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淳于異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fā),聲音一下子變得蒼老而干癟。
“好孩子,你說得是,”淳于異慢慢道,“你去給你娘換身衣裳,她喜歡顏色鮮艷的,別弄錯了�!�
少女應了一聲,抬手拭去腮邊的淚,微微一笑,站起身來,走向床邊。
淳于異看著女兒的背影,目光向下滑落到婦人已經(jīng)變成青灰色的臉。
房間里點了燈,燭光微微搖曳著,灑下暖黃色的光。
謝蘇忽然皺了一下眉。
淳于異腳下的影子忽然像是活了一樣,漆黑的邊緣驀然涌動,凝成一把尖銳的匕首,直直向著淳于異的胸口刺去。
只聽“�!钡囊宦暎杏皠ρ┝恋膭庖凰舱赵诖居诋惖哪樕�,逼得他無法睜眼。
而那把影子凝成的漆黑匕首被承影劍的劍刃一觸,斷成兩截掉在地上。
淳于異仍不死心,神色已經(jīng)近乎猙獰:“你說自己復生是以性命為契,那我用自己的命來換,行不行?只要你肯救活她,讓我做什么都行!”
淳于異的女兒驚惶之下回頭,就看到父親準備自裁的一幕,一時間臉也白了。
她剛要撲過來,淳于異腳下的影子再度涌動,貼地而過,仿佛黑水蔓延,頃刻間邊涌流到她的腳下,如一道繩索般將她定在原地。
淳于異站起身,望著女兒,輕聲道:“若是救不了你娘,爹爹也不愿獨活�!�
人若是生出求死之心,起心動念的那一瞬就是最堅定的時候。
淳于異一念而起,腳下影子便化為兩把匕首,比尋常的變幻術法要迅疾得多,又是隨著淳于異的心意而動,只是瞬息之間。
謝蘇手腕一動,承影劍輕靈飄逸,快得幾乎無法用肉眼看清,已經(jīng)左右連刺兩下,將那兩把漆黑匕首斬落在地。
淳于異卻忽然不動了,原地搖晃了一下,向后倒在椅子上,雙眼翻白,竟好似昏了過去。
謝蘇抬眸,淳于異的脖子上刺著三根金針,正是方才由那少女刺出。
淳于異陷入昏迷,他那玄妙的影子術法便也解開,少女身形一動,匆匆跑過來撫著他的胸口,又試了試他的呼吸。
她又在淳于異脖頸的另一側補上三根金針,鎮(zhèn)住他經(jīng)脈上的要穴,令淳于異暫時無法醒過來。
謝蘇收劍入鞘,并未說話。
那少女緩緩起身,轉向他,似乎很是歉疚。
“我爹爹將你擄來船上,實在萬分的對不住,還讓你……還讓你看到這些,”少女低聲道,“我代爹爹向你道歉,請你不要同他計較。”
謝蘇道:“我并沒有生氣,不必對我道歉。”
雖然淳于異行事匪夷所思,又喜怒無常,顯然有些瘋癲,卻也因為他是個情深意重之人。
少女似乎有些局促,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先是將亡母的尸身重新收回皮影人偶之中,又將淳于異扶到床上,打算親自照看他。
她手腳很是麻利,使用淳于異的法器也算是得心應手,很快做完這一切,轉身看向謝蘇,試探問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這就告辭了�!�
淳于異從學宮那處地下湖泊將他帶走,算是節(jié)外生枝,又在船上耽擱不少了時間。
今夜謝蘇在那靈氣湖泊旁的所見所聞,都該盡早告訴明無應。
那少女卻像是有些為難,終于下定決心,走到窗邊,一手推開窗子,又看向謝蘇。
外面一團白茫茫大霧彌散天地之間,看不見海浪,更看不見蓬萊。
淳于異在走廊上時便已經(jīng)囑咐船工盡早準備,只等昆侖的人回來就開船。
以何靖濟為首的昆侖弟子明面上是來請明無應下山,更重要的原因大概是將那錦盒中的靈玉放入學宮地下的靈氣湖泊,更是不會耽擱。
木蘭長船寬闊平穩(wěn),在進入溟海外一層的風浪之前,船上幾乎沒有行在水上的搖晃顛簸之感,是以謝蘇從未察覺到,在淳于異同他說話的時候,這船早已經(jīng)駛入了茫茫海霧。
只有那少女身為船主的女兒,自小長在船上,這才能察覺到開船時的細微不同,聽到謝蘇要下船時,才會一臉為難。
而木蘭長船駛入海霧便再難掉頭,只能憑借那只特制的羅盤指向,否則便要迷失在海霧之中。
這件事,謝蘇十年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
他走到窗邊,望著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微微皺起眉。
溟海之上無法使用任何術法,自己不能向蓬萊傳遞任何消息。
而明無應發(fā)現(xiàn)他不在,只要稍稍動用靈識就會知道,自己此刻已經(jīng)不在蓬萊了。
他復生換回自己身體一事還有諸多謎團,未能從明無應口中得到答案。
這十年之中,明無應又是何時醒來的,對他擅闖天門陣一事,心中又是如何想的,謝蘇全然還沒有來得及問出口。
他想起自己在鬼市中曾數(shù)次動了逃跑的念頭,都被明無應看在眼中,不知道這一次,明無應會不會也以為是他自己要逃的。
想到此處,謝蘇輕輕抿了抿唇。
海霧從窗外漫進來,浸潤他的眉眼發(fā)梢。
那少女在他身后,十分抱歉的樣子,輕聲道:“實在是對不住,可是進入海霧,我們就不能回頭了,不如……我先給你安排一個房間住下,待那些昆侖弟子到岸之后,我們再將你送回來?”
溟海上無法御劍,似乎也只能如此。
那少女以為他不滿意,急匆匆道:“這船是被倉兕毀去之后重新建起來的,要比從前快上許多,從前渡過溟海要十日時間,現(xiàn)在只需要五日,很快的!”
謝蘇回頭,輕聲道:“好,麻煩你……”
少女連忙說道:“我叫淳于笙。”
謝蘇嗯了一聲,又道:“那么麻煩你,讓我住在那些昆侖弟子旁邊,但不要驚動他們,可以么?”
淳于笙顯然不知道謝蘇是何用意,但還是點了點頭。
作話: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薄叭f物一府,死生同狀。”均出自《莊子》
第96章
海霧煙霞(三)
淳于笙上前一步,為謝蘇打開房門。
走廊上不如房間里面明亮,遠處顯得有些昏暗。
謝蘇卻沒立刻離開,而是看著淳于異先前揭下來的人皮面具,問道:“這個,可以借我用一下么?”
他這話的意思便是要扮成那名昆侖弟子的樣子,淳于笙一時有些猶疑。
無論是謝蘇或是昆侖的弟子,她都不想得罪。
謝蘇笑了笑:“令尊襲擊了這名昆侖弟子,將他藏在貨艙里,又冒充他混入學宮,已經(jīng)算是把昆侖給得罪了。我要是你,現(xiàn)在就去貨艙,給他再補上三根金針,最好讓他一直昏睡到下船�!�
淳于異大約是只想著先將謝蘇帶到船上,如何善后,他是一概沒有考慮的。
木蘭長船到岸還要五天,這名昆侖弟子不可能一直閉門不出,其他人很快便要起疑。
但若現(xiàn)在將他喚醒,他如果記不得襲擊自己的人是淳于異那還好說,如果他記得一清二楚,這事可就難辦了。
謝蘇若是扮成他的樣子,暫時在船上搪塞一下,等那些昆侖弟子下船,木蘭長船往海上一開,大不了從此再也不做昆侖弟子的生意。
淳于笙稍稍一想,已經(jīng)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她輕聲道:“若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了你……”
謝蘇低頭看著她:“那便揭了這張人皮面具,讓昆侖的人知道,得罪他們的人叫做謝蘇,如何?”
“我并不是這個意思……”淳于笙聲音低低的,又道,“你會用人皮面具么?”
“略會一些,”謝蘇莞爾,“不過我還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淳于笙道:“什么?”
謝蘇將那人皮面具握在手里,放在臉前比了比。
“告訴我他是誰,住在哪間房里�!�
昆侖弟子都住在木蘭長船的第三層,有一間稍大的房間,白日里用作休息說話,夜深之后,他們才會回到各自的房間去。
有淳于笙幫忙,謝蘇得知這名昆侖弟子叫做段致誠。
他是致字輩的弟子,算起來應該要叫何靖濟一聲師叔。
不過同一字輩,弟子之間的地位可能會有很大的不同,有時是看師父是誰,有時是看自己的修為。
特別是昆侖這樣門下弟子何止千人的仙門大宗,這一點就更加明顯。
如叢靖雪或是何靖濟這樣,身為掌門鄭道年的弟子,自己又天資過人,在門中的地位自然很是不同。
那時在學宮,何靖濟先遣了一批昆侖弟子回到船上等他們,自己則帶著段致誠等幾個人進入學宮地下,足見此人在這些昆侖弟子之中地位略高一些,何靖濟對他也更加親近信任一些。
要扮成這個人混入昆侖弟子之間,并不算特別容易。
想要減少破綻,自然是扮成一個最不起眼的弟子比較好。
不過謝蘇其實也根本沒得選。
他并不熟悉段致誠這個人,說話行動之間很容易露出破綻。
而那張人皮面具是淳于異自己用過的,并不十分貼合謝蘇的臉,只怕不能在明亮處同昆侖弟子長時間在一起說話。
但溟海上不能使用術法,謝蘇想要從昆侖弟子那里探聽鬼面具的事情,只有這條路可以走。
這些昆侖弟子在木蘭長船上都是一人一間房,淳于異將謝蘇引到段致誠的房間里,又將幾個瓶瓶罐罐和幾把長短不一的竹刀放在桌上。
謝蘇一看那些物件,就知道淳于笙或許同淳于異一般,都是使用人皮面具的高手。
罐中特制的膠水可以令人皮面具均勻貼合臉上,與肌膚連接的地方看不出痕跡。
而人皮面具邊緣極薄,不能用手指拉扯,很容易變形,只能用這種很薄的竹片刀一點點修平整。
謝蘇將人皮面具上已經(jīng)沾過膠水的地方稍微削去一些,而后將面具輕輕貼在臉上。
不過他的運氣似乎也不算特別差,這些昆侖弟子上船時,淳于笙全都是見過的,在數(shù)日航行之中也同他們交談過幾次,粗略對這個段致誠有些印象。
“他好像不太喜歡跟人說話,總是一副很高傲的樣子,白天也不常出來,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間里�!�
冷淡高傲,沉默寡言,獨來獨往,所以淳于異要挑一個昆侖弟子假扮,才會選中他。
謝蘇理好人皮面具的邊緣,又將長發(fā)束成昆侖弟子的樣式,套上了段致誠的衣衫,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隨口問道:“現(xiàn)在像嗎?”
淳于笙遲疑道:“他比你好像要胖一些,身高倒是差不多。”
她想了想,在謝蘇肩背及胸腹處塞上了薄薄一層棉花,說道:“這樣看起來好多了�!�
謝蘇看著鏡中的自己,承影劍被他綁在外衣之下,又拿起段致誠的劍,微微揚起下巴,臉上面無表情。
淳于笙笑道:“很像。”
她似乎有些苦惱之色,又道:“不過說話聲音嘛,我其實也沒聽到他說幾句話,你試著將聲音低一些吧�!�
外面忽然響起輕輕的敲門聲。
淳于笙一怔,立刻看向房門,謝蘇抬手示意她不要出聲。
敲門的也是個昆侖弟子,語氣恭敬拘謹,“師兄,小師叔似乎有些不適,致遠師兄請您過去看看�!�
謝蘇冷淡道:“知道了�!�
淳于笙以口型說道:“等你走了我再走�!�
謝蘇踱步至門口,開門之后,只見前來叫他的那名昆侖弟子低頭站在走廊上,樣子十分恭謹。
謝蘇反手合上房門,“走吧。”
他心知這弟子口中的“小師叔”就是何靖濟,只是他上船之前毫無異狀,不知道此刻究竟不適到了什么程度。
那弟子將謝蘇引到何靖濟的房間門口,又為他打開門,一舉一動規(guī)矩合度。
謝蘇又一次明白了明無應為什么對昆侖的人這么不耐煩。
只是師兄弟之間,規(guī)矩就大成這樣,以明無應的性子,在昆侖山上連一天都待不下去。
他想著段致誠的高傲,面色冷淡,并未多言,徑直走入房間。
何靖濟躺在床上,雖然閉著眼睛,但是神色很不安寧,額上出了一層冷汗。
在他身邊坐著的男子氣宇軒昂,一臉擔憂之色,見到謝蘇進來,嘆道:“師兄,你來看�!�
此人便是談致遠,謝蘇記得在學宮地下那個靈氣湖泊處,正是這個人從袖中掏出錦盒,交到何靖濟手上。
何靖濟突感不適,身邊只有談致遠一人,他又將自己請來,口稱“師兄”,謝蘇便已經(jīng)看出這些昆侖弟子之中,除了何靖濟之外,就是自己和這個談致遠地位最高。
謝蘇走到床邊,俯身看了看何靖濟的情況。
談致遠道:“方才我探過小師叔的脈象,與來時那兩次發(fā)作一致,應當又是受那鬼面具的影響,神思不寧,經(jīng)脈之中靈力奔騰,難以壓制�!�
先前謝蘇開門時,與那昆侖弟子有過短暫對答,他是壓低嗓子說話,那弟子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異樣。
但謝蘇仍不愿多說,怕被談致遠察覺,只是低低地嗯了一聲。
談致遠卻是猶疑片刻,問道:“前一次,咱們猜測是這鬼面具的問題,小師叔便將那鎮(zhèn)壓鬼面具的符箓暫交給師兄保管,師兄也曾感到不適么?”
謝蘇卻不知道是不是談致遠已經(jīng)察覺他是個冒牌貨,故意拋出一個問題來讓他自投羅網(wǎng),當下只不答話,作出略微沉吟的樣子。
倒是何靖濟忽然長吸一口氣,睜開了雙眼。
他渾身汗?jié)�,不住大口喘氣,雙眼模糊片刻,這才看到陪在自己身邊的是誰,起身從袖中取出那兩只明黃符紙,看著看著便皺起眉頭。
“雖得符箓鎮(zhèn)壓,但此物在身上的時間長了,好似能迷惑人的心神,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許多幻象,如同噩夢一般,總是無法醒來。”
談致遠倒了茶水送到何靖濟手中,關懷道:“小師叔看到什么了?”
何靖濟先是看了謝蘇一眼,又看向談致遠。
“我看到……戰(zhàn)場,不知道在哪里,到處都是死人,旁邊有一條河,那河水里面全部都是——”
謝蘇低聲道:“全是尸體?”
何靖濟抬眼看他,冷汗從鬢角滴落,良久才出聲說道:“你也看到了�!�
從何靖濟這一句話中,謝蘇就知道,先前談致遠并不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故意詐他,而是在來時的船上,何靖濟便已經(jīng)被鬼面具影響過兩次,曾將鎮(zhèn)壓鬼面具的符箓交給段致誠保管。
而謝蘇之所以能接上何靖濟的話,是因為他在白家也接觸過一個鬼面具。
在白家的冰湖之中,謝蘇握住那個漆黑的鬼面具,一瞬間幻覺襲來,令他看到尸橫遍野血流漂櫓的慘烈景象。
方才聽何靖濟說起他在噩夢中看到了什么,謝蘇一瞬間便回憶起來。
那劇烈的血腥氣似乎從四面八方合圍而來,滅頂一般。
談致遠皺著眉看向那兩張符箓,語氣低沉:“這究竟是什么東西?”
何靖濟氣喘稍平,又道:“與我們先前的猜測一致,這東西會影響人的心智,帶在身上的時間越長,就越容易被影響。我覺得……它甚至像一個活物一般,知道我在想什么……”
談致遠道:“溟海之上不能使用術法,上船之前,小師叔又對這鎮(zhèn)壓符箓加了一重禁錮,損耗心神,才會如此�!�
何靖濟苦笑一聲:“你不必安慰我,此物雖然妖異,終究也是我靜心凝神的功夫不到家�!�
這句話讓謝蘇覺得無端熟悉,片刻后才想起來,很多年前在學宮的試煉秘境中,叢靖雪也說過差不多的話。
都是鄭道年教出來的弟子,這一對師兄弟,就連說的話也相似,旁人還未說什么,就先來責怪自己。
何靖濟轉頭看向謝蘇,將那明黃符紙托在掌心,鄭重道:“今夜只能有勞你了�!�
不等謝蘇出聲,談致遠已經(jīng)將符紙取走,細心送入袖中,臉上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
“小師叔是覺得我的修為不如致誠師兄嗎?師兄已經(jīng)中招過一次,輪也輪到我了。今夜便由我來鎮(zhèn)守這妖物,小師叔與師兄好好歇息。”
何靖濟虛弱一笑:“好吧,你務必慎重小心,察覺不對勁,立刻叫我們就是�!�
談致遠點點頭,向門口走了兩步,又看向謝蘇,問道:“師兄可要跟我一起?”
謝蘇本想嘗試從何靖濟口中得到更多消息,但何靖濟明顯十分虛弱,又心神不定,急需休息,鎮(zhèn)壓鬼面具的符箓也已經(jīng)交到談致遠手里,自己再不離開,恐怕會引起兩人的懷疑。
他向何靖濟點了點頭,與談致遠一同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