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姜紅萼用手指卷著一縷發(fā)絲，似是欣賞，又像是玩味，目光挨個從那些昆侖長老的臉上流連過去，看到謝蘇和明無應(yīng)的時候，微微一笑。

    她說話語調(diào)、看人眼神都大有乖張之態(tài)，令那幾位昆侖長老怫然不悅。

    卻在此時，姜紅萼那渺然的嗓音化成一線鉆入謝蘇耳孔之中。

    “我承你的情，只樂意告訴你們。我們教中，原有一個護(hù)法，叫做陸英，后來叛教而出，聽說是跑到了中原去，在一個什么天什么觀的地方……她叛教離開南疆的時候，我才剛剛被帶回教中，只見過她一次。但她的蠱，我卻記得�！�

    謝蘇心中一凜，最先想到了天清觀，余光看到昆侖眾人毫無反應(yīng)，立刻曉得是姜紅萼用了傳音之術(shù)。

    明無應(yīng)在他身側(cè)莞爾一笑，顯然也聽到了姜紅萼的話。

    “但陸英是個女子，世上倒是沒有哪一種蠱術(shù)，能將女子變成男人的。”

    聽她說話，其實并不知道是哪兩個字，姑且記作陸英。但姜紅萼后面這句話，卻令謝蘇微微蹙眉。

    世間修士若是修為有成，或是專習(xí)變幻之術(shù)的，隨手捏個化身出來，自然是男女不拘。至于施個障眼法，令他人混淆錯認(rèn)自己，也算不得什么難事。

    姜紅萼的話卻可以這樣理解：蠱是陸英的蠱，人不是陸英此人。

    謝蘇側(cè)目，見明無應(yīng)嘴唇微動，作出一個口型，是“多謝”二字，知道這一條線索或許十分有用，但四周人多眼雜，是以按捺下來，并沒有開口相詢。

    姜紅萼腳下忽然涌出無數(shù)銀白蠱蟲，窸窸窣窣，將她團(tuán)團(tuán)圍在中間，壘成一條銀白色的衣裙，裙擺花朵一樣淌在地上。

    一眾昆侖長老都對她怒目而視，她好似察覺不到一般，將目光望向天邊。

    謝蘇心中一動，忽然想到，不知道姜紅萼被關(guān)在玉簪峰的懸崖上，到底有多少年。

    她再無開口之意，鄭道年仿佛也早有預(yù)料，不再問話，沉吟片刻，撤去了搖光劍上面凌厲的劍氣。

    電光石火間，他眼前銀影一閃，只來得及抽身后退，一面護(hù)住周身命脈要穴，一面立即示意其他人不要妄動。

    在撤去搖光劍劍氣的一瞬間，姜紅萼欺身而上，卻停在了搖光劍的前面。

    這柄劍還釘在地上，劍氣收斂，看起來就是一把普通的長劍。

    姜紅萼低頭凝視搖光劍許久，終于是伸手在劍柄上握了一下。

    看她的手勢就知道，姜紅萼是個不會用劍的人。

    好像劍柄會咬人似的，摸了兩下，她就把手縮回去了。

    這是先代昆侖掌門的佩劍，那幾個昆侖的長老身形微動，似是想要上去將劍搶下來。

    可劍氣已經(jīng)撤去，沒有約束之能，鄭道年也不發(fā)一言，沒有得他首肯，誰也不敢上前。

    只有徐道真凝視她一眼，那顧盼生輝的雙目中倒好似看到了什么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片刻之后，竟然不發(fā)一言地轉(zhuǎn)身離開了。

    她這樣說走就走，實在突兀至極。

    可是眾人的心思都在姜紅萼身上，也素來知道徐道真的脾性，只怕這廂鄭道年放了姜紅萼下山，她立刻就要去跟姜紅萼拼殺一場，這時見她離開，反而心下一松。

    姜紅萼腳下，銀白色的蠱蟲涌出越來越多，絲毫不加節(jié)制。

    謝蘇忽然皺了一下眉。

    他不了解蠱術(shù)，但見姜紅萼身上氣息如懸絲一般，絕非久長之相。

    姜紅萼呆呆地望著搖光劍。

    片刻之后，她腳下無數(shù)銀白色的蠱蟲瘋了一般涌動回她的身上。

    山間清風(fēng)吹過，姜紅萼的身影一瞬崩塌，化為點點銀華，比塵還輕，風(fēng)一吹就沒有了。

    她竟然就這么羽化了。

    搖光劍立在風(fēng)中，劍身光澤一烏。

    姜紅萼羽化，倒是了了昆侖諸位長老的一樁心事，不必再擔(dān)心她下山之后做下什么禍?zhǔn)隆?br />
    但她被囚于山中多年，從未有過自輕自傷之事，自由近在咫尺，卻又這么輕描淡寫地羽化尸解，還是令他們面面相覷。

    不知為何，謝蘇對她如此選擇，倒覺得毫不驚訝。

    鄭道年將搖光劍收入劍匣，命人將七劍供于紫霄峰后殿之中，拂退眾人，倒是向著謝蘇走來。

    數(shù)日之前他想留明無應(yīng)和謝蘇在山上，提及教授謝蘇以聚魂燈尋找缺失魂魄之法，雖是一時借口，卻也是鄭重對待。

    謝蘇昏迷三日，又在昏沉中見到無數(shù)幻景，實在有很多話想要跟明無應(yīng)說。

    但鄭道年主動提起此事，他也沒有什么延后的理由，隨著鄭道年走進(jìn)藥泉峰中一處院落。

    這藥泉峰上到處生得靈植草藥，院落之中也有許多正在晾曬的草藥，難得并未在幾日前那場大戰(zhàn)中被毀。

    明無應(yīng)沒有隨他們進(jìn)去，而是留在院中，隨手撿起兩根曬干的草藥把玩。

    謝蘇十分自然，倒是鄭道年回首看了一眼明無應(yīng)，見他漫不經(jīng)心，全無掛懷，略有訝然之色，似乎還以為他會陪在謝蘇身邊。

    謝蘇有意向鄭道年詢問這盞聚魂燈在昆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傳承的，并未多言。

    他在術(shù)法一門上本就精到，悟性十分了得，鄭道年三言兩語稍加點撥，便已經(jīng)掌握這聚魂燈指引魂魄的術(shù)法。

    按照鄭道年所說，若是聚魂燈還在漻清峰那座石室之中，指示缺失魂魄的時候，那道玉石墻壁之上會出現(xiàn)山川幻景，燈芯明光所照之處，即魂魄失落之所。

    只是此刻聚魂燈已經(jīng)跟他的內(nèi)景融為一體，謝蘇還真的有幾分好奇，這盞燈要如何為他指路。

    他心念一動，依言運轉(zhuǎn)術(shù)法，內(nèi)景之中忽然浮現(xiàn)山川城郭，幾乎成一張地圖鋪陳開來。

    雖然叫做內(nèi)景天地，卻絕少有人真能在內(nèi)景中擬化出山川萬物。

    鄭道年一時驚異，看向謝蘇的眼神又自不同。

    謝蘇神思寧定，見聚魂燈的燈芯中一縷白光遙遙遠(yuǎn)攝，山川萬里便即分開。

    白光消逝之處，是朱紅高墻，琉璃金瓦，好一片莊嚴(yán)建筑，烏木匾額之上三個髹金大字。

    天清觀。

    謝蘇知道鄭道年正小心查看自己神色，但他對著外人，素來都是淡淡的，料定鄭道年此刻也看不出來什么。

    十?dāng)?shù)年前，他同明無應(yīng)在金陵城中，曾于天清觀的人打了個照面。

    天清觀的觀主，也是當(dāng)朝國師童碧山要請明無應(yīng)去觀中，還拿出了一塊天門陣的碎片。

    今日更是得知鬼面人所用的蠱術(shù)和自己缺失的魂魄都與天清觀有些關(guān)系。

    看來這素來與皇家關(guān)系緊密，從來不與眾仙門過多來往的天清觀，倒也不是那么不問江湖事。

    謝蘇思緒飄遠(yuǎn)，卻是想到許多年前永州城里謝府那一場大火。

    謝太醫(yī)是被人滅口，難道他的死……是因為自己？

    他心中所思只是一瞬，面上淡然，又向鄭道年問起聚魂燈在昆侖的傳承。

    聽到謝蘇問起這個，鄭道年開口，卻是先將場面話又說過了好幾輪，言道此靈物珍貴，既然已經(jīng)由玉虛君之手送給了他，就沒有要回去的道理。

    然而談到此燈來歷傳承，鄭道年略想一想，只說聚魂燈是漻清峰上天地化生，自來有之，此燈的用法也是前人摸索而出，因而命名。

    謝蘇若想再知道得詳細(xì)些，他這就遣人去翻閱典籍。

    只是昆侖典籍浩如煙海，想要理出些線索，怕也是要花上許久的功夫。

    他這話聽起來算是合理，沒有什么破綻，只是說了跟沒說一樣。

    謝蘇也知道鄭道年心思縝密，怕自己問得多了引他懷疑，反而不好，當(dāng)下將話頭揭了過去。

    反正已經(jīng)知道那一縷缺失的魂魄是在天清觀，正是有的放矢，先將那縷魂魄收回來，查清楚鬼面人的事要緊。

    出得院落，倒是有一個昆侖弟子乘著飛舟而來，稱清正司的司正方長吉上山，正在紫霄峰上等候。

    謝蘇知道清正司歷來與昆侖關(guān)系緊密，方長吉一定是知道了前幾日昆侖山中大亂，趕來詢問情況，又或者他就是鄭道年叫來的。

    方長吉在紫霄峰上候著，鄭道年自然要去見上一見。

    他轉(zhuǎn)向明無應(yīng)，姿態(tài)做得很足，請他一同前去，其實心中卻也知道，明無應(yīng)一向不耐煩這些。

    學(xué)宮就在蓬萊地界，楊觀想要見明無應(yīng)一次都是千難萬難，什么方長吉圓長吉的，明無應(yīng)更是沒有去見他的道理。

    但誠意不得不表，鄭道年一番做作，自覺差不多了。

    可明無應(yīng)聞言，似笑非笑道：“這倒是正合我意。”

    謝蘇瞧著鄭道年臉上仍是笑著，但那個笑不免僵硬了一瞬。

    明無應(yīng)又道：“怎么，不方便嗎？”

    說來鄭道年這么多年昆侖掌門的位置坐下來，臉皮自也修煉得刀槍不入，一瞬之后便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笑吟吟地請他們二人一同登上飛舟。

    明無應(yīng)本來也不是真的要去，三兩句話把鄭道年打發(fā)走了。

    鄭道年正是求之不得，連帶著登上飛舟的步伐都敏捷不少，像是生怕明無應(yīng)又改變主意一般。

    謝蘇先前一直忍著，這時看著飛舟極快地消失在天際，偏過臉去，微微一笑。

    明無應(yīng)道：“咱們要是真的去了，他們說話非得字斟句酌，擠眉弄眼，他們不累，我看著都累�！�

    謝蘇嗯了一聲，眉眼似新月，彎彎似笑。

    他們走出院落，卻也沒有什么非要此刻就去的地方，只在山道上緩行。

    謝蘇心中有許多事情想問，記掛著那日在鏡花水月境中沒有說完的話，還有自己昏沉中看到的種種似是而非的景象。

    走著走著，一時沒想好要如何開口，反倒是步子緩了下來，見明無應(yīng)走在自己身前。

    他與明無應(yīng)并肩而行的時候，總是習(xí)慣略微在他后面一些，這時有意放慢腳步，就落后更多了。

    仗著明無應(yīng)此時看不到自己，謝蘇目光坦然地看過去。

    他身上那件深藍(lán)色的衣衫束腰極緊，他又身材高大，雙腿極修長，走動之間意態(tài)瀟灑，身影像是工筆細(xì)描而出，偏偏又十足寫意。

    有種隱而不發(fā)的力量感，像出鞘的劍，張滿的弓，天下最好的兵器在最好的一瞬間。

    但他說話行事的時候，卻總有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

    這兩種氣質(zhì)分明迥異，在他身上卻嚴(yán)絲合縫地鑄在一起。

    謝蘇出神地想著，沒有看到明無應(yīng)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下來，自己險些撞在了他的身上。

    他猝不及防退后，明無應(yīng)已經(jīng)轉(zhuǎn)身過來，見謝蘇半低著頭，目光好似落在自己衣上刺繡，故意道：“好看嗎？”

    他問的是衣服還是人，謝蘇都不想回答。

    “方才在那個小院之中，師尊為何不同我一起進(jìn)去？”

    謝蘇打岔避話的功力拙劣，明無應(yīng)心情甚好，也沒打算拆穿他，玩味道：“當(dāng)著我的面，鄭道年說話的時候要先在心里想個十遍八遍，問不出什么。”

    謝蘇聽他這樣說，卻是有些赧然，更是覺得明無應(yīng)洞悉人心，把鄭道年和他都看得很明白。

    他想問聚魂燈的來歷，借由此拼湊一些自己的過往。

    鄭道年卻是個人精，雖然不知道謝蘇為何要問，怕也不肯什么都說的。

    “那要讓師尊失望了，我卻也沒有問出什么有用的東西�！�

    謝蘇將鄭道年對他說的話原樣復(fù)述一遍，明無應(yīng)笑了笑，說道：“倒也未必是假話。”

    “師尊。”

    明無應(yīng)嗯了一聲，知道謝蘇有話要說，等他自己開口，并不催促。

    “我……”

    晴崽ΤШ

    話一出口，謝蘇忽然有些茫然，他到底是誰呢？

    聚魂燈從何而來，他的魂魄為何會缺失一縷，又為什么會在天清觀，謝太醫(yī)又是因何而死……

    樁樁件件，繁雜不休，千頭萬緒揭開一角，后面是什么，他根本無從得知。

    他是個沒有來歷的人，現(xiàn)在忽然出現(xiàn)一條追尋來歷的路，就橫在他腳下。

    謝蘇閉了閉眼，想起了自己曾看到過的白玉天階，一霎那間，有一個可怕的念頭出現(xiàn)在他心里，一出現(xiàn)就揮之不去了。

    他聽到自己低聲道：“我也會是從白玉京來的嗎？”

    聚魂燈進(jìn)入內(nèi)景之時，他看到那長長的無盡玉階，明無應(yīng)在他的鏡花水月境里也看到了。

    謝蘇想了想，又把自己這昏迷的三天之中看到的那些幻象一一道出。

    自己也覺得像是混亂夢境，說完了又覺得荒唐。

    明無應(yīng)忽道：“把你的手伸出來�！�

    謝蘇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聽從明無應(yīng)的吩咐，早已習(xí)慣成自然。他伸出右手，覺得平攤掌心太傻了，手指虛虛地握著。

    “你習(xí)慣右手使劍，換左手來。”

    謝蘇不明就里，但還是依言伸出左手。

    明無應(yīng)伸手在他腕上一拂，悅耳的玎珰聲中，那里憑空多了一串物事。

    一串白玉鈴鐺系在他的手腕上，顆顆純美無瑕，細(xì)膩如羊脂。

    謝蘇低頭望著這串鈴鐺，眼角微微一動。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誰的話，”明無應(yīng)風(fēng)輕云淡地笑了笑，“我來告訴你�！�

    謝蘇好似有些失措般，伸手?jǐn)n住腕上白玉。

    “你是蓬萊山的謝蘇�！�

    第118章

    道阻且長（四）

    明無應(yīng)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字字卻像是有萬鈞之力，敲在謝蘇心上。

    “我說過，我給出去的東西就不會收回�！�

    謝蘇抬眸，見明無應(yīng)也正看著自己。他眼中幽微生光，好像這句話里含義深重，氣息熱烈，遠(yuǎn)不止字面意思。

    天下間能一句話令他心中涌起驚濤駭浪，也一句話令他撥開障目浮云的，恐怕只有眼前這個人。

    不論他是誰，他都是謝蘇。

    不論他是從什么地方來的，這世上都有一個地方，可以作他的歸處。

    謝蘇靜立片刻，展顏一笑。

    明無應(yīng)為他系上那串白玉鈴鐺，移開目光，向左近一處院落看了一眼。

    那院落外有好大一棵桑樹，一根細(xì)細(xì)的樹枝斷裂下來，掉到了小院一人多高的籬笆之后。

    樹枝落下的瞬間，籬笆后響起一個女子的輕呼聲。

    片刻之后，謝蘇看到一個單薄身影從籬笆后面繞了出來，卻是淳于笙。

    她左手捂著額頭，臉上一片通紅，輕聲道：“我……我不是有意要聽你們說話的�！�

    謝蘇不意在此處見到她，目光稍稍向下，見淳于笙右手上包著厚厚夾板，心知藥泉峰的弟子必已為她用心治療過。

    謝蘇救下的那些船工也住在據(jù)此不遠(yuǎn)的地方，淳于笙有些赧然，請他們走進(jìn)院落，將靠在籬笆上的皮影人偶收起來，平攤在院內(nèi)石桌之上。

    此舉倒好似是在解釋，方才她確實是在籬笆后面有事要做，絕非有意偷聽。

    謝蘇卻知道淳于笙修習(xí)的法術(shù)與她父親是一脈，最善于藏匿自身氣息，否則在學(xué)宮地下那處靈氣湖泊，淳于異的偽裝也不會將他也騙過去了。

    淳于笙將那皮影人偶擺好，樣子有些局促。

    謝蘇一見那人偶，便問道：“你還沒有將船主放出來嗎？”

    先前在木蘭長船上，淳于異懇求謝蘇救回他的亡妻，得知無望之后當(dāng)即作出輕生之舉，被淳于笙眼疾手快地用這人偶法器收了進(jìn)去。

    之后鬼面人襲擊木蘭長船，那些船工中了蟲毒，淳于笙則是右手指骨都被人捏斷，也被鄭道年安置在藥泉峰上醫(yī)治。

    聽到謝蘇的詢問，淳于笙的臉上更是出現(xiàn)了一抹窘迫之色：“我怕……爹爹從人偶里面出來，要是再尋死該怎么辦……”

    話雖如此，可是將淳于異一直放在人偶之中，終究也不是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