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哪怕王儉再怎么不成器,整日不問庶務(wù),只?知飲酒作?樂。可?湘州到底有數(shù)萬兵馬,用以威懾,令人不敢輕舉妄動。
若真?由他回來,無異于自斷一臂。
王老夫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垂眼思忖。
“此事旁人勸未必有用,得桓氏同圣上提及,才有分量。”王公頓了頓,問道,“阿旖與存遠(yuǎn)之間,是有何齟齬?”
存遠(yuǎn),便是桓維的字。
從前他們夫妻二人遠(yuǎn)在荊州,王公并未覺出有何不對,直至搬回建鄴暫住,才漸漸發(fā)?覺,女兒與女婿之間并不似傳聞那般伉儷情深。
尤其是在與蕭窈那場爭端后,王旖顏面掃地,不單單是因她那日舉止不妥,更因夫家全無回護(hù)之意。
王公原是隨口一問,見自家母親似是神?色有異,追問道:“夫妻之間自免不了拌嘴爭執(zhí),說開就是。他二人連兒女都有了,何故至此?”
老夫人閉了閉眼,疲倦道:“我心中有數(shù),你自去吧。”
王公見此,只?得起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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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節(jié)雖過,陽羨長公主卻并啟程回陽羨,只?道:“橫豎無事,倒不如?索性待你大?婚后再走,若不然?回了又來,白白在路上空耗光陰�!�
“何況學(xué)宮建得極好,我也想再多看看�!�
蕭窈對此自是萬分欣喜。
東陽王一行也留了下來,個中緣由令人啼笑皆非。因枝枝抱著自家老父親的腿撒嬌:“棠姐姐先前在這里?同公主姐姐看燈,說是像畫一樣,阿父要走,是不是不疼枝枝……”
說著說著,都快要抹眼淚了。
東陽王立時沒了法?子,只?好答應(yīng),免得一路上都要被小女兒念叨“偏心”。
事情傳到蕭窈耳中時,她亦是哭笑不得,隨后叫人問過東陽王的意思,上元這日帶枝枝去觀燈。
“上元夜人多眼雜,”重光帝得知后并未阻攔,只?叮囑,“多帶些人手。”
若出門的只?蕭窈自己,未必會聽?從,但她此次帶著枝枝這樣年紀(jì)小的女郎,怕照看不及,便帶了乳母、侍從們隨行。
滿城燈火的場景蕭窈去年已經(jīng)看過,枝枝卻是頭回見,目不暇接。
長街人潮涌動,蕭窈便將枝枝抱在懷中,令她能夠看得更清楚些。
枝枝抬手圈著她的脖頸,很喜歡公主姐姐身上香香的氣息,卻又有些遲疑,依依不舍道:“阿姐若是累了,便叫旁人來抱我吧。”
蕭窈的力?氣是比尋常女郎要大?上些,但這么一路走過來,小臂也開始隱隱泛酸。擔(dān)憂脫力?摔了枝枝,正欲回身將她交給乳母,卻只?覺懷中一輕。
“當(dāng)心。”
周遭熙熙攘攘,熱鬧非凡,蕭窈還是立時辨出這道聲音,抬眼看向崔循。
他稍一用力?,已將枝枝接到自己懷中。
枝枝本就喜歡這個形貌俊美而?清雋的公子,前些時日收到那盒滋味絕佳的杏酥糖后,就更喜歡了。
當(dāng)即湊到耳邊,小聲喚道:“姐夫�!�
蕭窈揉捏著手腕,并未聽?清,卻只?見崔循微怔,隨后竟笑了起來。一旁木架上懸著的琉璃燈流光溢彩,映著他精致的面容,綺麗動人。
蕭窈看得愣住,待到枝枝疑惑地喚了聲“阿姐”,這才回過神?,欲蓋彌彰道:“想起些雜事�!�
枝枝不疑有他,坐在崔循臂彎間張望片刻,指著不遠(yuǎn)處的攤子道:“要那個。”
那是個賣糖畫的攤子。
火上熬著琥珀色的糖漿,只?需報上想要的花樣,攤主便會舀上一勺,手腕微動,糖漿落于紙上。
筆走龍蛇似的,流暢絲滑,須臾便成。
此時攤位前已經(jīng)有不少人,侍從正要上前清場,被崔循淡淡掃了眼后,站在原地沒敢動彈。
市廛繁鬧,不過幾步路的功夫,仿佛就要被迎面過來的人沖散。
蕭窈下意識牽了崔循的衣袖,并未說話,不約而?同地與枝枝看那攤主作?畫。覺察到身側(cè)的視線后,這才偏過頭看他,問道:“幫我想想要什么式樣�!�
崔循聽?不真?切,微微俯身。
蕭窈墊腳,湊到他耳邊又問了一遍。
攤主捏著竹簽,將糖畫遞與客人,再抬頭,眼前一亮,只?覺眼前這一家子似是畫中走出來的人物?。
他在鍋中添了些糖,笑問:“小女郎想要什么式樣?”
枝枝忙不迭道:“要一只?小雀!”
攤主立時應(yīng)了,又看向蕭窈:“夫人呢?”
蕭窈:“……”
這倒真?怪不得攤主誤會。她與崔循站在這里?,過路之人見了,亦有暗暗感慨“郎才女貌”的,再看懷中抱著玉雪可?愛的小女郎,當(dāng)真?是其樂融融的一家子。
蕭窈抿了抿唇,沒說什么,只?輕輕扯了扯崔循的衣袖。
崔循失笑:“要一只?小狐貍。”
攤主凝神?稍想片刻,舀起糖漿,依舊是一氣呵成。以竹簽嵌入,小心翼翼將糖畫取起,分別交付給她們。
蕭窈看著手中這只?糖畫狐貍,只?見它似是在臥著睡覺,懷中抱著自己蓬松柔軟的尾巴,可?愛極了。
她沒舍得吃,看了半晌。
待到枝枝犯困,令侍從送她回去歇息,這才得空問崔循:“為何要這個?”
崔循透過琥珀般的糖畫看她,低聲道:“像你�!�
狡黠�?�?愛。
蕭窈被看得臉熱,拉著崔循的衣袖往河邊僻靜無人去,明知故問翻舊賬:“今日總不是巧遇了吧�!�
她帶著枝枝出門前,便隱約料到會遇到崔循。
因兩人之間能見面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若無今日,恐怕再見面之時,就得等到成親了。
雖說只?有月余,并不算久。
但細(xì)算起來也有幾十日。
“不是�!贝扪J(rèn)下。他這樣的人,若非是為見蕭窈,恐怕這輩子也不會在這樣人來人往的擁擠長街上駐足。
“哦,”蕭窈拖
長聲音,“你想念我了。”
“是。”崔循頓了頓,反問,“那你呢?蕭窈,你可?曾念我�!�
“有那么幾分�!笔採禾直葎澚讼�,一時有些好奇,“待到成親后,你還會這樣叫我嗎?”
早前崔循連名帶姓稱呼她時,語氣大?都不怎么好,冷得猶如?寒冰,以致她偶爾會油然?而?生一種被夫子叫起來問話的錯覺。
到如?今,崔循再不會那樣同她說話。
但蕭窈每每聽?到,還有會有些許不適應(yīng),只?覺太過正經(jīng)。
明明她阿父、姑母,還有晏游他們,都會喚她“窈窈”,崔循卻仿佛始終沒有改口的意思。
蕭窈在狐貍耳朵尖上舔了下,好整以暇地等著他的回答。
崔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清亮的聲音仿佛有些啞:“不會�!�
“那你會如?何叫我?”蕭窈愈發(fā)?好奇,想了想,疑惑道,“是叫‘夫人’嗎?”
問完自己覺著極有道理。
崔循這樣古板的人,循規(guī)蹈矩,倒也說得過去。
崔循未答,只?是在她手中的糖畫咬了一角:“屆時你便知曉。”
蕭窈震驚�?粗绷艘唤堑奶牵瑳]忍住瞪了他一眼:“你……”
“別看它了,”崔循低頭親她,將唇齒間含著的糖送至她口中,啞聲道,“改日賠你�!�
第076章
朝暉殿外垂柳抽出嫩芽時?,
蕭窈終于能繡出花枝模樣,不至于歪歪扭扭,須得仔細(xì)辨認(rèn)才能看出是幾瓣牡丹。
內(nèi)司將?早已“萬事俱備”的嫁衣送來,
請公主繡完袖口那?幾瓣花。還遣了刺繡手藝最好的繡娘伺候,
若有?什么不足之處,
及時?描補(bǔ)。
嫁衣鋪開時?,青禾等人目瞪口呆,
話都說不出來。
饒是陽羨長公主這樣見過大場面的人,
竟也怔了下,
指尖輕輕撫過精致繁復(fù)的繡紋、鑲墜著?的珍珠玉飾,
感慨道?:“實(shí)是用心了�!�
說得是內(nèi)司繡娘,
卻又?不至于此?。
這樣好的珠玉,
便是帝后大婚的衣裳上也未必能有?,
內(nèi)司又?能到何處��?無非是崔循差人送去的罷了。
蕭窈倒沒?感慨,
只是盯著?衣袖上栩栩如生的花紋看了好一會兒,艱難道?:“若不然還是叫繡娘們?補(bǔ)完吧……”
她那?拙劣的繡工,
實(shí)在是狗尾續(xù)貂,糟蹋了這樣好看的衣裳。
“她們?繡的是技法,你落針,繡的是心意�!卑噤敉Φ�?,“個中?不同,
豈能相提并論?”
蕭窈便只好硬著?頭皮上陣。
她此?生就沒?做過這樣細(xì)致的活計(jì),
繡一瓣花,便忍不住要嫌棄半晌,
費(fèi)了好幾日的功夫才完成。
此?時?,
太常寺擬定好的婚儀章程也已送來。
哪怕崔循已經(jīng)依著?蕭窈的意思,刪繁就簡,
可許多禮儀必不可少,依舊夠她頭疼的。
班漪逐條為她細(xì)細(xì)講過。
至于成親前一夜,要教新嫁娘的某些事情,則落在了長公主身上。
蕭窈起初毫無所覺,接過姑母給的冊子時?,還當(dāng)?是禮單之類的東西,隨手翻開掃了眼,僵在原處。
蕭斐打量著?她這副模樣,笑問:“是自己看,還是我講與你聽?”
“自己看。”蕭窈聲如蚊訥。
她對此?并非一無所知,私下也曾看過些被稱為“淫詞艷曲”的雜書,只是到底沒?經(jīng)歷過,無法如長公主這般游刃有?余。
譬如眼下。
蕭斐頷首后,又?想起旁的,神色自若提醒道?:“令傅母備了藥。屆時?若受不住,須得用些,不可由?著?胡來傷了身體�!�
蕭窈聽得眼皮一跳。窘迫之余,想起那?日溫泉行宮的情形,臉頰微紅。
“按例來說,今夜該叮囑你些大道?理,譬如嫁過去后須得賢惠守禮,侍奉公婆,和睦妯娌,恪守世家婦的本分……”蕭斐頓了頓,嗤笑道?,“但要我說,只一句,別委屈自己�!�
蕭窈便也笑了起來:“姑母知道?的,我并非忍氣吞聲之人。”
“那?便好�!笔掛秤U著?天色,起身道?,“今夜該早些歇息,若不然,明日忙上大半日,恐怕累得眼皮都睜不開了。”
蕭窈應(yīng)下,起身送她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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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親為昏禮,定在晚間。
但蕭窈還是一大早就被喚醒,起身梳洗,先是依禮宗廟祭告先祖,又?往祈年?殿拜見重光帝。
喜事臨門,重光帝今日的精神看起來要好上不少。
他從來是個慈愛而寡言的父親,時?至如今,也說不出太多動情之語。只是在蕭窈規(guī)規(guī)矩矩跪拜、辭行后,溫聲道?:“窈窈,今后要好好的�!�
重光帝早年?總是盼著?蕭窈能快些長大,如那?些溫婉賢淑的世家閨秀,擇一如意夫婿,相夫教子。
真到這一日卻又?想,若她永遠(yuǎn)都如少時?一般天真自在才好。
故而也并未依禮訓(xùn)誡,只是留蕭窈在殿內(nèi),看著?她吃了碗極喜歡的杏仁酥酪。
及至回了朝暉殿,傅母們?再沒?讓她多吃什么,只用些拇指大小?的點(diǎn)?心墊墊胃口,不至饑腸轆轆。
再晚些,便連茶水都不宜喝了。
嫁衣很重,鑲金飾玉的發(fā)冠也頗有?分量,蕭窈起身走?了兩步,便下意識抬手捏了捏脖頸。
但人是極美的。
大紅本就襯蕭窈,便是再怎么華麗的衣物,穿在她身上都不會喧賓奪主,只會將?容色襯得愈發(fā)妍麗動人。
尤其嫁衣的衣擺鋪開時?,如鳳凰振翅,翙翙其羽。
一時?間,滿室俱是驚嘆與夸贊。
臨近傍晚時?,儀官通傳,請公主移步登車。
蕭窈并無同胞兄弟。太常寺原本商議的是,由?晏游這個表兄親自牽馬,將?她送至宮門出,由?崔氏的迎親隊(duì)伍將?公主接回家中?。
卻被崔循給駁回了。
呂寺丞揣度著?他的意思,兢兢業(yè)業(yè),終于從前朝典籍記載之中?,翻出個公主夫婿入宮叩謝圣上、親自迎其離宮的舊例,重新擬定章程。
也正因此?,蕭窈才出朝暉殿,便見著?崔循。
除卻緋色官服,崔循平日從不穿這樣艷麗顏色的衣裳。
如今裁剪得宜的婚服恰到好處襯出他俊逸挺拔的身形,肌骨如玉,眉目如畫。
猶如春風(fēng)拂面,令人不自覺沉醉其中。
蕭窈手中?本該端端正正持著?的團(tuán)扇偏了一寸,由?翠微扶著?登車的間隙,多打量了崔循兩眼,一如初見那?日。
崔循亦抬眼看向她。
天際布滿絢爛的云霞,有?歸巢的燕群飛過,車輪碾過青石路,緩緩駛離。
接下來的章程蕭窈早已爛熟于心,被班漪、傅母輪番提點(diǎn)?過,心中?也做好了足夠的準(zhǔn)備。
但一大套章程下來,只覺渾身上下哪里都是酸的。
前來觀禮的賓客多不勝數(shù),被這么多視線注視著?,蕭窈沒?敢偏過頭看崔循,恐落在旁人眼中?成了“眉目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