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周茂生看不見。
但他總讓人捧著銅鏡為他正衣冠,倘若有人欺他眼盲,橫豎不過一條人命的事。
燈火搖曳,耳邊似有厲鬼冤魂,他于黑夜中恍惚看到那汲汲營營的前半生。
竟如此付之東流。
他不甘心。
他生來便要做翻云覆雨的權(quán)臣,年初考中狀元,陸家恩師對他贊賞有加,他是他們周家最出息的一個孩子,即便是在圣人面前,也給他幾份體面。
這才不過一年的時間,怎么就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千算萬算沒有算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
周茂生面無表情,用他蒼白的十指撫平身上官服的每一道褶皺。
他歪頭問身邊的女侍,“我這樣看起來如何?”
火影打在他的病容上,似回光返照的一把朽爛木頭。
女侍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大人,是好看的。”
周茂生搖了搖頭,“你不敢說真話。”
誰會夸一個瞎子好看?
“但我今日饒了你,我走后,將那個人扔到亂葬崗,喂了野狗罷�!�
一副冶艷皮囊淪入狗腹,看那虞鳳稚能上何處尋去!
他的眼睛看不到。
但他能想象到朱易白皙的身體,海草似的長發(fā),死亡的時候定格住的潮紅面頰。
可惜他如今泥菩薩過江,否則定要把朱易的尸體藏起來,藏在冰塊做的棺材里,每日用一遍。
如今做不到了,便毀了去。
升平年間驚才絕艷的狀元郎一步踏入歧路,往后回頭無岸,步步往閻羅殿去,偏又沒血沒淚地笑著,好似空蕩蕩一抹魂靈,喃喃念叨兩句“兩手空空,無趣的很,無趣的很哪。”
衰草悲風,凄夜苦雪,一頂漆紅鑲金的軟轎從周府出,吱呀呀往宮門去,十二盞宮燈悄亮起,當值的宮侍還在議論著“周狀元真是個體面人。”
他們不知道,這座皇城不知有多少人為著體面二字等不到升平二年的春天。
第103章
圣人的年紀很大了。
身體的器官在漸漸衰竭。
即便每日口服良藥,也回天乏術(shù)。
他拖著搖搖欲墜的身體與算計一輩子的血腥手段,與虞鳳稚上下相對立,如垂暮的老樹與初升的朝陽。
珠簾放下來,擋住圣人枯瘦褶皺的面容。
金鑾殿上大監(jiān)左右分侍,諸位大臣列隊兩旁,紅綠紫一片,唯獨那東宮太子身著莽黃,面容戾氣,曾經(jīng)有人悄悄議論過,他是最像圣人的一個兒子,難怪圣人喜歡的很。
“虞鳳稚,你口出狂言,真當朕不敢要了你的人頭?”
圣人言談威嚴,剛說了半句話,身邊便有大監(jiān)捧著巾帕過來,接住他咳出的膿血。
虞鳳稚撲通一聲跪下來。
“圣人明察!下臣出生入死,竟還要被潑通身的臟水,實在是冤枉!”
圣人一拍龍椅,眾目睽睽之下只得問道,“你有何冤?”
虞鳳稚振振有詞,“東宮散布謠言,蠱惑人心,聲稱臣是前朝余孽,私藏前朝龍袍玉璽,此罪一也,東宮和親路上屢次刺殺于臣,此罪二也,東宮殺臣,實是與兄弟相爭,骨肉相殘,悖逆人倫,此罪三也,請圣人圣裁!”
圣人的聲音從珠簾后傳出,“虞鳳稚,你指責東宮,可有證據(jù)?”
虞鳳稚辯駁,“東宮污蔑臣,可有證據(jù)?”
座下二皇子三皇子垂目不言,反而是大皇子終于沉不住氣,“你壞事做盡,多的是人污蔑,怎的便落在孤頭上了?”
圣人輕輕嘆息一聲。
果聽虞鳳稚道,“多謝太子殿下,認為臣是被人污蔑的�!�
太子落了圈套,咬牙切齒道,“你也便嘴上有些能耐�!�
“不知殿下身后的這位,有什么想法?”
虞鳳稚目光落在周茂生身上。
周茂生淡淡道,“是黑是白,都需要證據(jù)�!�
虞鳳稚冷笑,“狀元郎說的好,黑白都要證據(jù),你我雙方便各自提供證據(jù)罷。東宮栽贓陷害之人已被我當場在虞府抓到,他懷里抱著的龍袍玉璽都還熱著,如此珍貴的金蠶絲制成,除了東宮與陛下的皇宮,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地方用的起,難道殿下認為是圣人在栽贓陷害我虞家嗎?”
珠簾后的圣人咳嗽聲更大了。
太子怒氣沖天,“虞鳳稚,什么金蠶絲!那分明是用普通的布......”
然他話音剛落,便發(fā)現(xiàn)自己又中話術(shù),環(huán)顧四周,只見諸位大人接連搖頭。
果然聽虞鳳稚道,“太子怎知那是普通的布,莫非親眼見過不成?”
虞鳳稚沒有看他一眼,跪在朝下一字一句道,“諸位大人也都看見了,臣還有別的證據(jù),連路走來屢次遭遇刺殺,雪崩之時所有人都聽到了爆破聲,同行的六部大人皆可作證,至于這爆破的人是誰,便要問問這栽贓陷害不成,卻被我與六部大人圍觀了全程的探子了,口供書錄皆在,人證物證齊全,還請圣人秉公圣裁!”
他身后的六部官員也跟著跪下來,“圣人,我們親眼所見,并險些被連累了性命,還望陛下圣裁啊�!�
他們這是在逼皇帝。
他們將年邁的皇帝逼迫到了角落。
而虞家勢力下的大批官員也跟著跪下來。
還有許多墻頭草看勢不對,也跟著跪了下來。
在此之前,這朝堂分明已經(jīng)是東宮的天下,除了六部之外皆入東宮囊中。但如今六部官員站了虞家,人心常變,立場易更,知道審時度勢,才能活得更加長久。
事已至此,圣人再是包庇,也毫無辦法。
口供被大監(jiān)呈上去。
那來自東宮的親信被五花大綁,氣息奄奄扔在金鑾殿上,虞鳳稚轉(zhuǎn)頭問東宮,“殿下有什么話說?”
東宮太子沉默半晌,忽然轉(zhuǎn)身將周茂生一巴掌掀翻在地,“誰讓你假冒孤的名義,行此不義之事?”
周茂生跪下來,沉默不語。
太子終于松了口氣,指著虞鳳稚道,“罪魁禍首在此,你莫要胡亂攀咬!”
圣人連連搖頭,痛心疾首,“朕也沒有想到,竟然是狀元郎做的這些事,虞將軍,你再仔細想想,做下這些事的人,是否是太子?你身世不詳,是不是前朝余孽,當真不好說�!�
這邊是明擺著要保住太子了。
圣人在威脅他。
第104章
虞鳳稚此刻進退兩難。
他若進一步,指責太子,圣人偏心,必定會拿他的身世做文章,他若退一步,雖暫時能與太子相安無事,日后卻少不了要被坑害報復。
都走到這一步了,當真能退一步嗎?
可他的身世一一
他要怎么證明?
太子那處因他的身世而制造的偽證,這便此刻派上用場,成為逼迫他退一步的籌碼了。
周茂生跪著道,“回稟圣人,臣是假冒了太子的名義行下枉法的事實,但所作所為實在是為了鏟除這前朝的余孽!臣多番調(diào)查得知虞家當年大批收買孤兒,其中一子便是前朝祿王之后,如今那祿王的后人,便在金鑾殿外等著認親!”
虞鳳稚心思電轉(zhuǎn),知道眼下的情形有兩種情況。
一則是周茂生調(diào)查不虛,當年虞家買賣的大批孤兒之中確實有前朝后人,但那前朝后人并不是自己。
他有父有母,但此刻哪里來得及將自己親生父母傳上堂來作證?更何況,這么多年,他一直沒有去尋親,朱家人只怕也對他心有隔閡,未必愿意因他卷入這天大的是非中。
二則什么祿王的后人,全是假的。
到底哪一種的可能大些?
“臣雖孤兒,但并非前朝余孽,還請圣人明察�!�
虞鳳稚機關(guān)算盡,此刻卻只能跪立金鑾殿上,左右受制,又聽殿上大監(jiān)道,“我朝高祖仁慈,直至今上始終未曾追究前朝遺事,前朝皇室后人得以保全枝干至今,迷途知返者尚能保全性命,但若執(zhí)迷不悟,私藏謀逆之心,其罪當誅也。”
虞鳳稚心中冷笑,知道太子一黨欲拿此做文章,竟一時間沒有別的辦法。
殿上圣人咄咄逼人,“虞鳳稚,你可想清楚了?”
金鑾殿上風起云涌,人人心中打著算盤,局勢迷惑,竟一時間無人敢多嘴半句。人們看這一老一少高低對立,恍然生出英雄老矣的喟嘆,圣人年輕的時候,何嘗不是如此意氣風發(fā)?
二皇子與三皇子對視一眼,互相垂下眼睛。
他們此刻若是開口,最后開不了口的,便不止一個虞鳳稚了。
唯獨東宮太子此刻將罪過全推于新科狀元一身,倒真覺得自己清白無辜,即便平常拿著儲君的威風殺人不眨眼,此刻也記得喊一聲冤枉伏小作低。
“宣祿王后人一一”
大監(jiān)尖銳的聲音穿透殿宇,繞梁回響,眾官員隔著稀薄晨光,見一瘸子拄拐而來,市井打扮,行動局促,眉目惶恐地跪下來,“草民......草民參見圣人,參見各位大人!“
瘸子李在路家村過了半輩子,忽然有人找到他給他金銀錢財,讓他指證一人就是他的外甥路喬。
“可是他?”
大監(jiān)問。
瘸子李上下打量虞鳳稚,在東宮太子的直視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昧著良心說話,“我的外甥當年遇到洪水,父母雙亡,與家人離散,我外頭苦尋了好久都沒有結(jié)果,后來多方打聽,說是進了虞家,若是長大,也當是小虞將軍這般年紀,生辰八字,出生年月也對,想來便是了,若能摘下面具給老朽悄悄,便更好了�!�
虞鳳稚一邊聽,忽然回憶起來,當初在虞家的地牢下,確有一個孩子,說是與他同年同月同日所生,只那孩子后來被三皇子救下,已不知所蹤。他抬起眼眸看向李三皇子,三皇子此刻也似想到了什么,回頭看向二皇子,小聲念了兩個字,“十七�!�
二皇子點頭,示意先別輕舉妄動。
十七如今還在周家,也不知是否被周茂生的人困住絞殺,若是死了,不還是死無對證?
看圣人的意思,當下便要逼迫虞鳳稚作決斷了。
圣人笑了,“虞將軍,還不摘下面具,給眾人瞧瞧?”
虞鳳稚帶著面具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人見過他的臉,反倒是更加令人往不好的方向去想。
局勢僵著,風暴的正中央,跪立的年輕將軍背脊筆直,不情不愿地說話,“回稟圣人一一”
是微臣魯莽了。
縱然他能反駁這場漏洞百出的指責,但沒有證據(jù)證明自己不是祿王的后人。
他們欺他身世不詳,真正的祿王后人死無對證,而他亦不愿將朱家牽扯進來。
第105章
話音未落,聽殿外禁軍疾報,“回稟圣人,三皇子府邸暗衛(wèi)十七,說有要事稟告�!�
三皇子心中猛跳,知道有了轉(zhuǎn)機,一撩袍擺作勢請旨,“請圣人明察,宣十七見!十七與案情有關(guān)!”
二皇子也隨之伏下身軀,“請圣人宣見暗衛(wèi)十七!”
虞家一派乃至六部官員悉數(shù)跪成一片,紅綠交雜,玉笏成堆,唯獨虞鳳稚始終緘默,漆黑的眼瞳似譏似諷,看這一出大戲,看這一遭鬧劇。
圣人咳嗽出聲,手拍椅背,“你們,你們!”
大監(jiān)用絲帕輕輕擦拭干凈圣人嘴角的血,躬身退立一側(cè)。
眾人合道,”請圣人明察!“
君臣對峙,圣人珠簾下的臉全無表情,不知過了多久,似是疲乏,揮揮手道,”讓他滾進來!朕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他有什么話說?“
周官一步步邁進金鑾殿。
事到如今,他仍舊愿意用周官這個名字。
沒有人知道,來這里之前,他經(jīng)過一場怎樣的慘事。
他的袍擺上有血。
那是朱易的血。
周家地牢看的森嚴,自他去而復返,再也沒有能出入的殊榮,后來小虞將軍將東宮告上金鑾殿,周茂生知道大勢已去,多半猜測到他這個內(nèi)奸,直接下令誅殺,憑著一身輕功好不容易逃出,到底放不下朱易,竟又冒著殺頭風險重新折返回來去往地牢,地牢已經(jīng)空空如也,懸在梁上只聽得兩名女侍議論一一
”這地牢的人去哪了?昨兒還見著,今天便沒了蹤影。“
”真是可憐,被主子下了命令,扔去亂葬崗喂了野狗。凌晨時候發(fā)生的�!�
“不知是什么人,早些時候去送飯,偷看過幾眼,相貌倒是生的極好�!�
“那又如何?還不是如今不過一具尸體�!�
“主人匆匆離去,也不知有什么事?”
“別瞎嚼主子舌根,主子自從瞎了眼睛性情不定,傳進他耳朵里咱們都是個死�!�
女侍翩然走遠,雪中的梅花還在綻開。
今年的春天,梅花竟還未曾凋謝。
周官兩耳嗡嗡作響,反反復復回蕩著幾個字。
“亂葬崗”“野狗”“凌晨”以及“尸體”。
他的大腦艱難將這凌亂的字眼拼拼湊湊,最終交疊成初見朱易時的模樣。
他們遇見太晚,他還未來得及見識探花郎的風光,便先攬了一個血淋淋的朱易入懷,一路熱著眼眶往亂葬崗追去,荒草淹沒草履,驟雪落滿肩頭。沿著曲折的小路,從山腳飛奔到山頂,他看到煢煢孑立的荒墳,也看到碩大無比的月亮,野狗和狼在風聲中嚎叫,三兩步一人骨,四五丈一石碑。
烏云遮住月亮的時候,周官捂著自己的心臟,臉頰生出細碎的涼意。
他于枯黃亂草之中看到一卷破席。
后來,周官是踉踉蹌蹌從亂墳之中離開的。
他的懷中揣著一封鮮紅血書。
沒有紙,沒有筆,只有帶著腥氣的血。
滴答滴答蜿蜒而下,泅濕字跡,也泅濕衣袍,企圖將這一縷孤魂的半生凝成薄薄一頁,輾轉(zhuǎn)流傳。里面有不堪的往事,深刻的痛悔,難解的仇怨,靠得近了,還能嗅到新鮮的味道。
第106章
朱易想了很多回,在亂葬崗中第一個來找他的人是誰。
或許是悔恨交加的虞鳳稚,又或許是秋梨秋葵兩個丫頭。
他落在周茂生那個瘋子手里,在那個瘋子手中受盡酷刑,竟然堅持到最后。
周茂生掐住他脖頸的時候,他已經(jīng)呼吸不上來。
他屏住呼吸,周茂生以為他死了,這才松了手。
他奄奄一息地被卷在破席中,若是再沒有人來救他,他便真的死了。
他不想死。
他還這么年輕,他還沒有活夠。
他拼命奪來的朱家產(chǎn)業(yè),他拼命考來的一身功名,他那要死要活的娘一一
他立志要給娘掙回來一個誥命。
他的嗓子如同破舊的風箱,呼啦呼啦地喘息,像從里到外開了一個血窟窿,寒冷的風倒灌進破席中,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想將那破席挪一挪,但竟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眉心的紅痣似游動的一粒血,牽著他額頭的每一寸神經(jīng)走向崩潰和滅亡。
他咳嗽著,艱難地用膝蓋蠕動,腳已不能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