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回房間的一路上,謝蘇始終戒備著談致遠同他說話,若是說起他們從前在昆侖的事情,自己是答不上來的。
但談致遠仿佛很是了解自己這個師兄高傲冷淡的性子,也并不多說什么,又很有師兄弟之間的禮數(shù),目送謝蘇進入房間之后,談致遠才步入自己的房間。
那關(guān)門聲響起之后,謝蘇無聲無息地將門打開一半,傾聽旁邊的動靜。
原來他與談致遠的房間只是一墻之隔。
淳于笙自然早就離開了,謝蘇心知這少女心思機敏,雖然在易容一事上幫了他,但自己此刻假扮成段致誠的樣子混入昆侖弟子之中,無論所圖之物是什么,淳于笙都絕對不想知道,只盼與他們兩邊都沾不上關(guān)系才好。
謝蘇吹滅燈燭,推開窗子,在床上和衣而臥,承影劍就放在枕邊。
他心里在想,不知道師尊此時是不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離開蓬萊了。
海上靜夜,大霧茫茫,謝蘇卻沒有睡意,也不能睡。
他只是躺在床上,閉上雙眼。
不知道過了多久,謝蘇忽然聽到窗外似乎有什么動靜。
第97章
海霧煙霞(四)
這聲音細碎,混在海浪聲中并不算十分明顯。
但謝蘇耳力過人,已經(jīng)聽到那并非船身破開海浪發(fā)出的聲音。
他翻身坐起,拿起身邊的承影劍,無聲無息靠在窗邊,側(cè)目下望。
海上大霧彌漫,他住的房間是在第三層,至多看得見下面兩層,看不到水面。
只見七八條手臂粗的繩索從霧中伸出來,末尾掛著精鋼爪鉤,深深地楔入欄桿。
每條繩索上都有數(shù)名蒙面人腳步如飛,輕捷迅疾,頃刻間就跳到了船上。
這些人訓練有素,黑布遮面,腳步更是無聲無息。
他們身上都穿著魚皮衣,濕淋淋的,一望即知是剛從海水中浮上來。
謝蘇心頭一凜,此刻木蘭長船正在溟海之上,四周無邊無際,這些人再精熟水性,也不可能是從岸上游過來的。
海霧之中必定有船。
一個名字霎時間出現(xiàn)在謝蘇心中,能在溟海上航行的可不只是木蘭長船,還有滄浪海的船隊。
“殷懷瑜……”謝蘇無聲道。
想到這個人的一瞬間,他甚至沒有仇恨,只是單純的殺心。
所有的蒙面人接連通過繩索,人數(shù)在三十左右。
謝蘇側(cè)身站在窗邊,并不露出自己的身體,只是以目光下望。
那些蒙面人互相打了一個手勢,仿佛對這木蘭長船的構(gòu)造很是熟悉,打開了一道暗門,立即進入了船艙。
恰在此時,一股異香從走廊上漫了進來。
謝蘇立刻用清水淋在手帕上,蓋住口鼻,繼而閃身至門邊,靜聽走廊上的動靜。
他剛剛低下頭,就看到一只小蟲從門縫里爬進來。
這蟲子與蜈蚣形似,通體漆黑,只有背上有一道長長的金線。
這金線蟲爬行極快,幾如黑金二色在地面上游走,轉(zhuǎn)瞬間已經(jīng)到了謝蘇腳邊。
他手指一動,先前用作修整人皮面具的竹片刀頓時飛出,將金線蟲牢牢釘在原地。
那蟲子被竹片刀釘住,搖頭擺尾地掙扎了一下,竟然化成一小股黑煙,原地消失了。
謝蘇微微皺眉,打開房門,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走廊上燈火搖曳,那股甜膩異香也消失了。
謝蘇握著承影劍,剛剛邁出一步,就發(fā)覺自己踩到了什么東西。
是一枚靈玉,上面還打著碧色的瓔珞。
他將靈玉拾起,轉(zhuǎn)而望向自己腰間,那里也掛著一枚一模一樣的靈玉。
這是昆侖弟子用來護持心神的靈玉,佩在身上,心神寧定,不易為邪魔外物所擾。
那自己撿到的這枚靈玉又是誰的?
走廊上安靜得落針可聞,謝蘇一面注意著走廊盡頭樓梯的昏暗處,一面用劍柄頂開了談致遠的房門。
里面窗戶大開,空無一人。
謝蘇越過談致遠的房間,又打開另一名昆侖弟子的房門,只見那弟子睡在床上,右手垂下,手背上趴著一只金線蟲,正在吸血。
而金線蟲背上的那條金線已經(jīng)有一小半轉(zhuǎn)為血紅,似是吸血越多,金線轉(zhuǎn)而變紅的部分就越多。
謝蘇拔劍挑開那只金線蟲,鋒利劍尖一點,那蟲子立刻從中間斷開,如同他房間里面的那一只,轉(zhuǎn)瞬化為一小股黑煙消失了。
謝蘇上前一步,查看那昆侖弟子的情況。
他手背上被金線蟲咬過的地方立刻紅腫起來,破口之處近似瘀黑。
謝蘇進門之時,那只金線蟲才剛剛將他咬傷,不過是片刻功夫,這名昆侖弟子的臉色已經(jīng)轉(zhuǎn)為潮紅,呼吸又深又重,顯然已經(jīng)中毒。
他又探了探這昆侖弟子的腕脈,發(fā)覺此毒一時之間并不致命,只是發(fā)作很快,令中毒之人渾身靈力如沸,無法自如流轉(zhuǎn),因此氣促不平。
謝蘇退出房間,又查看了另兩間房的情況,那兩個弟子也是被金線蟲咬傷,人事不省。
走廊盡頭則是何靖濟的房間,但謝蘇剛剛走近,就聽到樓梯處傳來腳步聲,不止一個人。
他閃身進入自己右手邊的房間,推開窗子,在大霧之中一躍而下,無聲無息地落在船上。
這些蒙面人很有可能是滄浪海的人,但看他們的行動,似乎并不是要取這些昆侖弟子的性命。
若是真有這個念頭,不會明明能夠得手,卻用了那種并不致命的毒蟲。
以何靖濟的修為,如果沒有被毒蟲咬傷,應當能夠自保。
茫茫海霧之中,只能聽到海浪起伏的聲音,卻什么也看不見。
謝蘇向海霧中凝視片刻,手腕一動,拔劍出鞘,將那七八條繩索全數(shù)砍斷,隨后順著先前看到的那些蒙面人走過的方向,在兩只疊放的巨大木箱之后找到了那扇暗門。
這暗門從外面看去,與船身木板嚴絲合縫,若不是親眼看到那些蒙面人從這里接連進入,謝蘇也想不到這里還有一條通道。
他自暗門向下,發(fā)覺自己好像走在兩面木板的夾層之中,每向前一段,便由木板間的縫隙可以看到外面,竟是第一層房間的走廊。
通道一折一轉(zhuǎn),漸漸向下,盡頭處的木門并沒有關(guān)緊,漏出外面的一線亮光。
謝蘇靠近木門,聽到外面有人在說話。
從那透光的縫隙之中能看到一個女子背靠木門,坐在地上。
謝蘇看她衣衫的顏色,就知道這是淳于笙。
她腳邊還躺著一個男人,外裳被除去,脖子上還刺著三根金針,昏睡不醒,正是段致誠。
應當是淳于笙想要檢查段致誠是否醒來,那些蒙面人卻忽然上了船。
在淳于笙面前,一排船工皆被綁了手腳,扔在了靠墻的地方。
此處空曠,似乎是木蘭長船底部的貨艙。
那些穿著魚皮服的蒙面人則把守在房間各處。
卻有一個穿白色衣衫的男子負手而立,背對著謝蘇,從那些被綁在一起的船工身前走過。
他身上的白衣與謝蘇此刻身上穿的衣衫一模一樣。
那是個昆侖弟子。
蒙面人似乎對他俯首稱臣,甚至不大敢直視他的樣子。
只有一個船工沒有被綁起來,站在房間一角,低著頭。其他的船工對他都是怒目而視,更有一人直接恨聲道:“奸細!”
那些蒙面人如此熟悉木蘭長船上的暗道,必是有人暗中接引,謝蘇并不覺得奇怪。
而白衣男子走到那個罵人的船工面前,不見他有什么動作,那船工周圍的人卻是臉色大變,顯然驚駭不能自已。
待白衣男子移開腳步,謝蘇才看到先前那船工已然氣絕。
一眾船工無比悲憤,痛哭咒罵聲不停,那白衣男子只是淡淡地交代了一句:“把他們的嘴都堵起來�!�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謝蘇已經(jīng)從聲音聽出了這白衣男子是誰。
是談致遠。
隔著薄薄一扇木門,只聽得淳于笙冷冷道:“你想要什么,只管說就是了,不要傷我船上的人�!�
談致遠笑了兩聲,轉(zhuǎn)身面向淳于笙,悠然道:“我想要的東西,不在這條船上�!�
他轉(zhuǎn)身朝向木門的一瞬間,謝蘇的眼瞳一瞬放大。
談致遠的臉上,扣著一個鬼面具。
從那面具上源源不斷瀉出陰森詭異的氣息,連談致遠的眼白也變得血紅。
他的目光環(huán)顧貨艙各處,吩咐道:“去將我那些師兄師弟們請過來吧,哦,別忘了我那位天之驕子的小師叔,他的修為可是很高啊�!�
兩個蒙面人應聲而去,談致遠又道:“罷了,我與你們一同過去�!�
木蘭長船上的所有船工都在此處,已經(jīng)不需要再從暗道穿行,那兩個蒙面人便跟在談致遠身后,一同從貨艙大門走了出去。
謝蘇伸指,從木板的縫隙之間點了一下淳于笙的肩頭。
淳于笙渾身一僵,謝蘇立即將聲音壓到最低:“是我�!�
貨艙中的蒙面人大多注意著那些船工,淳于笙活動了一下被繩索綁得麻木的雙手,借勢側(cè)了側(cè)身子,低聲道:“他們要找的是那些昆侖弟子�!�
謝蘇道:“船主呢?”
淳于笙用余光看著貨艙中的蒙面人,艱難地從懷中拉出一角皮影人偶,輕聲道:“我怕父親醒來又尋短見,將他收在了人偶中。”
“他們是從水中上船,我已經(jīng)將繩索砍斷了,”謝蘇又道,“但我猜海霧之中,另有一艘船在不遠處。”
淳于笙的心思轉(zhuǎn)得很快,立即知道了謝蘇的意思,小聲說道:“第三層船艙,與你們所住房間相反,最靠近船尾的房間,羅盤也在那里,你隨意令船舵轉(zhuǎn)向,海霧之中,那艘船是看不到我們的。”
“好,”謝蘇輕聲叮囑,“若是那個戴鬼面具的人回來,不要激怒他,你們不是他的對手�!�
謝蘇又將一柄薄薄的竹片刀塞入縫隙,轉(zhuǎn)身從暗道中離開。
算上在白家沉入冰湖的那一次,這是謝蘇第四次見到鬼面人。
他初時覺得戴上鬼面具的人只是傀儡,但是這些鬼面人之間,似乎有著微妙的不同。
白家冰湖上的那個鬼面人并沒有說過話,與其說是人,更像是一種邪物。
第二個鬼面人是柳啟,他為了遮掩身份,選擇殺死了柳家的人滅口,但謝蘇記得很清楚,那時的柳啟并沒有認出明無應。
而到了第三個鬼面人,也就是常小四化成的那一個,與柳啟有著很大不同。
這個鬼面人似乎只是侵占了常小四的軀殼,因為朱砂骨釘,特意追尋自己而來。
他也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誰,明無應又是誰,甚至知道明無應下山來的只不過是一個分身。
如果說白家冰湖上的那個鬼面人和柳啟都只不過是個傀儡,直到這一次,謝蘇才感覺到自己真正跟那個幕后之人交上了手。
而談致遠雖然戴上了鬼面具,但給謝蘇的感覺似乎與柳啟差不多,依然保有自己的心智,并沒有被那個幕后的人全然取代。
他將船工全部拘禁在貨艙之中,也沒有殺那些昆侖弟子,暫不知所圖之物為何。
但謝蘇今夜既然在船上見到鬼面人,就沒想著這么輕易讓他離開。
先遠離海霧之中的另一艘船,斷了這些蒙面人的后路。
至于這木蘭長船會在海霧中迷失到何處,等抓住那個鬼面人之后再考慮不遲。
他走出暗道,在欄桿上一踩,借力躍起,揚手拉住二樓的窗框,翻身從三樓的窗口躍入,輕盈落地。
淳于笙給他的指向十分清晰,謝蘇走到最靠近船尾的房間,見大門洞開,一個蒙面人背身對外,手扶船舵,正低頭看著一只羅盤。
那古樸羅盤之上刻痕清晰,燈燭的光映在上面幽幽的。
羅盤上忽然閃過一道亮痕,是承影劍的劍光,那蒙面人一聲還未出,便倒在地上,不動了。
謝蘇看也沒看那羅盤,只記得那些蒙面人用繩索上船的方向,扶著舵桿轉(zhuǎn)向相反一邊。
他轉(zhuǎn)身走向門口,就在此時,走廊上的燈滅了。
謝蘇腳步稍稍一頓,繼而走出房間。
黑暗之中,他忽然抬手,截住了斜前方斬來的一擊。
承影劍之鋒銳天下罕有,若是尋常兵器,方才這一劍,黑暗中那個人手中的兵器就已經(jīng)折斷了。
然而那個人一擊不中,周身氣息頓時隱匿。
走廊上落針可聞,只有謝蘇一個人的腳步聲。
他用劍鞘抵了一下走廊一側(cè)的墻壁,確定了自己的方位,繼而揚手,承影劍卻是自下而上反迎上去,刺中黑暗中的兵器,叮的一聲。
那人不再忍耐,近身而來,謝蘇手腕一動,承影劍切開濃墨般的黑暗。
瞬息之間,兩人已經(jīng)交手十數(shù)招。
謝蘇淡淡道:“何靖濟,我是友非敵,沒時間陪你在這耗著�!�
承影劍的劍氣凜冽如霜雪,指向黑暗中的一點。
走廊上忽地亮了起來,一道引火符騰空,火光之下,何靖濟周身經(jīng)脈要穴已經(jīng)籠罩在承影劍的劍氣之下,而他手中長劍阻滯,卻無法近謝蘇的身。
看清謝蘇面容的一瞬間,何靖濟臉上頓時現(xiàn)出震驚之色。
“你不是段致誠,你是誰?”何靖濟握緊手中長劍,“你把他怎么樣了?”
謝蘇先收了劍,平靜道:“他在船艙里,與所有被綁的船工在一起,目前還沒什么事。至于我是誰,過了今夜再告訴你也不遲�!�
何靖濟似乎有些不信任他,問道:“你是如何認出我的?”
謝蘇笑了一下:“你們昆侖的劍法很難認出來么?”
灼灼火光之下,他的眼瞳如琉璃一般。
何靖濟看著他,忽然道:“怪不得昨夜你來房間時,一直不大抬頭正視于我,那時你已經(jīng)扮成了致誠的模樣——你的眼睛……”
謝蘇徑直打斷了何靖濟的話。
“談致遠戴上了鬼面具,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是你師侄了,見著他可別手下留情。有一隊蒙面的人,半夜上了船,現(xiàn)在正與他在一起。船工都在底層的貨艙,談致遠此刻正在船上找你,還有其他的昆侖弟子�!�
謝蘇自覺已經(jīng)說得足夠清楚,可是何靖濟神色不定,竟似有些愣忪。
“你說談致遠戴上了鬼面具?他為什么要——”
謝蘇自袖中拿出那截斷了一半的碧色瓔珞,說道:“這枚靈玉應當是他的,你不會認不出來吧?”
何靖濟看著那靈玉,不敢置信道:“這是昆侖弟子護持心神的靈玉,等閑不可離身,他……他是受了那面具的蠱惑么?”
謝蘇隨手將靈玉拋給他,“蠱惑?不見得吧。”
何靖濟卻沒聽出謝蘇話里的意思,又道:“你說他現(xiàn)在正在找我?”
“對。”
謝蘇目光向下,看到何靖濟手背上一片紅腫,想來也是被那金線蟲咬傷了,只是他修為比那些昆侖弟子要高出不少,強自壓制,一直支撐到現(xiàn)在。
何靖濟見謝蘇打量他手上蟲咬傷口,說道:“我被咬傷后,立即有幾個蒙面的人闖進來,應當就是你說的那些了。我雖逃了出來,但其他的弟子只怕都已經(jīng)陷入他們手中�!�
謝蘇微微一笑:“怎么,你現(xiàn)在又肯相信我了?”
何靖濟深深看他一眼,說道:“你的修為在我之上,若是想殺我,方才就殺了。”
謝蘇道:“我想到一個法子,或許可以試試�!�
“什么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