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驚愕還在,疑問還在,全都在。
可他說不出話了。
萬昆似乎就有這樣一種特質(zhì),他不輕易做決定,做了,也不會再輕易更改。
陳路知道,問也沒用。
白問。
“什么時候啊……”
萬昆回想起何麗真的話,說:“明天是周五了。”
“對啊�!标惵氛f,“你不會明天就走吧�!�
萬昆說:“嗯,明晚吧�!�
“去哪?”
“不知道�!�
陳路吸了一口冷氣,“不知道!?”
萬昆說:“走哪算哪吧,可能會再往南走點,那邊機會多�!�
“不是,我說,你連去哪都沒定就出去打工?”
萬昆滿不在乎地嗯了一聲。
“那家里呢?已經(jīng)跟家里說好了?”
萬昆想起那個家,那個爹,自己忍不住笑了一聲。
“他現(xiàn)在巴不得我早點走,永遠別回來�!�
“……”
天色漸暗,萬昆穿了外套準備走,陳路說:“回家?”
“不,今天我住工地�!�
陳路和萬昆搭伴往輝運二期的工地走,路上,兩人都沉默。陳路還是沒有從萬昆要走的事情中緩過神來,萬昆是諸事壓身,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
“萬昆�!�
快到工地的時候,忽然有人叫萬昆。陳路和萬昆同時停住,回頭看。
何麗真就站在后面不遠處。
陳路下意識地看了萬昆一眼,發(fā)現(xiàn)后者目不斜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個女人身上,自己識趣地拎著東西先走了。
何麗真走過來時,萬昆還沒動,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離開已是注定,能多看一眼都是賺的。
何麗真也沒有多說什么,拉著他的手,說:“吃個飯吧。”
萬昆說:“你想吃什么?”
何麗真像模像樣地想了一會,說:“學校旁邊的麻辣燙吧�!�
萬昆一臉復雜地看著她,“吃什么?”
“麻辣燙啊�!�
“……”
何麗真笑了笑,抬手彈了他腦門一下。
“傻了你啊�!�
何麗真?zhèn)子矮,彈萬昆的腦門得踮起腳來,她聲音軟軟的,動作輕快,好像是想給他提醒,又不忍心用力,斟酌著松開細細的手指,釘在萬昆堅硬的腦殼上。
萬昆就覺得自己頭蓋骨輕輕地一聲響。
心本來堅硬如石,這時卻碎開了。
何麗真拉著萬昆的手,往那家麻辣燙店走。
天氣一冷,店里的人就多了起來,萬昆和何麗真擠在角落里,點好了菜,坐著等。
何麗真看著萬昆,說:“你怎么一句話都不說�!�
萬昆回過神,想說些什么,可張了嘴,卻不知從何說起。
何麗真笑了笑,也不催他。
麻辣燙端上來,熱騰騰的。
何麗真掰開方便筷子,挑了挑里面的面條,跟萬昆說了句:“吃飯了�!�
旁邊的客人在高聲聊天,顯得他們這桌更加安靜。
萬昆拿起筷子,低頭吃。
麻辣燙的熱氣熏在萬昆的臉上,讓他覺得很熱,熱得太陽穴發(fā)脹。
他抬起頭,看見何麗真的臉也紅撲撲的。
這場面似曾相識。
萬昆怔怔地想著,如果一切有起點的話,應該就是這里了。
不!
念頭剛剛冒出,他就否認了。
不是這里。
要比這更早。
“萬昆……”
他們兩人中間,隔著一層若有若無的熱氣,何麗真的神情稍稍有些朦朧,但溫柔依稀可見。
“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的話么�!�
萬昆看她看入迷了,啞聲說:“……記得。”
何麗真笑著說:“你都不問是哪句,就記得�!�
“不管哪句,我都記得……”
“是么。”何麗真依舊笑著,“那你一定記得,當初我告訴你,等你還完欠我的,天大地大,你哪里都能去。”
萬昆終于動了,他抬頭,看著何麗真。
“哪都能去,換句話說,就是沒地方可去�!�
何麗真垂下眉角,不再笑了。
萬昆說:“你還在生氣么�!�
何麗真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心里還是有氣的。”萬昆伸直胳膊,拉住何麗真的手,何麗真想往回縮,可萬昆沒讓。
他的手很大,很硬。
也很暖。
何麗真死死地低著頭。
“我舍不得……”她不敢看萬昆,連聲音都像只小貓一樣,萬昆看不到她的臉,卻也知道她哭了。
何麗真不想在外面丟人,拼命地忍著,忍到手都抖了。
“我舍不得你走……”
事先想好的那些鼓勵的話,還是沒有說出口。何麗真醞釀了一天,最后臨門一腳,還是敗了。她很想把手里這碗麻辣燙揚在他的身上,罵他一句畜生。
一句混蛋。
心墻一崩,何麗真的眼淚再也止不住。
她臉上更紅了,像一朵綻放在晚秋的花,結(jié)局不用預料。
萬昆握著何麗真的手,靜靜地看著她。
他沒有哄她,甚至沒有安慰她。
看著這樣的何麗真,他腦海中第一個浮現(xiàn)的念頭,居然是安心
接連的事情,讓他幾乎開始厭惡自己,可就在這個時候,這個女人,居然還待他如此。
在他身無長物,幾乎潦倒至死的時候,這個女人,居然還肯這樣哭泣。
他安心了。
何麗真忽感萬昆手用力,拉著她過去。
他們身體前傾,萬昆像是說一個秘密一樣,對她說:
“何麗真……你知道么�!�
他的聲音蠱惑又執(zhí)著,目光帶著一股近乎癲狂的意味。
他輕輕咧嘴,笑得狠,笑得邪。
“有生之年,你再愛不上別的男人了。”
一句話,蓋棺定論。
何麗真忘記那天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他們在麻辣燙店門外分開,兩人各回各的地方。
她只記得,那晚她失眠了。
一整夜,她睜著眼睛,看著漆黑的天花板,睡不著覺。
午夜,萬籟俱寂。
何麗真回想從前,從最近的開始回想,一點點往回推。
她腦海中浮現(xiàn)了好多好多場景。
那條小巷、操場、學校外的燒烤店。
商場、客廳、吹著冷風的玉米地。
還有那個夜晚,她站在車邊的那次回眸。
何麗真捂住自己的臉,在黑夜中,一下一下數(shù)著自己的呼吸。
清早,何麗真頭沉沉的,拎包上班。
走廊里,何麗真跟蔣主任不期而遇。蔣主任剛要開口,何麗真就說:“我知道了,東西已經(jīng)收拾好了,今天上完課,我就走了�!�
蔣主任皺著眉點點頭,又說:“學生那邊,你就不要透露了�!�
蔣主任要走,何麗真停了一下,多問了一句:“主任,學校已經(jīng)跟他的家里聯(lián)系過了么�!�
“還沒�!笔Y主任說,“下周吧�!�
何麗真輕輕地說:“那就好……”
總要安安心心地走。
何麗真上午到底沒有堅持住,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一覺把午飯都睡過去,睜開眼,已經(jīng)兩點。
她慌忙地爬起來,跑到廁所。
鏡子里的女人有些憔悴,右邊臉上還有深深的紅印。
何麗真洗了一把臉,回到辦公室,從包里拿出一個小袋子,又回到廁所。
現(xiàn)在正在上課,廁所沒有人。何麗真關好門,開始換衣服。
從廁所出來,她到鏡子前整理了一下。
一條藍藍的連衣裙。
在這個季節(jié),穿連衣裙,有些冷了。
可無所謂了。
回到辦公室,屋里只有胡飛一個人,他看見何麗真,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
“何老師……你、你這是——”
何麗真沖他笑了笑。
下課鈴響了,何麗真抱著書本,往外面走去。
走廊里的學生跑來跑去,何麗真抱著書,往六班走。
墻壁上半截綠色的漆,下面滿是腳印和球印,一切好像回到最初。
何麗真問自己,你的心情呢。
她走進教室,屋里吵吵鬧鬧,學生玩成一團,沒人注意到她。
何麗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最后一排。
同樣在幾個男生的縫隙中,同樣是一抹白色的襯衫。
今天放晴了。
他身旁的窗戶半開著,陽光照在他的白襯衫上,亮極了。
風吹過舊窗簾,簾尾掃在萬昆下頜上,他動都沒動一下。
你說這不是輪回,不是命,她都不信。
總算有人看到了她。
大家對一向樸實的語文老師居然穿了一條連衣裙上課,紛紛表示驚訝,不過關注也就十分鐘,十分鐘后,還是該干什么干什么。
一切如常。
離下課還有兩分鐘,還有一點內(nèi)容沒有講完,何麗真忽然放下書,不再講題。
“我教你們多久了?”她問。
低下的學生都在等著下課,忽然聽見她問話,有幾個人從睡夢中抬起頭。
“你們對我印象怎么樣��?”
還是沒有人回答。
“很……很好!”
全班目光集中在吳威的身上,吳威看著何麗真,兩個字說得眼眶都紅了。
一有人說話,氣氛稍稍暖了,后排有個男生開玩笑似地說:“老師你很好啊,就是太好欺負了�!�
他一說,全班都樂了。
何麗真也樂了,“我好欺負��?”
“是啊�!贝蠹覒汀�
“還有——”另外一個男生說,“老師你稍稍有點土啊�!�
大伙又樂了。
何麗真笑著說:“你看我今天穿的這個呢,這件也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