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步步看著自己清醒地沉淪,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樣的痛苦又該向誰說?
尋芳閣的人收下重金,并未對外宣揚。
初月扶著一瘸一拐的朱易直到跟著虞鳳稚進了營隊,才知曉原來這虞公子便是那聞名朝野的小虞將軍,當(dāng)下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從未想過自己竟與神明為伍。
朱易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傷了身子,這些日子行路便乘坐馬車。
不近女色的小虞將軍花燈節(jié)出去一趟,破天荒帶回一個女子,據(jù)說是外頭的良家,無人知道芳名,只看每日乘在將軍的馬車?yán)�,像喜歡的緊,男人出門在外納個良家作外室不過是一段風(fēng)流韻事,也無甚口舌。
方信亦步亦趨跟著,對許多事看在眼里,不發(fā)一言。
反倒是那百色國的王子看著溫柔善良的初月,又見著自家花轎里夜叉似的公主,心中不免感慨,人品果真不能以身份論。
娶妻娶賢,便是如此。
可惜他沒有這個福分。
朱易身上見不得人的傷勢漸漸好起來。
冬夜涼薄,篝火肆虐,初月陪著他,有時候為解悶會唱幾句詞,
朱易閉著眼睛隨她的音調(diào)打著節(jié)拍。
初月說,那是廣陵王新作的賦,從京城傳唱過來,由她譜了曲。
”似有無限愁思。“
”愁思?“
”他想向一個人道歉,卻沒有別的辦法�!�
”廣陵王身份尊貴,又怎會對旁人有虧欠之心?為作新賦強說愁罷了。“
詞賦中的愁思,又怎會因他而起?
滑天下之大稽。
第81章
送親的隊伍行至碎夜與百色之邊境。
此刻山河日暖,紅荔滿山,北方正值大雪彌漫,凜冽寒冬。
紅花轎上的新娘被繩索捆綁,亂發(fā)紛揚,自憐自艾,覺得自己的命運不如虞鳳稚身邊一個妓女。
金躍如對待畜牲一般嘲諷自己的新娘“怎么?公主殿下怕了?當(dāng)日在我身邊的時候,不是很威風(fēng)!當(dāng)狗一樣折磨!”
新娘沒有說話。
她的心里滴著血。
一滴一滴,成了一條血路。
中原的九公主再也回不到故土。
鮮紅的嫁衣終將成為她一生的囚牢。
金躍彬彬有禮地與送行的使者告辭。
隔著界碑,隔著城樓,飛煙擋住落日,此處有古老的歷史,有不堪的故事。
車輪滾滾,轉(zhuǎn)瞬化作塵與土。
他們將做一世的夫妻,也將做一世的怨偶。
人們從一開始便能看到將來的結(jié)果,卻還是沒有辦法選擇去改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踏上命途的歧路,直到漸行漸遠(yuǎn)漸無書。
臨行前,公主說出自己最后一個愿望。
她想站在城樓上,看一眼舊國。
那一日風(fēng)吹滿關(guān)山,界碑鮮紅,新娘的衣袂鮮紅。
她站在高高的城樓上眺望不落的太陽,潺潺的溪流,遮不住的青山。
偌大一個中原,容不下一個豆蔻年華的女子。
發(fā)簪釵環(huán)滾滾而落,在亂花中激蕩,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她生于斯長于斯,到最后卻成為皇家的棄卒。
她從未停止過反抗命運。
暗通山匪,是想要讓虞鳳稚和朱易不得好死,為自己報仇。
但她失敗了。
這一路上便又想到另一個置這群人死地的法子。
要是她這個公主死了,來送行的這批人會如何?
毋寧死,也不愿意離開故土往百色國做金躍的一條狗!
驕矜的公主殿下已無容身之地,自覺五臟六腑皆被生拉硬拽,萬念皆悲,四下無覓。
她站在城樓上衣袂翩翩,恍惚還是京城一呼百應(yīng)的九殿下,然而身前是脈脈黃沙,身后是百丈高臺。
花團錦簇的京城在何方?
風(fēng)聲哭嚎,飛鳥哀鳴,回頭皆幻景。
朱易最先反應(yīng)過來。
他靠著她最近,只聽到一段段聲音在風(fēng)里飄搖。
“朱易,你會后悔的!”
“回了京城,你可以去找我身邊的婢女木珍,你不是想要解藥嗎?”
朱易震驚,“你怎么知道?”
公主笑彎了腰,“東宮門前事,我為何不知,本是為了虞鳳稚,他卻不肯娶我,甚至這般對我。你去找她,興許會有別的收獲�!�
朱易心念電轉(zhuǎn),卻不知其中深意。
木珍是公主身邊的婢女。
但不是朱易曾經(jīng)買通的那位。
聽聞公主嫁前散盡宮人,朱易先前買通的那個婢女亦在其中。
只有一個情深義重的木珍留下來,守著空蕩蕩的庶公主府。
她說這一番話有些累,細(xì)嫩的臉頰被風(fēng)霜皸裂,只盯著腳上穿的繡花鞋,歪著頭,眼里流淚,心里流血。
她心窩藏著一個少年。
一邊愛一邊恨,得不到便瘋魔了,眼看要被驚濤駭浪吞沒。
旁的人距離太遠(yuǎn),人群看著公主搖搖欲墜早已亂了方寸。
除了距離她最近的朱易,沒有人聽清楚她嘶啞著喊了些什么。
虞鳳稚上前一步,站在比朱易更加靠前的位置,冷聲道,“你以為從這里跳下去,我便沒有別的辦法脫身嗎?”
“我若死了,你們所有人都逃不了干系!”兮蘭對著虞鳳稚詛咒似地,“虞鳳稚,我化成厲鬼,也將詛咒你永失所愛,以償還我今日滋味!”
她瘋瘋癲癲地笑,一步步后退,紅紗狂舞,環(huán)佩叮當(dāng),終于似烏雀般于萬丈高臺墜下,纖白的腳踝上還系著幼年圣人親手系上的長命鎖。
血流了滿地。
狂風(fēng)吹落了四時花,驟雪壓彎了枯樹枝,繡著金鳳凰的紅蓋頭,飄飄蕩蕩入了百姓家。
第82章
金躍眨了眨眼睛,探頭往下看,唏噓對虞鳳稚道,“這禍害當(dāng)真死了?”
眾目睽睽,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虞鳳稚,虞鳳稚握了握腰間的刀柄,終于道,“公主沒死,去救人!”
公主死了。
她跳了城樓,送進客棧,隨行的大夫進去時候已經(jīng)斷了氣。
五臟六腑都震碎了,鮮紅的血藏在紅色的嫁衣后,猙獰閉著眼睛,好似陰森地獄里的惡鬼,死前的詛咒還一聲聲蕩在空中。
隨行的大夫怎么敢說她已經(jīng)死去?
沒有人敢說她死了。
在虞鳳稚的重重威壓下,大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公主不慎跌落受了傷,休養(yǎng)兩日便無礙�!�
虞鳳稚點頭。
送親的眾人眼看公主跳下城樓,被急匆匆送去診治,焦急等待結(jié)果。
如今這些官員與虞鳳稚被捆綁在一條船上了。
知道真相的只有虞鳳稚,朱易,還有方信,金躍四人。
大夫領(lǐng)了封口的銀錢,自己也知道公主和親路上暴斃的消息傳出去,一家老小更難殘喘。
金躍晦氣道,“如今要怎么辦?人死了還能活過來?”
虞鳳稚沒有辦法回京交差,他也沒有辦法給自己的父王交差。
恰逢不明就里的初月進來奉茶,虞鳳稚看了眼金躍,“公主不是好端端在此?”
眾皆恍然大悟。
公主已死,用初月替嫁,也是個辦法。
畢竟真正見過公主的人沒幾個。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金躍身上,三王子看著初月耳根發(fā)紅,“也不是不行……”
初月莫名穿上嫁衣,蓋上紅蓋頭。
她本鐵了心隨虞鳳稚過日子,如今卻卷入皇室大案,聽聞公主已死的消息嚇得說不出話,已然牽扯其中,不扮作公主虞鳳稚又能讓她有什么好下場?
遂抬眼看向三王子,一介身為眾用的妓身能嫁入王室,已是天大的榮耀,原來命運的轉(zhuǎn)折盡在于此。世人熙熙攘攘,皆為利往來,她無牽無掛,父母皆故,往百色去又如何?
這般作想,竟是感慨命運的千變?nèi)f化。
此刻的初月還不知道,她將來會成為百色的王后,而百色滅國成為中原擴張的王土,亦有自己一分功勞。
若干年后重回故土,已然物是人非。
冬日元夜,和親的隊伍跨過了界碑。
還有人記得小虞將軍身邊跟著的那個良家女,但對她的失蹤并未更多過問。
許是將軍玩膩了,便回家了。
可天地茫茫,一介孤女何來家?
從未有人深思過。
尊貴的公主殿下尸體被薄席卷了,埋入地下,在永恒的黑夜中不見天日。
此后無人知她名姓,真正淪為孤魂野鬼,香蹤裊裊,魂飛魄散。
朱易心中放著兮蘭臨死前說過的話,總覺得事有蹊蹺,卻不知道蹊蹺在何處。
他們已然踏上歸程。
朱易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
馬搖動尾巴尾巴,踏過枯黃草地,踏過潺潺流水,明媚的鮮花就要在青山下盛開。
輾轉(zhuǎn)行路,人人風(fēng)塵仆仆。
朱易與虞鳳稚并肩而行。
“將軍為什么留下初月?”
“你認(rèn)為如何?”
“或許依照虞將軍對公主秉性的了解,走上一條絕路也不意外,你早就想好脫身之策了。”
朱易心中唏噓不已。
這便是因為太過愚蠢引發(fā)親者痛仇者快的實例了,她甚至讓虞鳳稚手上未沾分毫的血。
若他是兮蘭,必定活的長長久久,臥薪嘗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到時再來取虞鳳稚的頭顱。
可見情之一字,實在道不分明。
“但還有別的原因�!�
朱易歪頭疑惑看去,見落日下的年輕將軍眉眼熠熠生輝,“若非有初月小姐,我如何知你真心?”
朱易猛地咳嗽了兩聲。
虞鳳稚打馬靠近,扣住朱易的頭,帶著撕咬的味道沖進朱易狹窄的口腔。
他身上干裂的氣息在口腔中四處游蕩,攻城略地,朱易甚至來不及反抗,便手腳酸軟,潰不成軍。
黑甲一路裝作不知。
那群朝廷道貌岸然的文官列隊在后,根本看不清楚前方發(fā)生了什么。
嶺南歲春日暖,遠(yuǎn)不像京城正寒冬凜冽,馬蹄踏過嶺南的每一寸土地,似踏過人間四季。
朱易的心臟砰砰跳動。
他總覺得從那令人窒息的京城出來,這些日子仿佛要有什么東西在他身體里生根發(fā)芽,就要長成參天大樹。
不知過了多久,虞鳳稚才放開了他,輕輕在他耳邊道,“你不想得到我嗎?”
耳邊似有煙花炸開。
朱易面紅耳赤,“滾!”
虞鳳稚笑著搖頭,盯著朱易摘開酒囊飲了一口酒,他看起來比京城瀟灑不羈。
像是活了過來。
白布蓋了,黃土埋身,虞鳳稚本是人間一只鬼。
第83章
來時足足走六十日。
歸時本需月余,這一走卻走到了升平二十七年三月。
全因一場百年不遇的惡劣天氣。
春日姍姍未至,北方再遭暴雪。
天氣異于往年,人們稱之為神明降下的苦果,救災(zāi)的折子紛紛揚揚遞上圣人案前,情況卻始終不見緩解,圣人為此在太廟焚香祈禱,也不見神佛庇佑子民。
災(zāi)情以津州府尤為最。
津州災(zāi)情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它是中原北方的門戶,自津州徐家調(diào)職回京后,津府盡是東宮黨羽,他們?nèi)r繞行津州,便是害怕在津州被天氣耽擱,這才上了葫蘆山那條路,然而那時候還未形成氣候的細(xì)碎雪花,如何能與現(xiàn)在相比?
朱易一行至津州時,四處塌方,城中戒嚴(yán),官道已不能行,只能翻過雪嶺,才能過津府,入京門。沿途巍峨雪嶺未化開,所見餓殍遍野,死尸萬眾,一場大雪好似下出了個末日。
同行官員不免議論紛紛,”津州府究竟做什么吃的!“
”朝廷撥下來的銀兩究竟做了什么用處!“
方信出身微末,此刻不免譏諷道,”諸位禮部的大人高高在上,平日不食人間疾苦,如今親眼所見,相必日后中飽私囊,也該稍微手軟些�!�
”方副將說的這是什么話!”
“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