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此處就是空明天，天外之天。
至高無上，澤被萬宇。
而天河之水滔滔而下，亙古久長，無人知其來處，無人知其去處，唯見水幕寬闊，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流水如鏡，映出凡世春秋。
三千塵世散落天河之中，如星辰繁密，如流水可掬。
天河之下，有一個白衣金甲的武神站在錯落的玉階之上。
他周身光彩流溢，手中有一把寒如秋水的長劍，身后有一盞柔和溫潤的明燈。
劍名承影，燈名無塵，取天地?zé)o塵，山河有影之意。
看清那白衣武神相貌的一瞬間，謝蘇微微睜大了眼睛。
那是他自己。
這念頭剛剛在他心中升起，謝蘇就發(fā)覺自己的神魂仿佛一分為二，一半高懸碧空，俯視著空明天，另一半縹緲下落，杳然無蹤，只那白衣武神的眉心有一道若隱若現(xiàn)的白光。
這感覺甚為奇異，像是回憶，更像是幻夢。
謝蘇再度睜開眼睛，已經(jīng)跟另一個自己融合，站在了天河之前。
在他身前，還有另外一柄長劍，劍身之上有一層朦朧的金色光華。
于是謝蘇忽然想了起來，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
眼前的長劍較他的承影要寬闊一分，鋒銳無比，桀驁不馴。
空明天三百白衣武神，無人可調(diào)伏此劍。
他是受命來將這柄不受調(diào)伏的劍投入天河的。天河之中有萬千塵世碎片，塵埃沙礫，無盡混沌，可吞沒萬物。
而一柄不受調(diào)伏的劍，恰如一個不可馴化的人，是不能留在空明天的。
謝蘇伸出手，在這柄劍上輕輕一敲，其聲錚然�？上呀�(jīng)有承影了。
片刻之后，謝蘇發(fā)覺腕上一痛。
他翻過手腕，見收緊的袖口有鮮血透出，下面的肌膚已經(jīng)憑空出現(xiàn)一道傷痕。
這種傷痕，謝蘇再熟悉不過。
這傷意在懲戒，因為方才他心中有過一瞬的可惜與不忍。而這便是空明天不該有的東西。
他將袖口解開，把如水般輕滑的白綢推了上去，露出一只修長結(jié)實的小臂，上面卻有層層疊疊的傷痕。
最新一道，就是腕上還在透血的那處。最舊的，是一條淡淡的痕跡，謝蘇已經(jīng)想不起來那是因為什么。
天河之中，無數(shù)塵世如星辰般浮現(xiàn)，一閃而逝。
謝蘇無意中抬起頭，看到流水中的一幕。這匆匆一瞥，令他心神巨震。
幾乎是一瞬間，他就認(rèn)出了那個人。
天河流水如鏡，照出那塵世的一角。天門陣徐徐旋轉(zhuǎn)，無數(shù)道兇悍戾氣下，現(xiàn)出一個身影，從容立于渾濁天地之間。
這人生就山崗一般的靜美，也如山崗一般沉凝。
他從身上握住一簇燦然金芒，隨手投了下去。金色光華落下的一霎那，氣度凜然，橫無際涯。
在他腳下極遠(yuǎn)處，是洶涌奔流的弱水，吞沒一切，是連片的城郭，悲聲四起。
那是明無應(yīng)。
他神色之中并無悲憫，也無眷戀，仿佛做這件事只是隨手而已。
謝蘇臉上流露出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動容之色。
明無應(yīng)自天門而下，脫去龍骨的一幕，原來自己早在那么久之前就看到過。
自己早在那么久之前，就已經(jīng)見過他了。
他看到自己握住眼前的長劍，反手向天河之中擲去。
這柄桀驁不馴，不為空明天所容的長劍，化作流光墜向那處遙遠(yuǎn)塵世。
他想，送給你了。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磥砟惚任乙詾榈倪�要多愁善感�！�
這個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帶著一種不知道是否能算是善意的嘲諷。
謝蘇轉(zhuǎn)身，見到國師向自己緩緩走來。
他此刻經(jīng)歷猶如幻夢，見到國師，內(nèi)心不知為何，毫無驚訝，問道：“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國師微微一笑：“你既然已經(jīng)知道我就是天魔，難道不知道我是由人心所幻化？這無數(shù)凡世，可能永遠(yuǎn)沒有圣人，永遠(yuǎn)沒有神仙，卻一定會有我。連這至高無上的空明天也不例外。”
謝蘇淡淡道：“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國師了然地點點頭：“山河璧中有你的魂魄，上面又有我親手落下的禁制，所以山河璧碎裂的時候，將我也卷進(jìn)來了�！�
“金陵城中桃花疫實為繁清下毒，而你的血可以解毒。我只問你，是否飲過你的血，就會變成天魔種？”
他問出這句話，國師卻是忍俊不禁。
“到這個時候，你竟然還會問我這個。謝蘇啊謝蘇，這就是你被空明天放逐的原因，你難道還不明白？答你也無妨，若是飲下我的血就可以轉(zhuǎn)變，那鹽湖是我血肉所化，天下已有多少人吃過解池的鹽了？難道個個都已變成天魔種不成？你有心思來問我這個，還是多想想你自己吧�！�
國師的身形一動，宛如無數(shù)光影浮動，幻化成無數(shù)人的面孔，環(huán)繞謝蘇四周。
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幼童，有男子，也有女子，有英偉俊美，也有丑陋猥瑣，一人千面，無數(shù)人聲一齊向謝蘇涌來。
“大道無情，生育天地�？彰魈熘粮邿o上，只能容留真正的無情之人。你若生來有情，必遭放逐，流浪生死，常沉苦海�！�
天河水幕之下，國師的諸般化身消散，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一般。
水霧涌來，謝蘇眼前景物變幻，再度停下來的時刻，是他被放逐的那一日。
依舊是在天河之下。
空明天的放逐，與丟棄一柄劍其實沒什么不同。再高深的修為，墮入無盡天河，也會被其間無數(shù)沙礫塵埃吞沒，成為新的塵埃。
他看到自己剝下金甲，褪下白衣，蒼白的面容之上，有一絲極淡的嘲諷。
從前他喜歡將天河當(dāng)作鏡子，三千塵世，人來人往，悲歡離合。
而空明天容不下有情之人，天河也終于成為他的歸處。
墜入無盡水霧的時候，將生死置之度外，反而讓他頓悟。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
可他竟然沒死。
那不知從何處而來，又不知是往何處而去的天河之中，有那柄曾被他拋入無數(shù)凡世其中一個的長劍所留下的一行痕跡。
像一棧橋，一條路，像一道流星曾經(jīng)劃過，因此留下永不黯淡的星輝。
讓他循著那朦朧的金色光華，墜入了凡世之中。
昔時因，今日果。
他有悲憫，有猶豫，有憤怒，有愉悅，所以做不了神明。正因有情，不為無情之至高天地所容。也正因有情，得以在這斑斕際遇之中掙出一線，落入人間。
謝蘇隨著相融的魂魄，再度經(jīng)歷這一場天河放逐。
無塵燈和承影劍離他而去，不知道掉落在何方。
無盡的墜落中，他幾乎被天河中的塵埃蝕去一身修為，神魂一時混沌，一時清明，最終落下的時候，卻被天魔捕捉，封入了一面玉璧之中。
玉璧之中如同無窮汪洋，他無知無覺地漂浮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謝蘇眼前的景象再度清晰起來。
他好似置身事外的一個人，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心中毫無波瀾。
他看到金陵城中桃花疫肆虐，國師將上百名幼童帶往內(nèi)室，令他們服下自己的血，再以秘法將自己的氣息灌入到他們體內(nèi)。
這是上一次桃花疫時發(fā)生的事情。
而國師將那百名幼童轉(zhuǎn)化為天魔種，似乎有些力竭，不久便神智昏沉，倒了下去。
場景再度變幻，謝蘇看到了謝太醫(yī)，他正隨著天清觀的弟子匆匆而來。
正值太醫(yī)院及天清觀為桃花疫焦頭爛額的時候，國師或因勞累過度，暈倒在內(nèi)室之中，幾個天清觀的弟子六神無主，連忙請?zhí)t(yī)來查看。
謝太醫(yī)掀開重重簾幕，只向其中看了一眼，便驚得魂飛魄散。
床上有兩具皮囊，一具年老衰朽，面龐青白浮腫，已露死相，這是國師。另一具年輕鮮活，肌膚潤澤，看身上衣著，本是國師身邊一個親近的隨侍，此刻五官仿佛燒融的蠟，緩緩變成了國師的模樣。
這兩具皮囊之間，那面山河璧正緩緩傾吐著靈氣。
謝蘇抬眸，看到簾幕的另一邊，國師的身影浮現(xiàn)。
這詭異到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場景下，謝太醫(yī)駭?shù)玫诘�，謝蘇卻與國師平靜地對視。
國師將他封在玉中，是用他的魂魄和所剩不多的修為來溫養(yǎng)那面玉璧。
而國師在轉(zhuǎn)換上百名天魔種之后昏厥，不是因為力竭，而是他那具肉身恰好到了無法支撐的時候。
忽然有一聲輕微的碎響，像是山河璧無法承受，終于碎裂。
可謝蘇目光下移，卻并沒有在山河璧上看到任何的裂紋。山河璧依然白玉無瑕，仿佛剛才的碎裂聲不過是謝蘇的錯覺。
可是謝蘇目光一凝，在山河璧旁看到了自己。
那是另一個自己，小時候的自己，幾乎只是一個幼童，憑空出現(xiàn)在謝太醫(yī)的面前。
而謝太醫(yī)驚魂未定，神色呆滯半晌，忽然直挺挺地從地上站起來，開始在內(nèi)室之中搜刮各種經(jīng)書典籍，最后半是驚懼半是猶疑地牽住年幼謝蘇的手，把他帶走了。
國師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你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猜到了，謝太醫(yī)本就對求仙問道一事很是熱衷，他見過我更換皮囊，知道我乃非人之身，又見到山河璧中憑空出現(xiàn)一個你，更覺神異。他不敢偷走玉璧，只好把你帶走了�！�
謝太醫(yī)從天清觀搜刮不少典籍功法，隨后告老還鄉(xiāng)，回到永州日夜鉆研。
他親眼見到謝蘇從玉璧中脫身而出，只以為他是玉璧精魂所化，所以常用他來試藥，想從中找出修煉的法門。
可謝太醫(yī)不知道的是，永州靈氣斷絕，縱使他研讀再多功法，吃下再多靈藥，都是無法修煉的。
謝蘇問道：“是你派人殺了謝太醫(yī)嗎？為什么？”
國師微微一笑：“是我殺了他，卻不是因為你�！�
謝蘇淡淡道：“我猜到了�！�
謝太醫(yī)離去之時，謝蘇分明看到，簾幕之中，已經(jīng)更換了皮囊的國師淺淺睜開眼皮，將謝太醫(yī)所做的一切收入眼中，卻并未阻止，甚至臉上還有一絲笑意。
“我殺他，是因為他給我寫了一封信。他躲在遙遠(yuǎn)的永州，數(shù)年之間醉心修煉卻不得其法，大概讓他忘了對我的懼怕，竟然想要威脅我，若是我不教他法門，他就要進(jìn)宮面見陛下，說我是披著人皮的妖物。”
“你派人殺了謝太醫(yī)，卻沒有殺我，又是為什么？”
聞言，國師興味盎然地看了謝蘇一眼。
他原本肌膚紅潤，鶴發(fā)童顏，是極為慈眉善目的老者，可是這一眼，卻讓謝蘇看出國師神情中的狂熱，令他顯得有些猙獰。
“我既然知道你的來歷，也想幫你一把，看看你有朝一日能否重回空明天�！�
到了這時，謝蘇終于懂了那一日在坐忘臺，他與國師神游于無邊蓮葉之上，國師所說的那些玄而又玄的話是什么意思。
國師笑道：“我更換人身之時需全神貫注，加在山河璧上的禁制就不那么嚴(yán)密，讓你的魂魄跑了出來。其實我心中早已知道，玉璧是無法將你永遠(yuǎn)困住的。那時你虛弱得很，我封了你的記憶和修為，是想看一看你這天生有情之人，若是始終不懂感情，在這世上又會有什么造化�！�
謝蘇心道，原來是這樣。
所以他年幼時不通世事人情，渾渾噩噩，什么也不知道，固然是因為謝太醫(yī)從未將他當(dāng)作一個人來看待，卻也是拜國師所賜。
謝蘇甚至笑了笑：“如行尸走肉一般活著，就算是空明天所要的無情？”
國師卻道：“只是一個人本性難移，只消看看你如今的樣子，我就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了。”
謝蘇只是不明白，國師為什么要這么做。
若是將他留在山河璧中，還可以繼續(xù)用他的魂魄溫養(yǎng)這面玉璧，而國師卻幾乎可以說是放任謝太醫(yī)把他帶走，放任他漂流在世間。
國師卻道：“自然是因為這么做更有趣些�！�
他聲音急促，顯然難掩心潮澎湃，神色之中那種狂熱再度顯現(xiàn)，看得謝蘇微微蹙眉。
“你可知道我為何要將那些幼童轉(zhuǎn)化為天魔種？到底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難道你不好奇嗎？我既然是從人心中的惡念所化，那些天魔種都是我的一部分，我當(dāng)然想知道，化身成人，他們會否天生就是殘暴惡徒……僅僅是等他們長大，我就等了二十多年……”
謝蘇想到了天清觀中的那些天魔種，卻都是尋常百姓。
國師狂熱道：“可我漸漸發(fā)現(xiàn)，他們與普通人是一樣的，有作奸犯科之徒，也有救死扶傷之人。貪財好色，溫良仁善，膽小如鼠，魯莽自大……什么樣的都有�！�
他一臉神往之色，語調(diào)轉(zhuǎn)低，如同嘆息一般。
“跟這世上的人都是一樣的啊……”
人心之中既有善，也有惡，混沌一團(tuán)，所以人才是人。
“你已經(jīng)知道了，又為什么還要在那些來天清觀求子的婦人腹中放入天魔種？”
國師回神，臉上熱切之色稍退，重又微笑道：“既然天魔種和尋常人根本沒有什么差別，我為什么不能幫一幫那些命中無子的人，遂了他們的心愿呢？”
“那你敢如實相告，她們腹中孕育的其實根本不算是人嗎？”
“在這世上，不知道要比知道快活得多了，”國師盯住謝蘇的眼睛，“就好比此刻你知道了自己的來歷，難道會比不知道的時候更輕松嗎？”
謝蘇沒有說話。
國師又笑道：“你心中如何看待我，我看得出來。只是我在這三千凡世中活了這么久，若是再不給自己找點樂子，那可真是太無趣了。”
謝蘇淡淡道：“那你看到我本性難移，大概是要失望了�！�
國師卻并不贊同。
“看你無心忘情，能重回天外之天是趣味，看你沉入苦海，掙扎不得解也是趣味，沒有什么不同�！�
謝蘇看著國師，很輕地笑了笑。
“國師喜歡玩弄他人，難道不曾發(fā)覺自己也被別人當(dāng)作棋子，捏在股掌之間嗎？”
國師緩緩皺眉道：“你什么意思？”
四周不知何時化為一片虛無，那些記憶中紛亂的畫面漸漸消失，好像一甕渾濁泥水，放置得久了，也漸漸澄明起來。
謝蘇已經(jīng)能夠聽到一點外界的聲音。
他大概知道自己和國師身在何處。
山河璧破碎之時，那枚風(fēng)眼襲來，將他與國師一并席卷，他沉入的并不是幻夢中的渾濁汪洋，而是身入混沌之中。
被混沌吞沒之前，謝蘇在原地留下了一個鏡花水月境。
此境如一條隱蔽通道一般，讓他無論身在何處，都有一條能回來的路。而不管他走得再遠(yuǎn)，明無應(yīng)也能順著這道氣息，把他拉回去。
國師顯然也聽到了外界的聲音，環(huán)顧四周，卻找不到聲音的來處，臉上的狐疑之色越來越深。
而謝蘇神色淡然：“方才見到那位知晝真人的時候，國師為何如此驚訝？是因為進(jìn)入清水行宮之前你早已占據(jù)了他的肉身，今夜卻看到他出現(xiàn)，不知道這個知晝的人皮底下到底藏著什么東西嗎？”
國師的臉色一瞬沉了下來。
謝蘇平靜道：“或許在國師未曾察覺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不是知晝真人了。”
萬水之源。
天地間出現(xiàn)巨大的靈氣漩渦，中心匯聚之地，恰是謝蘇的身影消失之處。
明無應(yīng)的姿態(tài)堪稱閑逸，散漫道：“你還要頂著這張臉跟我說話嗎？”
知晝微微一笑：“知晝夜，即知生死。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呢�！�
他說話的時候，周身像是有一圈圈的漣漪擴(kuò)散開來。
最終融于夜色之中的時候，他的相貌、身形和氣息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