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一路下來只覺仿佛去?了半條命。
知曉將與?公主同回建鄴時,由衷地松了口氣——
長公子大費(fèi)周折,
而今得償所愿,
他應(yīng)當(dāng)也不至于?再受罪。
只是這口氣沒能松徹底。
公主對于?“偶遇”這件事恍若未聞、毫無表示就算了,
權(quán)當(dāng)是避嫌。
可?午后途徑驛站,
彼此都停下來休整。公主的隨從中有個相貌出眾、面若好女的仆役,
拎著銅壺?fù)Q了沏茶的水,
殷勤送至公主乘坐的馬車。
松風(fēng)心知肚明,
這就是公主救下來的那個“樂師”。他咬著肉餅,
只覺噎得上不來氣,灌了兩?口水才勉強(qiáng)咽下去?。
垂眼看?向地面,
大氣都沒敢出。
只見那片繡著精致暗紋的衣擺在原處停留許久,被涼風(fēng)吹動拂過枯草,最后卻還是向著對面去?了。
蕭窈倒是對崔循的到來毫不意外。
隔窗瞥他一眼,扯了扯嘴角,極為?敷衍地問候:“巧遇�!�
“不巧�!贝扪а劭�?著她,
“原本?昨日就要?離開?陽羨,
得知你今日啟程,故而特意等候�!�
蕭窈“哦”了聲。
她托腮與?崔循對視片刻,
見他并沒就此離開?的意思?,
回頭向青禾道:“你去?用些
飯吧�!�
青禾求之不得,忙不迭下車,
給兩?人讓出獨(dú)處的空間。
崔循登車后,蕭窈才意識到他應(yīng)當(dāng)是換了平日常用的檀香。
他從不會如那些涂脂抹粉的士族郎君一樣,身上的香氣仿佛能熏死人,而今新?lián)Q的是冷而淡的梅香,于?冬日極為?相稱。
素白的錦衣看?似簡約,卻又繡有暗紋,光華內(nèi)斂。
乍一看?不顯山不露水,實(shí)則處處透著高門顯貴公子才有的風(fēng)雅底蘊(yùn)。
蕭窈倚著迎枕,將他從頭看?到尾,并沒動彈,只指了指一旁小幾上的茶具:“請自便。”
那是剛泡的茶。
白瓷壺口有熱汽氤氳,泛起?清幽宜人的茶香。
崔循并沒碰。他重重捻過衣袖,目光落在往來幫忙的亭云身上,雖已盡可?能將語氣放得和?緩,可?開?口時依舊像是質(zhì)問:“你要?將他帶回建鄴?”
蕭窈點(diǎn)點(diǎn)頭:“是。”
“為?何?”崔循道,“你身邊應(yīng)當(dāng)不缺伺候的人�!�
“想帶就帶了。就算多一個人的口糧,也不是養(yǎng)不起?,又有什么妨礙?何況……”蕭窈頓了頓,莞爾道,“他很聽?話�!�
“我說什么便是什么�!�
“這樣的人,留在身邊不也是情理之中嗎?”
蕭窈仰頭看?他,眉眼似笑非笑。
崔循嗅出不同尋常的意味,并未回答。
“少卿總不會要?為?此同我生氣吧?”蕭窈眉尖微挑,略略傾身,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他,“先前你不是應(yīng)了,許我在陽羨多留些時日嗎?偏生不巧,盧娘子外祖家有事,先前約的出游擱置下來,便沒用上……既如此,不如就換成帶亭云回建鄴吧�!�
崔循想攏她的手,卻被躲開?,只虛虛攥了輕柔綿軟的衣料。下意識皺眉道:“這不是可?以隨意更改的事情�!�
“那言而無信在先的人,是我嗎?”
蕭窈并未徹底躲開?,任由他牽著自己的衣袖,保持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教人琢磨不清下一刻會遠(yuǎn)離還是貼近。
因早起?的緣故,她今日未施脂粉,素著一張臉,唇色看?起?來有些淡。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瞳依舊清澈靈動,映著他的身形,又仿佛能照見所有情緒。
崔循晃了晃神。
他知道這件事做得刻意了些。只是早先夙興夜寐處理事務(wù),勉強(qiáng)挪出幾日空閑來陽羨,想的便是一定要?將蕭窈帶回去?。
沒有改弦更張的道理。
歸根結(jié)底,有前車之鑒,他心中信不過蕭窈的承諾,所以寧愿促成這所謂的“巧合”。
盧氏那里早已安排妥當(dāng),縱使陽羨長公主親至,也不可?能問出什么破綻。
可?蕭窈并不問盧氏,只來問他。
“你眼下若是能對著我說,自己不曾在背后動過手腳,盧娘子之事當(dāng)真只是巧合,我便信你�!笔採焊糁彳浀囊铝希采纤氖直常灶欁缘�,“如何?”
車外人來人往,竊竊私語,車廂中卻是一片寂靜。
崔循從不是君子,為?達(dá)目的,怎樣的手段都能用。如今對上蕭窈清澈的眼,卻忽而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鎮(zhèn)定自如地對她撒謊。沉默片刻后還是認(rèn)下:“是我的過錯。”
話雖這么說,卻又不見心虛,視線不躲不避,反倒端詳著她的態(tài)度。
蕭窈輕輕吸了口氣,小聲道:“你氣死我算了。”
崔循一怔。
“你再這樣步步緊逼,等氣死我,就另喜歡旁人去?……”
崔循反手攥了她行將抽離的指尖:“胡言亂語�!�
“可我當(dāng)真不喜歡你這般行事,強(qiáng)硬,不通人情�!笔採阂庥兴傅�,“……我只喜歡聽?我話的人。”
這實(shí)在是一個明晃晃的直鉤。
不加掩飾,坦坦蕩蕩。
若是拿這樣的鉤去?釣魚,便是在河邊坐到天荒地老,竹簍里恐怕也不會多添一條魚。
而崔循從不會對哪個人俯首帖耳,言聽?計(jì)從。若不然,崔翁也不會被氣得摔了心愛的那套茶具,從驚怒逐漸到嘆息不止。
但蕭窈就是這么做了。
只不過她在這直鉤上,又添了些格外誘人的餌食,令他無法?輕易回絕。
蕭窈傾身近前,金絲羽線刺繡的羅裙在茵席上鋪開?,像極了羽毛精致華美的小雀。
眼波流轉(zhuǎn),一寸寸自他的眉眼看?過,落在唇邊。
分明是引誘,卻又帶著些許無辜。
這是要?他俯首稱臣的誘餌。
崔循清楚地意識到這點(diǎn),卻又不可?抑制地,想要?咬一口。
可?她卻沒什么耐性。不過片刻功夫,等不到他的回應(yīng),眉眼間便添了幾分不耐煩,像是下一刻就要?撂開?不管不問。
崔循終于?沒再沉默下去?,喉頭微動:“你想要?我如何?”
“你明知故問�!笔採簲�(shù)著他的罪狀,“今后不準(zhǔn)言而無信、陽奉陰違,將那些算計(jì)與?手段用到我身上,脅迫我……”
自風(fēng)荷宴那夜后,這樣的事情不知有過多少。
蕭窈從前隱隱不適,只是不疼不癢被溫水燉著,并沒驚覺。這兩?日細(xì)想下來,才陡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快被他給燉熟了。
崔循的掌控欲很強(qiáng)。
既是性情由來如此,這些年的經(jīng)歷也加重這點(diǎn)。說到底,風(fēng)輕云淡、與?世?無爭的人,是坐不穩(wěn)他這個位置的。
可?蕭窈不喜被任何人操控。
“簡而言之,”她纖細(xì)的手臂勾在崔循肩上,杏黃的衣袖微微滑下,露出一段皙白如雪的肌膚,輕聲細(xì)語道:“今后你我之間,我說了算�!�
食髓知味的人,是不大禁得起?撩撥的。隱隱浮動的幽香令人想起?許多不合時宜的畫面。
崔循閉了閉眼:“若我不答應(yīng)?”
“那也沒什么,”蕭窈輕飄飄道,“不過等回了建鄴,我就要?將亭云留在身側(cè)侍奉了,端茶送水、捏肩捶背……”
她信口胡謅著,只覺腰間一緊。
原本?虛留著的距離不復(fù)存在,整個人都跌在崔循懷中,像極了那晚湯泉池邊的架勢。
而今衣著裝扮整整齊齊,蕭窈并沒驚慌失措,只輕笑道:“生氣啦?”
崔循險(xiǎn)些要?被她這副不知死活的模樣給氣笑,卻又偏偏無可?奈何。
他并非良善之人,最為?介懷時,一度動過殺亭云的心思?。但同時又清楚地知道,若如此,蕭窈只怕要?恨透自己。
于?她而言,底線是不能碰的。
扶著蕭窈的腰,令她稍稍坐直了些,嘆道:“你慣會得寸進(jìn)尺�!�
蕭窈坦然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又不是頭一天認(rèn)識我�!�
“可?若是無從約束你,總是令人難安�!贝扪瓝崞剿⑽Ⅱ榭s的手掌,十指逐漸交握,徐徐道,“蕭窈,回去?想想你我之間的婚期定在何日。何時想好了,我便應(yīng)你。”
蕭窈并沒想到此事會驟然提上議程,愣了愣:“你先前不是說,家中長輩……”
崔循打斷她:“來陽羨前,我去?見了祖父�!�
被崔翁叫來當(dāng)說客的崔欒已然帶著妻子回了京口。耗至今日,崔翁興許終于?是厭倦,又興許是知道強(qiáng)求無用,只嘆道:“有朝一日,你終會后悔的�!�
雖近乎不吉的讖言,但到底是允準(zhǔn)了。
也正因此,他想著快些將蕭窈帶回去?。
“你起?初不該招惹我的�?�?既招惹了,便不能再當(dāng)做無事發(fā)生。”崔循目光微黯,逐字道,“應(yīng)負(fù)責(zé)才對�!�
第065章
雖不大情愿,
蕭窈卻也不得承認(rèn),崔循所言的確一針見血戳破了她的心?思——
她享受著崔循帶來的好?處,自己卻不大想負(fù)責(zé)任。
崔循扶在她腰上的手?稍稍用力,
想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遠(yuǎn)些。
蕭窈卻并沒松手?,
依舊勾著他修長的脖頸,
討價還價道:“不能用旁的來抵嗎?”
崔循眉尾微抬。
蕭窈貼近,在他唇角飛快地親了下,
意有所指道:“這個,
或者旁的什么�!�
她面色若桃花,
眼眸亮晶晶的,
簪星曳月。
令人想要抬手?捧著她的臉頰,
從那雙靈動的杏眼親吻至嫣紅的唇,
再往下……
崔循用了極大的意志力,
才抓著她的手?腕,
將人從自己身上扒了下來,正兒八經(jīng)強(qiáng)調(diào):“我不是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
的情人。”
蕭窈對?視片刻,
見他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便知道這回沒戲,只得悻悻收回手?。
她倚回迎枕,隨手?拿起方才撂在一旁的書翻看。
車馬在驛舍本?是稍作歇息,用過飯、補(bǔ)充了干凈的水后,
便該繼續(xù)啟程。只是兩位主子湊到一起后,
就再沒露過面。
兩撥人你看我我看你,愣是誰也沒敢過去催促。
還是蕭窈煞有介事地看了兩頁書后,
在崔循沉默的注視下,
終于裝不下去。并沒起身,只是腳尖踩著他衣擺一角,
下巴微抬:“時辰不早,怕是該啟程了。少卿若是再不下車,可就不準(zhǔn)旁人會如何想了……”
雀羽般的衣擺之下,她未著繡履,只松松系著雪白?的足衣,隱隱可見腳踝。
崔循原本?因?她這輕挑的動作皺了皺眉,垂眸看了眼,卻又什么話都不出?口了。
蕭窈愣了愣,無?師自通地體會到微妙的意味,立時又縮回裙下。抬起手?中的書遮了半張臉,帶著些送客的意味輕聲催促:“還有什么事?”
大多數(shù)時候,崔循的神色總是八風(fēng)不動,落在旁人眼中看不出?什么區(qū)別。可蕭窈還是覺察到,他似是有話想。
但不知因?何緣故,卻又難以啟齒。
像是在等著她自己意識到一樣。
蕭窈很少見他如此,收起戲謔的心?態(tài)凝神想了會兒,卻依舊毫無?頭緒。最后只好?一臉茫然地看了回去:“究竟何事?”
崔循未答,叮囑了句“仔細(xì)著涼”,便下了車。
蕭窈:“……”
直到青禾回來,馬車回到官道趕路,她才回過神,沒好?氣地抱怨:“縱是有什么事,為何不能直言?”
害得她再三思量無?果,繼續(xù)想也不是,撂開也不是。
直至晚間,在下一處驛舍落腳歇息,蕭窈都沒想出?個所以然,一度懷疑崔循是不是故意吊自己胃口。
驛舍提前得了吩咐,知曉今日有貴客停留,特地令仆役們將里里外?外?灑掃一新,菜色也十分?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