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明無應來把他帶走,而沉湘說了一句玩笑話。
鮫人飲酒之后,身上會泛紅,色若桃花。
沉湘知道他是從南海邊的永州城來,南海有鮫人,沉湘是半開玩笑地用這種法子來試他的來歷。
謝蘇不由自主向前走了半步,繁清目光轉向他,喝道:“你再走一步,我現(xiàn)在就跳下去。這毒就在我的身體里,用我和我的族人的血煉成的。你想讓這幾條河流經的所有地方都只剩下死人嗎?”
明無應忽道:“就你一個人,托大了吧?”
繁清反而笑道:“你要試試嗎?”
明無應又道:“你跟我們一起去了解池,你知道池心水可以解毒。”
“是啊,沒有你們,我也會想辦法弄清楚那種仙藥到底是什么東西�!狈鼻宓匦α诵Γ澳銈儺斎豢梢杂贸匦乃热�,可那需要多久呢?那些已經中毒的人,能趕在他們毒發(fā)之前嗎?”
她這話聽起來像是有更好的解毒之法,又獨自坐在萬水之源上方,以身相脅,那是什么意思,稍有閱歷的人都聽得出來。
方長吉緩緩道:“你想要我們幫你做什么?”
聞言,繁清眉梢一動,重復了方長吉的話:“我要你們幫我做什么?”
她說話時眼波欲流,當真風情萬種,聲調柔婉,如同情人間的低語。
“你知道我是什么時候被賣到金陵城的嗎?你知道我的族人,又有多少被賣到這里,被剝光衣服,躺在臺上供人賞玩?被當作娼妓,凌虐致死?”
繁清咄咄逼人道:“方司正,你說你要幫我,你可知道我們原本生活在南海海底,為何會被人捉��?”
方長吉面色凝重,而繁清似乎也不是真的要他來回答。
“鮫人性情柔善,見到有人溺水,一定會把他救到岸上。所以南海邊上的人,常常佯裝溺水,把我們騙到水面上,再用漁網(wǎng)纏住我們,就逃不脫了�!�
繁清又微笑起來:“世上有如此以怨報德的人,那也怪不得他們,因為世上也有如此軟弱可欺的人啊�!�
謝蘇望向繁清,聲音平靜:“我?guī)湍憔饶切╆P在醉月樓地牢里的鮫人,你厭惡醉月樓,我?guī)湍阍伊怂�。�?br />
他提到醉月樓的地牢時,繁清的目光微微一動,望向了他。
他不是說說而已,這個念頭,謝蘇從那個地牢的暗門里走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想過。他同明無應說過,查完桃花疫的事情,他要回一趟醉月樓。
先前繁清一直在笑,此刻她忽然不笑了。
“毀掉一個醉月樓有什么用?你只看到我們被關在地牢,你知道是誰將我們賣到這里的嗎?在南海上做生意,要問過誰才可以,你不知道嗎?醉月樓的背后是誰,你難道猜不出來?”
“是滄浪海嗎?”謝蘇問道,“我得罪他們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不管你信或不信,這件事我都會做到�!�
滄浪海雄踞于南海之上,借海路之便養(yǎng)了大批船隊,幾乎壟斷了南海上的所有航路,積累了無盡財富。
想在南海的風浪里做生意,沒有滄浪海的允許是不可能的。
販賣鮫人可獲暴利,這樣輕巧的無本萬利的生意,背后必定有滄浪海的操縱。
繁清木然道:“若是你沒有遇到我,若是沒有這場桃花疫,你會知道醉月樓的地牢里關著什么,你還會這么說嗎?我殺了這么多人,才終于讓你看到了我們,才終于等到了你,這還不夠好笑嗎?”
謝蘇微微蹙眉。
這一問,他答不上來。
他去過醉月樓的地牢,見過那些渾身是傷、屢遭玩弄的鮫人,見過他們靠吃老鼠活下來,見過繁清原本該是絢麗魚尾的地方長出傷痕累累的雙腿。
他的憐憫也好,因憐憫而作出的許諾也好,全都是自以為是。
就像片刻之前,他想對繁清說,很多年前,他還在永州的時候,也險些被人當作鮫人一樣的賣掉。
但他并沒有把這話說出口,因為被人待價而沽,被人羞辱和作踐的,不是他。
繁清為什么要這么做,其實根本不用再問。
無數(shù)的細枝末節(jié)在他心中浮現(xiàn)。
桃花疫最先出現(xiàn)也是死人最多的地方在城南,那里居住的都是富貴人家,而金陵城中的權貴向來以蓄養(yǎng)鮫人為樂。
繁清一定要纏著賀蘭月帶她同去解池,是因為她或許比他們更想知道那所謂的仙藥究竟為何能夠解毒。
這個念頭出現(xiàn)在謝蘇心中的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了另一件事,那就是繁清自己根本沒有解藥。
如果她有解藥,根本不需要如此好奇。
方長吉和他此刻試圖打動繁清,全都是泡影一般的東西。
明白了這一點,謝蘇也就明白了今夜繁清為何來此。
繁清不知道他們后來在天清觀中發(fā)現(xiàn)那些天魔種的事情,繁清只知道解池池心的天魔血可以解毒。
他們有了解藥,就可以為城中所有的人解毒。
繁清今夜鋌而走險來到萬水之源,不是來跟他們談條件的。在親眼看到她摘下風帽之前,他們也不會想到會在這里見到她。
她是來下毒的。
清水行宮的萬水之源連通九條大河,不止流經金陵城,繁清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活著離開這里。她血中帶毒,就是為了來做這件事。
而繁清先前說得不錯,她坐在欄桿之內的邊沿上,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跳進萬水之源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就算他們現(xiàn)在動手殺了她,她還是會掉下去。
謝蘇心中清明,想要轉過臉看一看明無應,余光之中,他的身形已經許久沒有移動過,也很久沒有說話了。
方長吉仍在勸說繁清,謝蘇凝神望向明無應,發(fā)現(xiàn)站在祭臺邊的只是他留下的一個虛影。
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心中稍稍安定,繁清修為不高,隔著萬水之源的水霧,她應當?shù)浆F(xiàn)在都還沒有察覺明無應已經不在此處了。
可是收回目光的時候,謝蘇心里忽然一空。
不知何時,賀蘭月從他身后消失了。
他站過的地方,蘭草凌亂地倒伏著,夜風徒勞地空空吹過。
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都太快了,快得幾乎只是一個念頭從無到有的一瞬間,令人猝不及防。
繁清身旁的黑暗中撲出一個瘦小的身影。
狗六兒翻過白玉欄桿,踏在邊沿之上,雙手緊握一把匕首,向繁清捅了過去。
他腳踩的地方水汽濕滑,根本無法立足,還未觸及繁清,整個人就滑向下方深不見底的眾水匯集之地。
在掉下去的一瞬間,他被繁清抓住了。
繁清的神情從剛看到狗六兒時的驚訝變?yōu)槊H�,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后目光呆呆地向下看去�?br />
一柄長刀從后至前貫穿了她的胸膛。
刀刃的冷光上掛著她溫熱的血,在繁清身后,是賀蘭月面無表情的臉。
萬水之源震耳欲聾的水聲一瞬間消失了。
幾十道奔騰不息的流水好似被凍結,這座匯聚天地靈氣的陣法被人強行鎮(zhèn)壓,靈氣滯澀,水源凝凍,如同冰封。
明無應的身影凌空浮現(xiàn),望著眼前的一幕,緩緩皺起了眉。
繁清覺得自己的身體忽然變得很重,因為到處都不聽使喚,手指沉重得連抬起來都不能。
可她的身體好像又忽然變得很輕,因為賀蘭月只是手臂一動,就把她拖了下去,抱在懷中。
那個臟兮兮的小乞丐脫了力,坐在一邊看著她。
她為什么要救他呢?
如果她沒有伸手去抓他,就不會在那一瞬間全無察覺,被賀蘭月的刀刺中。她就可以從容地跳下去,比現(xiàn)在這副樣子從容得多。
如果一瞬之前,她能夠跳下去,萬水之源在被明無應強行停下來之前就已經到處流淌她身上的毒了。
可是那個瞬間,她竟然什么都沒有想,伸手抓住了那個要殺自己的小乞丐。
是她囑咐自己身邊的侍女,要找一些不起眼的人來試毒,死了也不會有人察覺,最好是找一些小乞丐。
是她殺了城中那么多的人。
她不在乎殺人,不在乎殺無辜的人,因為這世上原本就沒有無辜的人。
可是為什么看到小乞丐要掉下去,自己還是伸手抓住了他呢?
就像很多年前,自己已經聽說海邊的人會騙他們浮到海面上,再用漁網(wǎng)把他們纏住,可是看到那個掙扎在海底,很快就要死去的人,她還是游了過去,抓住他的雙臂,把他帶到了水面上。
漁網(wǎng)纏住她的時候,她能怪誰呢?
不甘心啊。
繁清的目光開始渙散,唇邊溢出鮮血。
有溫熱的東西落在她的臉上,她想抬起手摸一摸臉,可是沒有力氣,于是問道:“你是在哭嗎?”
繁清覺得自己好像已經看不清身邊的人了。
她只聽到賀蘭月輕微地吸氣,他說:“都別過來。都別過來�!�
繁清虛弱地笑了笑,她猜得到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也確實不想要別人看到。
不甘心嗎?這是一定的。
后悔嗎?這個沒有。
不是他們說要幫她,她就得感恩戴德地接受。她走的原本就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被漁網(wǎng)纏住的時候,被剝光衣服被人騎在身下的時候,被術法割開魚尾的時候,她流過許多眼淚,想哀求所有人,什么人都行,救救我吧。
一輩子都等著別人來搭救的人,是永遠不會得救的。
而這世上有些恥辱,只有用血才能洗干凈。
“別哭啦。”繁清輕聲說,“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只是利用你幫我做事罷了。為一個不喜歡你的女人流眼淚,不覺得丟臉嗎?”
她聽見自己說:“你說要……要帶我去看草原上的日落,我說,要帶你去看……海上的日出,我都看不到了,你自己,自己去看吧……”
她的喉嚨里咯吱咯吱地吸著氣,片刻后,抬起來的手垂落下去,不動了。
萬水之源的另一邊,謝蘇好像樹木生根一樣立在原地。
他沒有來得及過去,就算過去了,發(fā)生的一切也已經發(fā)生,不會有任何改變。
他只是聽到了賀蘭月困獸一般的嘶吼,請求他們不要過去。
直到指縫間一片滑膩,謝蘇才發(fā)覺他的手攥得太緊,手背上被咬傷的地方再度迸裂,鮮血汩汩而下。
在賀蘭月的悲聲長嘯之中,謝蘇轉過身,看到從行宮宮殿的方向,趕來了一隊侍衛(wèi)。
四面八方都有侍衛(wèi)趕來,將整座萬水之源的陣法團團圍住。
方長吉皺了下眉毛,他身前的知晝望著飛身而來的國師,向后退了半步。
國師的身法快得不可思議,謝蘇幾乎只是剛看到他飛掠而來,就已經跟國師面對面了。
這位鶴發(fā)童顏的老者環(huán)顧四周,在看到賀蘭月懷中繁清的尸體時,神色波瀾不驚。
“這里出了什么事?”國師的神情堪稱誠懇,“我在行宮之中,察覺此處陣法被壓制,看起來,應當是蓬萊主的手筆吧?”
明無應依然凌空站在萬水之源的上方,居高臨下道:“國師耳聰目明,難道沒聽見這里出了什么事嗎?”
國師微微一笑:“我年紀老邁,如何還能耳聰目明��?”
“國師一連數(shù)日留居行宮,不在金陵城中,我還以為國師是在躲我呢�!�
國師嘆道:“這是從何說起啊。城中瘟疫肆虐,陛下命我將長公主送入清水行宮,這才耽擱了些日子�!�
明無應嘲諷道:“那么這位長公主也知道,自己腹中懷著的是天魔種嗎?”
有那么一瞬間,謝蘇幾乎以為國師要對明無應出手,可是他的臉色只是微微一變,旋即恢復如常。
“這話我可就聽不懂了�!�
“聽不懂沒關系,”明無應淡淡道,“金陵城中桃花疫卷土重來的事情,國師心中有數(shù)就好�!�
國師目光一動,忽然看到了被方長吉扣在身前的知晝。
雖然他克制得極好,但謝蘇還是從國師的臉上看到一閃而過的驚訝。
他心頭浮現(xiàn)一絲異樣,尚且來不及捕捉,就察覺到有一隊侍衛(wèi)靠近祭臺,悄悄潛入他身后。
在轉身的一瞬間,謝蘇看到祭臺之下,一個侍衛(wèi)從陰影中走出,面目模糊的臉上有一種詭異之感。
祭臺上長明燈光芒大放,那侍衛(wèi)的臉上憑空浮現(xiàn)一只漆黑的鬼面具。
他伸出雙手,向山河璧抓去。
電光石火之間,謝蘇根本沒有其他想法,仿佛不需要考慮便已經作出決定。
承影劍鏗然出鞘,攜著堅不可摧的氣勢,劍風決然劈下,比鬼面人的動作還要快,徑直斬在山河璧上。
玉璧碎裂的聲音灌入耳中,好像有什么更深邃,更不可觸碰的地方緩緩碎裂。
長風驟起,席卷天地。
謝蘇覺得自山河璧的碎裂之處旋轉而出一枚巨大的風眼,霎那間到他腳下,將他卷起,令他沉入一片渾濁汪洋。
颯沓流風,一瞬停歇。
山河璧碎為齏粉,謝蘇的身影消失在萬水之源旁,與他一同消失的還有國師。
所有的人都被吹得東倒西歪,無法站立,亂七八糟地倒在地上,其中也包括方長吉,還有那個戴著鬼面具的侍衛(wèi)。
他臉上的面具一瞬間消失了,露出下面一張尋常面孔。
只有兩個人還站在這里。
明無應淡淡道:“你就沒有什么想對我說的嗎,元徵?”
在他面前不遠處,知晝緩緩一笑。
第134章
殊途同歸(三)
山河璧碎裂的一瞬間,謝蘇無端生出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說陌生是因為他好像在霎那間被吸入一個巨大的風眼之中,狂風席卷天際,眼前的一切都隨之化為烏有。
風烈如刀,割去他身體發(fā)膚,卻無痛感,只好像純然的剝離。
唯余一盞神魂,旁觀天地逆轉,乾坤倒懸。
虛與實的界限被一瞬打破,他如沉溺汪洋,目所能及之處,銀泊萬頃,輝光百道。
說熟悉是因為入水之后,他又浮出,變得無比輕盈,來到了,或者說是回到了一個曾經留駐很久的地方。
他的來處。
借聚魂燈的指引,謝蘇已經察覺他那一縷缺失的魂魄就在山河璧中。
那由心而發(fā),快極的一劍也不是魯莽,不只是為了不讓山河璧落入那忽然出現(xiàn)的鬼面人之手,而是謝蘇心底有一種直覺,他知道他這么做是對的。
那一縷魂魄散在風中,與他融合,隨之而來的是浩瀚的記憶,無論他情愿還是不情愿,都似畫卷一般鋪陳在眼前。
極度的困倦忽然涌來,闔眼之際,是一片微茫的銀光。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謝蘇仿佛正在經歷此生最奇妙的一場幻夢,而他卻知道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曾經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情。
有空靈而威嚴的唱誦聲,不是響起在他的耳邊,而是在他的腦海里。
空明天,天外天,虛靜境,澄懷心。
這十二個字被反復地唱誦,在這世上無處不在。
層層疊疊的流云如寶塔一般,最上面則是無法直視的燦然金光,照徹此世的一切,身著白衣披著金甲的武神隱沒在流云背后,手中的兵器被上方無盡的明光耀出金痕。
這是謝蘇在聚魂燈引起的高熱中見過的景象,他曾以為這是幻夢。
而眼前的所有卻是真實。
世上一切言語無法形容這里的威嚴與壯美,金光照耀之下,白云亦被五色神光籠罩,虹影萬千,飛架天際。天河倒流,垂落九天。水霧之后是望不到邊際的瓊樓玉宇,如蜃景一般恢宏絢麗。每一處都氣象萬千,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