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周官勸說無果,假裝與朱易作別。
但他沒有離開,他將證據(jù)交給了其他的暗衛(wèi),自己留下來暗中保護朱易。
賬冊被平安護送回京,不日便從京中傳來邊疆明家集結(jié)眾礦主與外族勢力勾結(jié)意圖謀反,分裂中原的檄文,朝廷決意派兵鎮(zhèn)壓,而朝廷的軍隊在檄文發(fā)出的時候,早已到了那一隅偏僻疆土整裝待戰(zhàn),攻了一個措手不及。
隨之一同頒發(fā)下來了兩道旨意。
一道大赦天下,一道聲稱原進士出身朱易被貶謫后身赴險地得來關(guān)鍵證據(jù),功過相抵,官復(fù)原職。
這朱易原來是個什么官?
武將門前小吏。
這道旨意看似不公,但人們尤未忘卻先帝在時他所犯之罪行,倒也沒有引起什么討論。人人都在感慨可惜這么重要的差事最終落在一個戴罪之身的人頭上,否則得到的豈止是一個小吏職位。
朱易立在風(fēng)口浪尖,追殺報復(fù)他的人不計其數(shù),即便有周官暗中保護,也漸漸力不從心。
朱易還不知道有人暗中保護自己。
那道旨意他有些吃驚,他想破腦袋也沒有想明白,為何自己做了這么多努力,最終的結(jié)果依然只是虞家門上長史,去年高中為探花的景象竟然似乎做夢,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究竟是那探花夢見了朱易,還是朱易夢見自己做了探花?
來的人是虞鳳稚,他本與他是死敵,如今竟也只能靠著投奔虞鳳稚,才能保住命了。
邊疆亂了。
邊疆的礦主們豢養(yǎng)私兵,侵占官府,謀殺不聽從命令的官府家眷,守城的官員也是他們的人,與之沆瀣一氣,外族勢力借之涌入城內(nèi)搶劫作亂,礦山上的欽犯們被悉數(shù)放出,處處都是作奸犯科之流,遭殃的是邊關(guān)的百姓。
虞家軍距差帶五里外,距城門六里駐扎,他們之間隔著一條河。
朱易要想投奔虞家,得先淌過那條河。
但他怕自己淌不過去了。
眼看就剩下最后一步,就能到了河邊,但追殺他的人,絕不會等他邁出去。
數(shù)十黑騎緊緊逼來,天邊烏云壓下,與護城河的濁浪融為一體,朱易的鼻尖嗅到潮濕的水汽,這群人來勢洶洶,逼迫得暗中保護他的影衛(wèi)現(xiàn)身,十三影衛(wèi)一人回京,還有十二人留下來,但那十二人,如今也死傷多半,最終還護在朱易身前的,只剩下一個。
他二人被團團包圍起來。
朱易對護著他的影衛(wèi)道,“雖不知你們受了什么人的命令,但眼下的情形,還是棄我而去罷。”
前方護著他的人背脊微微一緊,旋即摘下面巾,朱易大驚,“周官?你不是已經(jīng)走了?”
周官搖頭,“我騙了你,我們是奉陛下的命令保護你,但后來見你進了明家,得到賬冊,陛下便讓我等從你手中拿走賬冊,只是我不忍留你一個。”
他為自己一時的惻隱之心終于付出了代價。
但看著眼前朱易痛楚的神情,竟然只覺得似乎也沒有那么不值。
這本便是他的責(zé)任,是圣人交給他的任務(wù)。
周官嘆息,回頭對朱易道,“我還是羨慕虞鳳稚,這世上,大部分人沒有他命好。”
朱易苦笑,“誰能有他命好?”
他忽又想起,如周官所言,陛下本意是要提攜他,為何到最后還是下了這道旨意,莫非又是虞鳳稚從中作梗?否則何處不行,偏偏是“官復(fù)原職”?
好一個官復(fù)原職!
他不是命不好,而是那命好的,一路都在克他!
朱易紅著眼圈,周官又道,“如今到你我生死相依的一刻,你可以告訴我,留在這里未了的舊事是什么?”
朱易捂住臉,是他錯了,若他離開,怎會連累周官,連累其他性命?
他想在這里做的事太多了。
他想偷偷看明也那個孩子一面。
聽起來蒼白無力,痛苦已經(jīng)造成,這場拙劣的騙局早已沸沸揚揚。
他還想找機會殺了周茂生。
但他一件事都沒來得及做,身在局中,難免疏漏,他沒有想到明家對他的報復(fù)來得如此快速而猛烈。
本以為,明家爛了,應(yīng)當(dāng)無暇顧及他。
他猜得沒錯,但他低估了明也對他刻薄的恨。
第134章
黑騎之首輕輕動了動指,數(shù)箭齊發(fā),周官將朱易護在身下,朱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一
他眼睜睜看著周官年輕的面容扭曲崩裂,眼角處,嘴角處開始流血。
周官被扎成了刺猬。
尖銳的箭尖扎穿他的血肉,他的背上長滿血紅的羽毛,護城河的水也似被血染紅,朱易一滴淚也淌不出來,只能緊緊抓著他的手,不斷搖頭。
周官知道自己要死了。
人在死的時候總是容易回想自己一生的故事。
他沒有什么故事。
他有三個名字。
無論是虞家門下的路喬,或者是三皇子府邸的十一,又或是后來的周官,他們都是他。
他身世可憐,隨波逐流,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影衛(wèi)。
影衛(wèi)的使命生來就是為了護住而死。
如今他沒有護著自己的主人,但有幸護住了自己想護住的人,也算是死得其所。
朱易活的像一團澆不滅的火。
他癡迷于旺盛的生命,希望火焰能一直燃燒下去。
他的生命之火,早在簽下賣身契的時候就熄滅了。
第一次見朱易,是在周府的地牢下,他很少能見有人在那陰晴不定的狀元郎手里活過明日。
遭了許多罪,最后依然從自己的血肉中將那令牌剜出來。再后來,知他所遭遇,知他所為難,不免生出惺惺相惜意,直到亂墳崗上,他伸手救了他。
朱易像碰到救命稻草一樣抓著他,周官麻木的人生中,已經(jīng)很少有被人當(dāng)做救命稻草的情形了。
他看著他咬破手指,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寫下血書。
他們相識在血里,沒想到連告別也在血里。
周官已氣若游絲。
他伸手碰了碰朱易的臉,目光似惘似嘆,留給朱易的最后一句話是,“往后我護不住你了�!�
朱易痛哭失聲,“周官!”
他的嗓子從痊愈了便不太好,平時很少用那破鑼般的嗓子說話,失控之下喊出的那兩個字,險些將嗓子重新劈裂開,鐵銹味倒灌進鼻腔。
此時耳邊有熟悉的聲音響起,“探花郎,這一次不是做戲,你看得可還真切?”
朱易抬頭,便見那為首下令放箭的黑衣人從馬背上下來,負(fù)手而立,距離他幾步之遙,高高在上,眼神冰涼。
那人摘下面具,朱易赫然見面具之下,是明也稚氣全無的臉。
第135章
朱易懷中還抱著周官尤帶余熱的尸體,明也一步步走過來,目光像刀尖。
他上下打量眼前的欽犯,朱易的容貌漸漸與記憶中啞巴姐姐的面容重疊。
在此之前,明也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后來陷入一環(huán)接一環(huán)的騙局,有一個男人冒充美貌的女子,留在他身邊數(shù)日,目的卻是將他的家族推入萬劫不復(fù)之地。
他以為她真的被父親打死了。
他看著她血淋淋倒在木凳上,被大雨澆透身軀,便當(dāng)真以為她死了,心臟跟著險些停止跳動。
渾渾噩噩過了不知道多久,睜眼是她的臉,夢里是他的血,直到父親帶著兩幅畫像劈頭蓋臉扔過來,自以為真實的過往掀開慘烈的面紗,明也變成一個笑話,將明家和眾多礦主拖入進退艱難的地步,面對家族的責(zé)罵,若非母親一意護著,他早已經(jīng)被打斷腿。
啞巴女子是假的,她和欽犯是一個人,那她真的死了嗎?當(dāng)他們再想找到那個打手,卻發(fā)現(xiàn)那打手不知所蹤。
他的啞巴姐姐沒有死,但變成了一個男人。
滑天下之大稽。
這并不是一個高明的騙局,明也書院的人,但凡有人多給那個欽犯幾分照顧,但凡那啞女多往院子里走幾趟,但凡明家人去田家多問幾遍,都不會拖延到今日,從那欽犯進府到離開,不足二十日,竟然天翻地覆了。
或許那欽犯自己也意識到這騙局并不能長久,才如此倉促地做局,下套,遁逃。
明也一步步靠近朱易,他終于能見識到探花郎真正的長相了。
比啞女的時候英氣了些,但他確實從未見過這般相貌的男子。很多人說,男生女貌,奸滑不可信也。當(dāng)真不可信,不堪言。
周官的死將他對明也的愧疚沖淡不少,血紅還未散盡的眼睛里只剩一片冷漠的灰白色,他輕輕碰了碰周官的臉,歪了歪頭,摸到了一滴淚,怔怔良久,忽然笑了起來,他竟然還有眼淚。
周官這個傻子,還能重新喚醒這一顆沒血沒淚的心臟么?
“他是誰?”
明也沒有想到,再次見到這個人,他問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樣的三個字。
朱易笑了,他嘗試著用自己破銅鑼一樣的嗓子發(fā)出清晰的字,“他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為我而死的人�!�
明也倏然撲上來,掐住朱易的脖頸將他提起來摁在石壁上,天氣陰冷,黃沙飛揚,他咬牙切齒,“你如今倒是會說話了?見我卻是一分愧疚也沒有?”
朱易呼吸有些艱難,但他還是一字一句地說,“曾經(jīng)有過,但也僅止于愧疚,我本來就不是善良人,騙你一人換來日高升,有什么可后悔的?”
每一個字都比上一個字更加清晰,明也氣昏頭,下手越發(fā)狠毒,朱易在他手下面容發(fā)青,已有崩毀之征兆,千鈞一發(fā)之際,一支羽箭凌空射來,明也閃躲不及,正中左臂,朱易軟軟倒下,極目望去,見有一隊騎兵涉江而來,赫然乃虞家軍行飾,為首者一柄弓箭連發(fā),明也身側(cè)幾人應(yīng)聲倒下。朱易看得清楚,來人正是虞鳳稚身邊副將方信。
明也提著朱易的頭發(fā),刀架上脖頸喊話,“若想留他性命,便別輕舉妄動!”方信遠(yuǎn)遠(yuǎn)看到朱易落入敵手,心中焦躁難安。
他奉命在此等候接應(yīng)朱易許久,朱易如今四處被人追殺,他若是個聰明人,定會往江邊逃。但方信顯然沒有想到來的人比預(yù)想的更多,朱易身邊有三皇子的暗衛(wèi),還能拖一些時間,他借機調(diào)兵,耽擱了時辰,可惜三皇子身邊的十三衛(wèi)了。
第136章
方信遠(yuǎn)遠(yuǎn)喊道,“不可傷人性命!”
明也冷笑翻身上馬,神情戒備,他身邊的手下護著他一步步后退,朱易也被他挾持到了馬上,周官的尸體尚有余溫。
明也一只手臂受了傷。
隨著他們漸漸遠(yuǎn)離方信的包圍,明也的神情逐步松懈,架在朱易脖頸的刀放低了些。
朱易瞅準(zhǔn)時機,推了明也受傷的左臂一把,馬受驚嚇前蹄屈起嘶啞鳴叫,朱易順勢從馬上滾落下來,跌入塵灰當(dāng)中,方信見狀下令直接包抄攻殺,緊接著便是一場混亂而血腥的鏖戰(zhàn),明也再顧不上從他手中逃脫的朱易了。
朱易在塵土飛揚的走馬當(dāng)中艱難前行,兩側(cè)不是橫飛的四肢便是凄厲的慘叫,還有刀刃撕裂血肉的聲音,他的眼前團團紅霧,跌跌撞撞中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耳邊傳來一個聲音,“朱長史!”
眼前紅霧散盡,他看清來人的模樣。
除了方信,這世上誰還會再叫他這個稱呼?
原來他如今已是官復(fù)原職了。朱易諷刺地想。
最后只是攥住方信的手,說了一句話,“勞煩將軍替那護我的人......收尸�!�
方信五味雜陳,點頭應(yīng)了。
沙場交戰(zhàn),局勢瞬息萬變,方信無暇顧及其他,率先拉朱易上馬,便要涉江而去,身后喊殺聲連綿不絕。
“你看,他們都在為你拼殺�!�
方信沒有回頭,這是他們此行的任務(wù)。
“不過你不用擔(dān)心,我?guī)У娜俗銐蚨啵羰悄苌苊骷疑僦�,這次的暴亂或許能夠不用損兵折將�!�
朱易無力軟在方信背脊上,輕輕點頭。
“好久不見�!狈叫艊@息,他這四個字似乎對多年老友所說,又帶些許遺憾未果,朱易耳邊敲擊回蕩著這四個字,歷經(jīng)人間苦難之后忽遇當(dāng)年舊人,儼然不知自己此刻當(dāng)是何種心境才好,良久訕笑著道,“將軍見笑了。”
朱易所經(jīng)所歷方信都知道。
他能看出來朱易的變化,曾經(jīng)的銳氣和毒氣都沒了,只剩下一雙奄奄一息又野心勃勃的眼睛,不知還在貪戀這丑陋人世的什么。
方信摸了摸朱易的頭,竟也無法出言安慰他。
若他是朱易,非揚刀殺了虞鳳稚解恨不成。
但他還是盡忠職守地替自己的主子進行蒼白無力的辯駁,“將軍娶妻的消息想必你是知道的,若不娶虞家女,世上再無虞鳳稚,你可懂?”
朱易仰頭看向天空,今日黃沙夾道,江水洶涌,他的眼角似乎有淚,眨了眨眼睛,便融入潮濕的水汽中了。
“朱明如何,與我何干?”
我不欠他了。
他便如此乘著方信的赤馬淌過滾滾江河,穿過碧青樹林,在一個布滿黃沙和大霧的深夜,重新回了頭,面對自己血淋淋的前生。
身后鏖戰(zhàn)漸遠(yuǎn),天色拉開血腥大幕,不知過了多久,虞家軍吹響了勝利的號角。
第137章
明也被生擒了。
他的部下死的死傷的傷,他還在負(fù)隅頑抗,聽說最后被砍了好幾刀才安靜下來,被虞家軍的人關(guān)押在水牢里。
朱易留在虞家軍就地扎下的軍營里。
護著朱易包括周官的暗衛(wèi)們的尸體被帶回來,因為死狀慘烈,被燒成了灰,揚入江水里。
他們在江的這邊,江的對面是明家的勢力。
皇室借賬冊挑起戰(zhàn)火,逼反了明家,如今才好順理成章出兵鎮(zhèn)壓,最終的目的便是邊疆那富可敵國的礦山歸屬權(quán)。明也落在虞家人手里的消息很快被傳出去,沒有人知道明莊主是要帶著邊疆眾礦山主走向一條不歸路,還是愿意為了自己的兒子交出礦山歸屬權(quán)。
就算明莊主愿意了,其他的礦主能愿意嗎?他們走到這一步,已是孤注一擲了。
朱易沒有見到虞鳳稚。
或許忙于戰(zhàn)況,又或許別的原因,他沒有見到虞鳳稚。
倒是明也在水牢里不吃不喝,憔悴的很,他去見了一回,見到的時候小孩兒像個張牙舞爪的刺猬,要活活吃了他。
朱易冷笑,“聽說你不吃不喝?”
明也不說話。
朱易便抬起來他的下巴嘲笑他,“不吃不喝,餓死在水牢里,這便是尊貴的明少主一朝落魄的命運嗎?你的父親未必會為你獻出礦山,他們不要你了,你現(xiàn)在就是個棄子,餓死了也沒有人理會你。”
明也張嘴狠狠咬住朱易的手指,目眥欲裂,“朱易一一早晚有一天,我要殺了你!”
他錯信別人,才連累了家族,將自己淪為階下囚,害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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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易靠近他,“你自己都快死了,還想殺我?我看你把我當(dāng)做女人的時候可不是現(xiàn)在這副模樣。”
越是提及當(dāng)初,明也越是憤恨,血紅的眼睛盯著朱易,就要將他大卸八塊,“你有什么臉提!”
朱易松了手,站直身軀,“明也,我便是如此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之人,我不可能永遠(yuǎn)在邊疆流放,有立功的機會,我為什么不去做?成王敗寇,你父親沒有教給你嗎?而你到現(xiàn)在,都是你家族的拖累,一個無用的紈绔,當(dāng)真死在這里,別人會惋惜嗎?”
明也大口大口地喘息,朱易所言每一個字都像刀尖。
朱易并不是來刺激明也的,他只是想讓明也重生出求生的意志。
他對不起明也,但明也殺了周官,他不能救明也,如今能做的只是讓這個人自己不要生出死志。
其他的,只要想到周官的臉,他便無能為力。
周官是個可憐人,到死都沒能用著自己的名字。
他叫路喬。
朱易想,他會記住這個名字的,等自己死的時候,與自己的墓碑刻在一起,這樣路喬這兩個字,便死了也不會忘記了。
朱易走后,聽說明也開始進食了。
朱易聽到消息的時候,輕輕閉上了眼睛。他也聽說明也在水牢中受了許多屈辱,被打斷了手臂,被灌滿污水入腹中,像狗一樣被虐打,他所遭遇的這一切,朱易知道,將來都會算到自己頭上。
朱易來到虞家軍的軍營已經(jīng)第五日了,他還是沒有見到虞鳳稚,但前線發(fā)生了新的變化。談判失敗,明家不愿意,或者說,明家身后的眾多礦主不愿意用一個紈绔的性命交換礦山的歸屬,也拒絕了朝廷的求和條件,虞家軍真正開始了一場血腥的平叛之戰(zhàn)。隨著時日推進,礦主們的私兵不敵,連連敗退,眾多與礦主們勾結(jié)的當(dāng)?shù)毓俑踩鐗︻^草般倒向朝廷,并將所有的責(zé)任全部推給了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