉得緊緊的。
當(dāng)夜,二人并未同房。
穆裴軒睡到半夜,卻隱約聽見院里傳來的動靜,他是習(xí)武之人,耳聰目明,又睡得淺,側(cè)耳聽了聽,叫了句“來人”。
守夜的侍女推門而入,“郡王�!�
穆裴軒皺著眉毛道:“外頭鬧什么?”
侍女小聲道:“郡王妃突然發(fā)熱,那邊正著人去請大夫�!�
穆裴軒愣了一下,眉頭皺得更緊,說:“好好的怎么發(fā)熱了?”
侍女訥訥無言。
穆裴軒猶豫須臾,說:“你去看看……”話說到一半,又停住,直接起了身,說:“去將衣服拿來�!�
侍女瞧了穆裴軒一眼,應(yīng)了聲是,就服侍著穆裴軒換了衣裳。隆冬夜里,朔風(fēng)凜冽,長廊下燈籠吹得搖曳不止。穆裴軒到時,段臨舟屋子里正亂著,大夫提著袍角急急地跨過門檻,他見了穆裴軒,下意識地就想行禮,穆裴軒擺了擺手,吩咐道:“先去看人。”
穆裴軒抬腿也跟了進(jìn)去,里頭有幾個下人,都是段臨舟身邊的人,添炭的添炭,捧水的捧水,流光在床邊擰了帕子搭在段臨舟額頭。
大夫一到,流光慌忙讓了位置,這時才瞧見立在一旁的修長身影,愣了愣,低聲叫了句:“郡王�!�
穆裴軒看著床榻上的段臨舟,他雙眼緊閉,皺著眉,似乎是很難受的模樣,瘦削的臉頰也浮現(xiàn)病態(tài)的潮紅。
穆裴軒說:“你家主子怎么突然發(fā)熱了?”
流光垂下眼睛,輕聲道:“主子的身子向來不好,尤其是冬日,興許是白日吹了風(fēng)……”
穆裴軒一言不發(fā)。
大夫把了脈,神情也有幾分凝重,回身對穆裴軒拱手施禮,道是段臨舟體弱,吹風(fēng)受涼了以致得了風(fēng)寒,說話間頓了頓,余光瞧了流光一眼,小聲說:“郡王,郡王妃可是曾經(jīng)中了毒?而今余毒未清,傷了肺腑,以致心脈受損……”
“恐怕——”
穆裴軒打斷他,“中毒?”
大夫低聲道:“正是�!�
穆裴軒目光落在段臨舟的臉上,說:“中的什么毒?”
大夫面露苦色,囁嚅道:“老朽醫(yī)術(shù)不精……”
穆裴軒看向流光,流光抿了抿嘴唇,小聲說:“是南域奇毒,公子請了許多大夫,都——”
他說不下去,穆裴軒臉色也有幾分難看,說:“他一個商人,怎么會中毒?”
流光不吭聲了。
穆裴軒按了按眉心,揮手讓大夫自去開藥了。
藥又煎了一盅,穆裴軒站在一旁,看著流光熟練地給段臨舟喂藥。期間段臨舟醒過一回,看見了穆裴軒,他燒得臉頰嘴唇都是紅的,眼里氤氳著水汽,恍恍惚惚地盯著穆裴軒看了一會兒,穆裴軒幾乎以為他要說話了,偏又閉上了眼睛。
穆裴軒的心一落,登時浮現(xiàn)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流光說:“郡王去歇息吧,小的會守著公子的�!�
穆裴軒隨口應(yīng)了,腳下卻沒動,仍直勾勾地盯著段臨舟看。
流光抬起頭小心地看了看穆裴軒,沒有再說話。
穆裴軒突然問道:“你家主子總這般容易病嗎?”
流光斟酌著道:“上個月病過一回,紀(jì)老大夫給公子施了銀針,這個月就都安生地過來了,直到……”
直到昨天回門——穆裴軒嘴唇抿緊,又道:“紀(jì)老大夫是什么人?”
流光說:“是回春堂的坐館大夫,我們公子的病一直是他看的。”
穆裴軒了然,吩咐道:“去讓分墨將他請過來。”
13
流光一走,屋內(nèi)只剩了段臨舟和穆裴軒。
段臨舟呼吸微弱,就這么滿身病氣地躺在床上,好像下一瞬就會無聲無息地消逝。平心而論,若不是段臨舟是和他成親的人,換了別的時候,二人相交,穆裴軒覺得或許會成為朋友。
穆裴軒并不在意什么士農(nóng)工商之分,單段臨舟能從一個小門小戶的庶子,成為今日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段老板,就足以穆裴軒高看他一眼。
偏偏是段臨舟和他成的親。
誠如段臨舟所說,和他成親,穆裴軒并不虧。除卻段臨舟的商賈身份,又是個中庸,可真論以利計,段臨舟的萬貫家財,于而今的安南侯府來說,未必不是一個好選擇。
數(shù)十年前,北境封疆大吏作亂,讓朝廷心生忌憚,連帶著手握邊南軍營二十萬大軍的安南侯府也入了皇帝的眼,而后另設(shè)衛(wèi)所逐漸分走了安南侯府手中的軍權(quán)。
今天的安南侯府早已經(jīng)稱不上安南二字了。
更不要說朝中新帝登基不久,奸相把持朝政,又有閹黨作亂,朝堂一片烏煙瘴氣。各地藩王早已生了異心,一旦生亂,安南侯府只怕沒有自保之力。
穆裴軒不是蠢人,其中得失自也看得清楚,可他卻不明白,段臨舟為什么要選擇嫁給他。
即便段臨舟說,希望段家能得他照拂。
一旦段臨舟死了,段家如何,還不是任由他拿捏?段臨舟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怎么敢將一切都壓在他身上?
穆裴軒目光沉沉地看著段臨舟,段臨舟一只手壓在被子外,他皮膚白,手指修長瘦削,如玉似的,微微屈著搭在一旁。興許是沉疴纏身,指甲都透著股子青白,穆裴軒看了幾眼,慢慢走近了兩步,握起那只手想塞入被子里。
突然,兩根潮濕的手指掛住了他的指頭,穆裴軒心頭跳了跳,忙看向段臨舟,卻發(fā)覺段臨舟還閉著眼睛,心又放了下來。
穆裴軒看著抓住自己的手指,段臨舟瘦削,連手指都是瘦的,仿佛只剩了伶仃的骨。他忍不住捏了捏,虛攏著,輕輕塞入了被中。
直到三更天,段臨舟的燒才徹底退了下去。
穆裴軒一宿沒睡卻半點兒都不疲倦,在自個兒院子里練了會兒長槍,出上一身汗,再洗個澡,整個人都神采奕奕的。
下人來稟報,段臨舟醒了。
侍女清碧正給穆裴軒攏著頭發(fā),聞言,穆裴軒眉梢挑了挑,說:“大夫去看了嗎?”
下人道:“已經(jīng)看過了,紀(jì)老大夫叮囑郡王妃按時服藥,不可勞累,不能動氣,要多休息。”
不能動氣。
穆裴軒揉了揉自己的鼻尖,還沒說話,就聽下人道:“郡王,郡王妃請您一起用早膳�!�
穆裴軒猶豫了須臾,撥開清碧的手,道:“我一會兒就去。”
段臨舟的屋子里炭火燒得足,穆裴軒一進(jìn)去,就覺得一股子熱意襲面而來。他昨夜在段臨舟屋子里待了許久,后來出去時,才發(fā)覺已經(jīng)熱出了一身汗。
段臨舟已經(jīng)起了,下人正在布早膳。
屋內(nèi)的下人紛紛朝穆裴軒見禮,段臨舟朝穆裴軒看了過來,他才病過,眉宇之間籠著病氣,臉色蒼白,卻還算得上精神,微微一笑,說:“郡王�!�
穆裴軒淡淡地應(yīng)了聲,道:“還病著,不在床上躺著折騰什么?”
段臨舟說:“躺得乏�!�
“我已經(jīng)聽流光說了,昨夜多謝郡王費(fèi)心照顧�!�
穆裴軒臉上掠過一絲不自然,他面無表情道:“我一回來段老板就病了,傳出去讓人怎么看?”
段臨舟笑了笑,道:“是段某自己不小心,貪享這冬日暖陽,和郡王無關(guān)�!�
穆裴軒不置可否。
二人也不再客套,段臨舟只能吃清淡小粥,桌上的膳食卻豐富,顯然是迎合的穆裴軒的喜好,一時間,桌上只剩下輕輕的吃東西的聲響。
穆裴軒瞧著段臨舟慢慢喝粥的模樣,寬袖里探出的兩截白皙的手腕白如皓雪,分外打眼,皮肉薄,青筋腕骨看得分明。
突然,段臨舟問:“郡王今日要去衛(wèi)所嗎?”
穆裴軒回過神,道:“自然�!�
段臨舟點了點頭,沒有再接話,卻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碗。
穆裴軒皺了下眉,說:“徐英養(yǎng)的鳥兒都吃得比你多�!�
段臨舟嘆了聲,無奈笑道:“還有一盅藥等著我,吃不進(jìn)去了。”
他說:“郡王這是關(guān)心我?”
穆裴軒看著段臨舟眼里浮現(xiàn)的笑意,下意識就想反駁,偏腦子里浮現(xiàn)大夫交代的,不可動怒,心念一轉(zhuǎn),索性道:“是啊。”
段臨舟微怔。
穆裴軒看著穆裴軒怔愣的神情,越發(fā)來勁兒,道:“不論如何,段老板都是我的郡王妃,風(fēng)寒未愈,我自然當(dāng)關(guān)懷一二�!�
段臨舟直直地瞧著穆裴軒,看得穆裴軒差點就要轉(zhuǎn)開眼睛時,方見他笑出了聲。段臨舟對流光說:“再盛半碗。”
穆裴軒一愣,沒想到段臨舟還真聽了,他不自在地丟下筷子,道:“我吃完了,先走了�!�
說罷,起身就朝外走去。段臨舟看著穆裴軒大步離去的背影,忍不住莞爾一笑。
1
第4章4
14
段臨舟這一病,將安南侯老夫人和穆裴之都嚇了一跳,張老夫人還親自來看過一回�?啥藢ψ矝]什么可說,張老夫人雖讓穆裴軒娶了段臨舟,并不代表她心里接納了段臨舟。
她依舊想讓穆裴軒娶一個名門坤澤,綿延子嗣,這也本是穆裴軒該走的路。
段臨舟玲瓏心思,如何看不透,可他并不在意。他要做的已經(jīng)做到了,至于旁人如何,與他無干。
何況段臨舟并不喜歡穆裴軒的母親和兄長,自也用不著曲意逢迎。
冬日里生病是常事,三年下來,段臨舟也習(xí)慣了,只是他沒想到,穆裴軒夜里竟會來看他。
這人——怎么說呢,可真是可愛,段臨舟想。
若換了自己,被人強(qiáng)行安上這么一樁親事,必然是要鬧他個天翻地覆,誰都別想痛快。
偏偏穆裴軒沒有。他心中有氣,卻克制著,從不在外人面前讓他難堪,甚至因著自己已經(jīng)成了他的妻子,無論喜歡不喜歡,潛意識里就多了幾分別別扭扭的照顧。
段臨舟在決定嫁給穆裴軒時,就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準(zhǔn)備,如今事情比他想的要好太多。段臨舟恍了恍神,心里卻生出幾分悵然。
興許是因著段臨舟生了病,而他這病,和自己有幾分關(guān)系,穆裴軒今日在衛(wèi)所腦子里時不時地就想起段臨舟。
散了值,徐英和黎越叫穆裴軒說去喝酒,穆裴軒甩出兩個字,“不去”。
徐英:“……小郡王,你今兒該不會還要宿在衛(wèi)所吧。”
穆裴軒瞥他一眼,說:“我宿哪兒,與你何干。”
徐英訕笑道:“是和我們沒什么關(guān)系,不過……”他突然想起什么,忍不住自上而下地掃視著穆裴軒,神情很是微妙。
穆裴軒道:“看什么?”
徐英賤兮兮地笑了聲,挨近了,壓低聲音說:“小郡王,兄弟有一問——”
“你和段老板洞房了嗎?”
穆裴軒:“……”
徐英反應(yīng)快,當(dāng)即跳開了幾步,飛快道:“我這不是好奇嘛,哪有剛成了親的人見天兒不著家的,人段老板雖說不是坤澤,可長得好,又知情識趣的……”
穆裴軒冷笑道:“你們見過幾回?你就知道他知情識趣了?”
徐英笑嘻嘻道:“你看咱們昨兒和他一起吃飯,就連平日里最不愛說話的沈則都能說幾句話,沒一個被冷落的,這還不算知情識趣?”
穆裴軒面無表情道:“商賈之人長袖善舞罷了�!�
徐英瞧著穆裴軒說:“從前咱們尋坤澤唱小曲兒你不愛跟著玩,如今段老板是中庸,你也不喜歡——”他睜大眼睛,道,“小郡王,你不會愛天乾吧。”
穆裴軒臉都黑了,天乾身懷信香,侵略性和攻擊欲都是與生俱來的,天乾和天乾之間,信香都能成為交鋒的刀刃,穆裴軒雖然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可要說喜歡天乾,是斷沒有可能的。
穆裴軒說:“閉嘴�!�
黎越在一旁咳了聲,說:“天色不早了,我們該走了,郡王當(dāng)真不去?”
穆裴軒說:“不去�!�
徐英還想說話,卻被黎越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道:“那我們先走了,告辭�!�
二人一走,穆裴軒也沒了再留的心思,可要是就這么回去,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兒。穆裴軒嘖了聲,將脊背靠在椅背上,抻長了長腿,心不在焉地盯著案桌上的兵書。
日頭一點一點西移,分墨走進(jìn)來,問穆裴軒:“郡王,今日十五,您要回去陪老夫人用晚膳嗎?”
穆裴軒自幼長在老侯爺身邊,和張老夫人不親近,老侯爺去了之后,他就常待在衛(wèi)所里,偶爾逢著初一十五才會回去和他母親吃個飯。
不過也不是�;厝�。
穆裴軒沒開口。
分墨揣摩著穆裴軒的臉色,小聲叫道:“郡王?”
穆裴軒合上兵書,說:“走吧,許久不曾和母親一起用過膳了。”
15
穆裴軒回到安南侯府時,天已經(jīng)黑了,綠竹院燈火通明。穆裴軒屏退了要去通報的下人,抬腿邁入榮安院,廳內(nèi)穆裴之和他的夫人李氏,以及兩個孩子正陪著張老夫人用膳,
兩個孩子大的六歲,小的四歲,一個挨著張氏,一個黏著李氏,童言稚語地叫著母親祖母,將張氏逗得滿面笑容,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穆裴軒腳步一頓。
門邊守著的下人叫了句:“小郡王。”
廳內(nèi)的氣氛滯了滯,幾人齊齊看了過來,穆裴軒若無其事地踏了進(jìn)去,開口道:“母親,大哥,大嫂。”
張氏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說:“回來了�!�
穆裴之笑道:“正說著你呢,還以為你今兒又不得空,來,快坐。”
伺候在一旁的侍女知機(jī)地上前新添了碗筷,穆裴軒落了座,兩個孩子見了穆裴軒,小聲地叫:“小叔叔”。
穆裴軒應(yīng)了聲,抬手摸了摸大些的孩子,說:“今天小叔叔回來的急,改日給你們帶好玩兒的�!�
大的是安南侯府的嫡長子,像極了穆裴之,聞言眼睛彎彎的,說:“謝謝小叔叔�!�
李氏笑道:“好了,別纏著你小叔叔�!�
穆裴之也道:“吃飯吧�!�
穆裴軒應(yīng)了聲。席間沒有誰再說話,好像他方才所見的祖孫和樂,談笑宴宴的場面不過是他的幻覺。
穆裴軒扯了扯嘴角,隨意吃了些,就擱下了碗筷,道:“母親,我吃完了,就先回去了�!�
張氏抬起眼睛看著穆裴軒,許多母親都會偏愛小兒子,穆裴軒出生前她也曾滿懷期待,可大抵是二人天生缺了那么一點母子緣分,當(dāng)初生穆裴軒時難產(chǎn),九死一生才生下穆裴軒,還因著他,傷了身子再也不能有孕。
興許是生死一線太過驚懼,張氏對這個小兒子怎么都親近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