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蕭窈沒來得及細看,將人在船上放平,回憶著從表兄們那里學來的技巧,按壓胸腹。
等人斷斷續(xù)續(xù)吐了?水,側(cè)身咳嗽不止時,她擦拭著手上沾染的湖水,借著明朗的月色看清面前之人的形容。
這是個生得極為儂麗的少年。
哪怕眼?下狼狽至極,依舊令人為他精致的相貌而驚嘆。劫后余生,他臉上并無半分血色,蒼白如紙,木然的眼?眸中?也沒有神?采,像是個毫無生氣?的木偶。
只眉心那點朱砂痣添了?抹艷色,更襯得他像水中?鬼魅。
挑燈的青禾倒抽了?口?冷氣?,蕭窈亦愣了?片刻,這才想起來問他的姓名、來歷。
少年卻因她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怔了?許久,最后眼?圈都紅了?,纖長的眼?睫一顫,隨即有晶瑩的淚珠滾落。
實在是我見猶憐。
蕭窈見他有難言之隱,便?沒逼問,只吩咐船夫靠岸。
她起初并沒打算將少年帶回別院,見他這樣可憐,原想給?些金銀令他自行離開。卻不料少年才站起身,踉蹌半步又暈了?過?去,若非翠微眼?疾手快上前扶了?,險些一頭?栽在她身上。
無奈之下,只得將人帶回來。
事情傳到陽羨長公主那里。她聽聞蕭窈帶人回來,大為好奇,第二日一早來看過?,隨后令人去查來龍去脈。
這樣容色姣好的少年,絕非尋常人家會有。加之蕭斐在陽羨多年,勢力根深蒂固,想要查個身世并不難。
當日就有了?結(jié)果。
“那少年叫做亭云。盧椿好男風,有人欲求他幫忙辦事,投其所好,重金買來亭云送他�!笔掛巢⑽凑谡谘谘冢瑢⒉榈降氖虑橄�(shù)同蕭窈講了?,不疾不徐道,“盧椿雖行事荒誕,但盧樵總要給?我?guī)?分薄面,不至于為了?個庶弟翻臉。你若喜歡,只管將人留下�!�
蕭窈倒不曾臉紅羞澀,只下意?識道:“我留他做什么……”
“懷璧其罪。這樣的樣貌,若無權(quán)勢依附,便?是給?他再多銀錢也無法立足�!笔掛骋会樢娧赋�,又隨口?道,“你留他在身邊,當個研墨奉茶的仆役就是,哪里值得為難?”
蕭窈遲疑不定,索性叫人去問亭云的想法。
亭云高?熱未退,強撐著病體?來拜見她,說是甘愿留在公主身側(cè),為一粗使仆役。
他猶在病中?,一副弱不勝衣的模樣,伏地的身軀搖搖欲墜。蕭窈看得咋舌,便?先應(yīng)了?下來,又叫人扶他回去歇息。
這兩日,蕭窈依舊吃喝玩樂。
而今聽翠微提及,才想起問道:“他的病好了?”
翠微道:“高?熱已去,只是聽醫(yī)師的意?思,他身體?底子本就不佳,還是須得好好養(yǎng)上月余才行�!�
想了?想他羸弱的身形,蕭窈對此并不意?外,只道:“既如此,叫他養(yǎng)著就是,不必拘禮來我這里拜見。”
翠微應(yīng)了?聲“是”。
蕭窈慢慢喝完了?這碗醒酒湯,殘存的醉意?徹底褪去,對這不知何處傳來的琴聲感?到好奇,起身出門。
無論謝昭還是崔循的琴技,放眼?江左,都算得上最頂尖的。
蕭窈往日聽多了?他二人的琴,按理說不會再有什么能令她驚艷贊嘆,但如今這段琴音中?所蘊著的悵然哀婉,卻是兩人所彈奏的琴音中?不會有的。
她趿著繡履,慢悠悠穿行于花木間?,循聲來到一處僻靜的小院外。
小院在園子西南角,并不起眼?,毗鄰園中?仆役們的居所。才踏過?門檻,便?能看見院中?撫琴的白衣少年。
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血色,但墨發(fā)白衣,收拾得干凈整齊。
通身無半點裝飾,卻依舊動人。
蕭窈的目光在亭云眉心那點紅痣稍作停留,后知后覺想起從長公主那里得知的他的來歷。
如他這樣被刻意?教養(yǎng)出來的少年,本就是準備送給?達官貴族的“禮物”,總要學些琴棋書畫,附庸風雅。
見她來,琴聲戛然而止。
亭云起身行禮:“小人閑暇無事,見房中?留有一張舊琴,故而以此打發(fā)時間?。驚擾公主,實是罪該萬死……”
石桌上那張琴并不起眼?,是極為便?宜那種,與?蕭窈平日所見的那些名琴無法相提并論。
她看向亭云,瞥見他單薄衣物下凸起的肩胛骨,嘆道:“起來吧,不必如此謹小慎微……你的琴彈得很好�!�
亭云飛快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她說完這句,便?打算離開。
他雖出身卑賤,但因著這張臉,卻也見過?不少顯貴。
近的譬如那位盧大人,看起來還算是個儀表堂堂的文雅之士,聽了?他的琴后,引經(jīng)據(jù)典夸贊一番,但目光中?的垂涎之意?只令他感?到惡心。
蕭窈的視線卻并不會令他有任何不適。她眼?眸清亮,猶如山間?一泓清泉,不摻任何污濁。
她會對他的相貌感?到驚艷,就如同看到一朵開得極好的花,心生喜歡是人之常情。
但也僅限于此。
亭云能覺察到,她對自己并無別的用意?。他本該為此松口?氣?的,可見蕭窈就這么離開,卻又隱隱不安。
若公主不肯留他在身側(cè),又或是要將他送還給?盧椿,該如何?
這種本能的不安與?恐懼驅(qū)使他追上蕭窈,謹慎地拿捏著分寸,試著討好她。
蕭窈本就是個極好說話的主子。
不單單是待青禾、翠微,便?是身邊旁的仆役,只要不踩到她的底線,也總是溫和而寬厚,幾?乎算得上有求必應(yīng)。
她聽著亭云小心翼翼的哀求,見他因賦閑而不安,想了?想,便?叫翠微將一些不起眼?的雜活交給?他來做。
亭云被人悉心調(diào)|教,除卻琴棋書畫這樣風雅的事情,學得更多的其實是如何審時度勢,如何贏得貴人們的歡心。
他曾對此深惡痛絕,并沒想到,自己會有真心想要討好誰的時候。
公主于震澤湖救了?他的命,他真心實意?地想要留在她身側(cè),受她庇護。
鋪紙研墨也好,侍奉枕席也好。
蕭窈倒沒想那么多。
如長公主所言,她只當自己身邊多了?個仆役,做著些無關(guān)痛癢的閑差,偶爾看上一眼?也算賞心悅目。
而今耗費心神?,令她猶豫不決的是,究竟應(yīng)當何時回建鄴?
長公主安排的行程能排到下月,重光帝遣人送賞賜過?來時,說的也是只管安心玩樂,不必著急。
可與?此同時,她也收了?來自崔循的一封信。
密封的信件拆開,最先落出來的是幾?朵曬干的桂花,原本濃郁的香氣?已經(jīng)幾?不可聞,反倒是信上仿佛沾染著崔循慣用的檀香。
信上并未長篇大論。
除卻一板一眼?的稱呼、落款,便?只有寥寥幾?句,提醒她多添衣、少飲酒。最后又有一句,“秋日將盡,宜歸。”
蕭窈斜倚著書案,看著這不足半頁的信紙,甚至能想到崔循皺著眉,提筆寫信的模樣。
青禾看見那幾?片抖落出來的桂花時,就已經(jīng)猜到這信是誰的手筆,小聲道:“咱們要回去了?嗎?”
不單單蕭窈喜歡陽羨,青禾亦如此。想到要回建鄴,一時間?還有些不舍,沒忍住嘆了?口?氣?。
蕭窈捏著信,輕輕撣了?下:“……不急�!�
她一直都很擅長踩著崔循的底線試探。就眼?前這半頁信來看,他應(yīng)當只是有些許急切,并沒到生氣?的份上,再拖幾?日也無妨。
退一步來說,分隔兩地,便?是崔循當真為此不悅,也不能拿她如何。
大不了?就是回去之后被他冷著臉斥責幾?句。就以往的經(jīng)驗而論,只要軟著聲音認個錯、服個軟,應(yīng)當也沒什么……吧?
第060章
深秋時節(jié),
蕭窈收到了來自盧氏的請?zhí)�,邀她移步赴宴賞菊。
自到了建鄴后?,她隔三差五就要收到各家請?zhí)?br />
林林總總,
無?非是誰家長輩
壽宴、四季八節(jié)時令賞花,
又或是打著文?會、雅集的名頭。
去得多了,漸漸也就麻木了。
盧氏是本地大族,
又與陽羨長公主交情匪淺,
這邀約自然不好推辭。只?是她前不久才從盧縣尉手中搶了人,
而今登門?,
多少有些微妙。
抬眼瞥見窗外?修剪花枝的亭云,
輕輕嘆了口氣。
與初見時相比,
亭云的形容頗有起色。
原本蒼白的面容多了幾分血色,
身形看起來雖依舊瘦弱,
但?不至于仿佛風一吹就要倒下,整個人都添了些生機。
他本就出眾的樣貌更顯艷麗,
若非脖頸猶有喉結(jié),倒真像是個絕色女?郎。
喜愛美色是人之常情。別?院伺候的仆役們,哪怕是脾性不那么好相與的,見著亭云時語氣都會好上?幾分,不會將?那些粗活、重活交給他來做。
就連向?來循規(guī)蹈矩的翠微,
雖認為?他的出身留在蕭窈身邊多有不妥,
但?見他這副羸弱的模樣實在可憐,也會將?多余的點心給他。
青禾昨夜還曾試探著問過她,
“會不會將?亭云一并帶回?建鄴?”
蕭窈對此其實無?可無?不可。只?是一想到崔循的做派,
連她隨手照拂管越溪都要吃醋,見著亭云還不知會如何,
就覺著還是算了。
她想得入神,目光在亭云身上?多停留了會兒。
亭云放了花剪,上?前輕聲道:“公主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曾說過,叫亭云不必謹小慎微。但?許是這些年經(jīng)歷的緣故,他總是小心翼翼的,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討好,像是生怕惹她不悅。
蕭窈問道:“你有什?么惦記的親眷嗎?”
亭云怔了怔,片刻后?搖頭道:“少時隨家人南渡,途中遇劫匪,只?小人僥幸活了下來。這些年孑然一身,無?親無?故�!�
蕭窈又嘆了口氣,瞥了眼一旁的請?zhí)�,斟酌道:“過兩日,我將?去盧氏赴宴……”
聽到“盧氏”二字時,亭云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身形僵硬,望向?她的目光中更是多了些祈求的意味。
“別?誤會,”蕭窈連忙擺了擺手,“我并沒準備將?你交給盧椿�!�
她未曾詳細問過亭云的過往,但?能將?他逼得跳湖求死,必然遭受許多折磨,以致于只?是聽到旁人提及,就會有這樣大的反應(yīng)。
蕭窈將?聲音放得愈發(fā)低柔,解釋道:“盧椿應(yīng)當不至于與我姑母過不去,屆時若是不問,想來也不會再打你的主意……”
亭云松了口氣,還未來得及道謝,卻聽她又道:“待我離開后?,你便可以安心留在此處。”
亭云面露無?措。
他攥著袖口,有些難以置信:“是小人何處做得不好,令公主不喜嗎?”
蕭窈:“……”
她向?來吃軟不吃硬,本就不大擅長回?絕旁人,對上?亭云這種懇切哀求的模樣,一時間更是不知該怎么應(yīng)對。
總不能說,她這是“防患于未然”,怕崔少卿再蠻不講理地吃飛醋吧!
思來想去,只?得暫且道:“你沒什?么不好……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好在亭云是再知情識趣不過的性子,并不會如崔循那般不依不饒,一定要她給出個承諾才行。
算是暫且敷衍過去。
隔日,蕭窈打起精神裝扮一番,隨自家姑母赴宴。
前些時日的賞楓宴上?,蕭窈已經(jīng)見過盧家的女?眷們,與那位盧三娘子頗為?投緣,這次赴宴還專程拿了從建鄴帶過來的新鮮式樣宮花送她。
蕭斐笑道:“我就知道你會與阿茜投緣。她性子直爽,不愛書畫女?紅,閑暇時也總想著出門?玩樂�!�
“不止如此……”蕭窈咳了聲,“她也不喜王瀅�!�
這話說起來并不光明?正大,但?賞楓宴上?,兩人確實在背后?議論了王瀅幾句。
盧茜講了自己昔年往建鄴去時,因不巧撞了衣衫顏色、式樣,被向?來眼高于頂?shù)耐鯙]領(lǐng)頭奚落的舊事,氣呼呼道:“我那時不敢與她相爭,只?盼著哪天有人能治治她,令她再不能這樣神氣才好!”
說完,又忍笑道:“早前說公主潑了她一臉酒,我便想,若有朝一日得以見面,必得敬你一杯。”
蕭窈曾因此事一度聲名狼藉,不曾料到還有人這般想,含笑飲了杯酒。又與她聊起陽羨有何處取樂,頗為?投契。
而今才到盧家,盧茜就已經(jīng)專程在等候她了。
兩人年紀相仿,站在一處談笑,像極了鮮活而嬌艷的花朵。蕭斐便沒拘著蕭窈留在自己身邊,領(lǐng)她見過盧老夫人后?,便放她隨盧三娘子一道到園子里賞花游玩去了。
盧氏的園子不算太大,卻勝在精巧。
亭臺樓閣錯落有致,花樹掩映,溪水穿繞,獨具匠心。
“那是我家長兄的居所,登高遠望,風景極佳。”盧茜指了指東邊的山房,原想領(lǐng)著蕭窈過去看看,卻被仆役攔下。
仆役恭敬提醒:“有貴客登門造訪,恐怕不便。”
盧茜蹙眉。今日賞花宴,賓客盈門?,有人造訪也是常事,只?是不知哪家郎君能有這樣大的陣仗?
她欲追問,蕭窈卻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笑盈盈道:“既如此,還是不打擾為?好,咱們到別?去去看看也好。”
盧茜這才作罷,引著她繞過假山,往湖邊去。
一路上?賓客漸漸多了起來,其中不乏先?前在長公主處見過的,待她的態(tài)度大都和善親切。
蕭窈知道這是看在自家姑母的面子上?,也含笑一一問候。
若是遇著面生的,盧茜也會適時為?她介紹,其樂融融。
“這是我四叔母,阮氏。”盧茜看向?不遠處身著紫衣的婦人,正欲再說些什?么,卻有婢女?上?前,說是夫人請她過去一趟。
蕭窈見她遲疑,主動笑道:“你只?管去就是�!�
盧茜忙道:“我見過母親就來,等我�!�
蕭窈點點頭,索性在一旁亭中閑坐歇息。
涼風拂面,湖水泛起漣漪,舒適宜人。她托腮看著湖面發(fā)愣,卻只?聽身后?傳來聲問候:“見過公主。”
蕭窈回?頭,見方才盧茜提起過的“四叔母”近在眼前。
阮氏生了張純良柔弱的面容,年紀分明?也算不得多大,三十?余歲,眼角卻已有了些細紋,眉眼間更是籠著層若有似無?的憂愁。
蕭窈眼皮跳了下,扯了扯嘴角,頷首問候。
她先?前未曾見過阮氏,但?看過盧氏的族譜,知道她是盧椿明?媒正娶的夫人,一時間難免有些尷尬。
阮氏卻并沒要離開的意思,看過時不時經(jīng)過的賓客,輕聲道:“綠菊在別?處,妾身引公主去看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