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但她并不失望,也不著急,畢竟此次金谷園案本就是個幌子,她為了逼長公主起兵造反。
只有長公主起兵,她才有足夠的借口,將其斬草除根。
……
大靖天嘉三年春,永巷失火,幽禁其中的司馬玥失蹤。
同年冬十月,寧州一帶出現(xiàn)叛軍,不多時便聚三萬人,勢如破竹,一路攻至荊州,離建康城所在的揚州僅一州之隔。
十一月初五夜,大雪紛飛,衡陽郡郡守府。
司馬玥立于沙盤前,神色沉冷,旁邊的秦璇身披甲胄,眉心微蹙。
“母親,咱們確定要攻上皇城嗎?”
“若再往上打,沿途的百姓……”
“還有,那些巫族的手段也太過詭異,兒臣怕遭到反噬�!�
秦璇抿了抿唇,昏黃的燭火映著她猶豫的眉眼。
司馬玥側(cè)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女兒,唇中出發(fā)聲冷嗤:“身為我的女兒,你不該如此心慈手軟�!�
她回過頭,負(fù)手而立望向窗外的雪,聲音平緩,目光悠遠(yuǎn),“至于百姓…等本宮坐上皇位,他們自然會好�!�
司馬玥并沒有回應(yīng)巫族的事。
秦璇知曉這是沒有回頭路了。她有心勸母親撤兵,再割地為王。但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母親不會聽的,她一向獨斷。
秦璇沉默了一會,悶聲應(yīng)了,旋即行禮退了出去。
門外的雪還在下,大片大片飄落,將整座城主府蓋在素白之下,寂靜朦朧。冷風(fēng)灌入衣擺,秦璇望著漆黑的天幕,朝雪片伸出了手。
雪花融化,冰冷刺骨。
她收回手,目光一片寂寥。
怎么就走到這一步了呢,她從未想過會和沈苓反目成仇。權(quán)力這東西,真的就這么惹人垂涎嗎?她不明白。
如果她能像蘭璧一樣說走就走就好了。
但母親養(yǎng)育她長大,她不能棄生養(yǎng)之恩于不顧。
秦璇吸了吸鼻子,拿起墻邊的傘,走下臺階,沒入風(fēng)雪。
*
另一邊,建康城。
一輛樸素的馬車行駛出城,停在某處隱蔽的別院外。
俄而,一只白皙的手挑開車簾,露出的臉精致嬌美,狐毛大氅的一圈毛領(lǐng),襯得她膚若凝脂,色若春華。
沈苓扶著趙一祥的小臂下了馬車,攏了攏衣襟,推門進了院子。
二人一路行至正房門外的屋檐下,她停下腳步,示意趙一祥推下,獨自一人輕輕叩響房門。
“進來吧�!�
房內(nèi)傳出道清脆悅耳的嗓音,沈苓推門而入,里面正是被軟禁多年的謝靈巧。
她進去時,謝靈巧正坐在窗邊看雪,目光沉靜憂郁。
沈苓心中有些愧疚,她坐到謝靈巧對面,從懷中拿出個折子放在小幾上,溫聲道:“禾靈的下落,你還不打算說嗎?”
謝靈巧這才轉(zhuǎn)過頭看沈苓。
她似乎已經(jīng)厭煩了回答這個問題,皺眉道:“我說了我不知道�!�
“你已經(jīng)關(guān)我這么久了,到底什么時候放我離開?”
“我寧愿被流放邊關(guān)都不樂意被你關(guān)在這!”
過去的謝靈巧膽怯而善良,還有很聰慧,而如今或許是破罐子破摔,反而對沈苓沒什么好態(tài)度,一點也不顧及對面是當(dāng)朝太后,執(zhí)掌一半政權(quán)的大人物。
沈苓也不生氣,垂眸將折子推過去。
“看看吧�!�
謝靈巧面色狐疑,抬手到來折子,一目十行看了,臉色倏地難看起來。
寒風(fēng)將門窗吹得呼呼響,沈苓平和的嗓音響起。
“這一年來,司馬玥的叛軍勢如破竹,所過城池接連不戰(zhàn)而降,你可知為何?”
謝靈巧看著折子上“巫族”兩個字,冷聲道:“你是想說,與巫族有關(guān)?”
沈苓嗯了一聲,窗外的雪光映著她淡漠的眉眼,“不錯�!�
“此次前來,我不逼迫你,我只是想求你為天下百姓考慮幾分。禾靈若再不出現(xiàn),云臺城的巫族無人制約,屆時大靖會不會淪為人間煉獄,猶未可知。”
話音落下,謝靈巧忽然輕笑一聲。
沈苓不解其意,皺眉看著她,眨眼間,對方通身氣質(zhì)變得陌生而危險。
她悄然將手收回袖中,指尖按在纏絲玉鐲的機關(guān)之上,以作防備。
只見謝靈巧素手輕抬,手掌在面上拂過,那張?zhí)鹈拦郧傻拿嫒�,頃刻間變了樣子。
桃花眼,柳葉眉,眉心一點朱砂,氣息高深莫測,嘴角掛著淺笑。
此等詭異場面,令沈苓脊骨躥起一陣寒氣,她喉嚨干澀,袖中的手指微微發(fā)顫,卻依舊面色如常。
她打量著眼前的陌生女子,心中已然猜測到此人身份。
“禾靈�!�
眼前的女子輕輕頷首,修長的手指點了點翻開的折子,語氣散漫,“你方才所言,可都是真的?”
沈苓平穩(wěn)了呼吸,點頭道:“沒錯。”
禾靈嘆了口氣,目光幽幽:“這些家伙盡給人找麻煩�!�
她站起身朝門外走,姿態(tài)懶散,聲音也懶洋洋的,“走吧,我?guī)湍惚闶��!?br />
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沈苓有些怔然,聞言她也站起身,隨對方往外走。
二人出了門,她看著禾靈的臉,沒忍住問道:“謝靈巧呢?”
禾靈變成謝靈巧的模樣,那真正的謝靈巧又去哪里了。
禾靈側(cè)頭瞥了沈苓一眼,語氣聽不出什么情緒。
“那個小姑娘啊,約莫是永安四年去世的�!�
“被她表兄打死的�!�
“巧娘對我有恩,她的恩情是我悟道破境的路,因此我變成她的樣子,為她報仇雪恨�!�
沈苓沒想到,真正的謝靈巧早都去世了。她上輩子乃至這輩子見到的,都是禾靈。
她道:“你與她如何認(rèn)識的?”
沈苓對禾靈口中的悟道有些好奇,于是委婉相問。
禾靈也沒瞞著她,直言道:“多年前的一個夜晚,我因境界不得寸進,于西湖斷橋邊借酒消愁,醉后抬手摘星,不慎落入水中�!�
“巧娘被親姐棄在路邊,她哭著路過斷橋,恰好看到了落水的我,便不顧安危跳下去把爛醉的我拖上了岸�!�
說著,禾靈望向天際的目光悠長,嗓音也輕飄飄的,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懷念:“她是個善良的孩子,只是命不太好�!�
沈苓一時無話,只覺得喉嚨有些發(fā)堵。
沉默了半晌,她道:“巧娘如果知道你一直記得她,還幫她報仇,一定很高興�!�
聞言,禾靈打了個哈欠,神色又恢復(fù)散漫,“隨她吧,記不記得我都不重要�!�
她看了眼沈苓,揚了揚下巴,“走吧,我現(xiàn)在就回云臺城,去清理門戶,管教那群不聽話的子孫。”
“子…孫?”沈苓一愣,不可置信的看著禾靈年輕的臉。
禾靈拍了拍她的頭,哈哈大笑:“逗你玩的,我才三十�!�
沈苓有些無語。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準(zhǔn)備道別時,沈苓想起來還有件事沒問。
關(guān)于她小時候性情大變的事。
她詳細(xì)給禾靈說了,禾靈蹙了下眉,閉目玉指輕掐,眉心很快舒展開,看向沈苓的目光帶著幾分了然。
“你命格特殊,發(fā)生此事,是被天外之人盯上了�!�
她頓了頓,眸光帶著幾分憐憫:“如果沒算錯,這是你經(jīng)歷的第三世�!�
沈苓瞳孔微縮,臉上的血色褪去,捏著傘柄的指節(jié)泛白,唇瓣翕動著,半天都說不出話。
良久,山間傳來幾聲烏鴉鳴叫,她終于找回了聲音,只是依舊滯澀。
“還請…禾靈姑娘再說明白些�!�
禾靈卻搖了搖頭,“天機不可泄露,我只能告訴你,事在人為�!�
說完,她足尖一點,身影很快被飛雪吞沒。
沈苓站在原地許久未動。
天命,什么是天命。
氣運,什么又是氣運。
她想不明白。
……
日子一天一天過,很快又翻過一年,在沈苓的刻意放縱下,長公主的叛軍愈壓愈近。
春夜的風(fēng)從支摘窗外涌進來,卷著零落的海棠花瓣,撲在書案上。
沈苓坐在案前批閱奏折,宮燈投下的影子搖晃著爬上她素色寢衣,衣襟金線繡的鳳紋在昏黃里忽明忽暗。
春日的夜還很涼,雪柳探出身子去關(guān)支摘窗,忽而望見庭院桃花樹下,有道修長的人影。
她嚇了一跳,拉窗的手沒穩(wěn)住,窗子發(fā)出一聲輕響。
沈苓將筆擱下,揉了揉眉心看過去:“怎么了?”
雪柳撓了撓頭,指著窗外道:“謝大人來了,方才沒看清,嚇了一跳�!�
沈苓微怔,旋即看向窗外,只見那人一身玄色長衫,手執(zhí)油紙傘緩步行來,衣袂在夜風(fēng)的吹拂下,像是一團浮動的黑霧。
走近了,她便看到他蒼白的臉色,和含笑的眼睛。
或許是久病纏身,往日的運籌帷幄的天之驕子,此時身上少了許多迫人的氣息,他握著傘的手,瘦的幾乎能看到攀爬的青色血管。
她收回視線,看向雪柳,“回去歇吧。”
雪柳躬身退下,和謝珩擦肩而過。
謝珩走進屋內(nèi),昏黃的燭火映出他病氣的臉和消瘦的身體。
他自顧自坐到沈苓對面,眉目溫柔:“怎么又批奏折到這么晚?”
沈苓沒有回答,語氣淡淡的:“謝大人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謝珩嘆了口氣,回道:“的確有些事�!�
他站起身,從懷中拿出半邊兵符,走到沈苓身邊,目光落在她沉靜的眉眼上,“我或許…活不久了�!�
“這一年來,我時常分不清現(xiàn)實和夢境,無數(shù)次失去理智發(fā)瘋,昏迷的時辰也越來越長。”
“鄭佩竹不肯交出解藥,我派出去的人也找不到解決辦法�!�
他頓了頓,俯身握住沈苓的手腕,將她掌心打開,把兵符放了上去,又包裹著她的手指輕輕合攏,一眨不眨的和她對視,眸光溫柔虔誠,“我知道你想要皇位,我?guī)湍�,好不好?�?br />
“用這北府兵的另一半兵權(quán),和我謝氏所有門人,助你奪得天下,穩(wěn)坐明堂。”
掌心的兵符有些硌手,似乎還帶著謝珩的體溫,沈苓莫名覺得有些灼燒。
隨著謝珩的話落下,她的心口忽然抽痛起來,那早已被她塵封的情感,此時宛若決堤的江河,灌入她的心肺和四肢百骸,堵住她的喉嚨,讓她說不出話來。
她就這么愣愣看著他的眼睛,似乎想從里面找出半分虛假。
可沒有。
沒有別有用心,只有她從未見過的真摯和眷戀。
張了張嘴,沈苓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fā)顫:“為什么?”
“你不是…一心想坐上皇位嗎?”
謝珩直起身,把神色怔然的沈苓拉起來,將她抱坐在懷里,用下巴抵著她的肩膀,輕輕蹭了蹭她的頸窩:“我說過,你想要的,我都會給�!�
二人已經(jīng)許久未有這般親昵的觸碰,她有些不不習(xí)慣,側(cè)頭躲開,想要起身。
謝珩箍著她的腰,將她肩膀掰正,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
“以前是我狹隘,認(rèn)為你入宮是為了皇后之位,可后來我才明白,你也有你的野心和追求。”
“可惜過去的我不懂情愛,自以為是,對你做了很多錯事�!�
“我明白的太晚了,悔之晚矣,只能一點點彌補�!�
他摸了摸她的臉,“這次…你信了嗎?”
“信我什么都能給你�!�
“你可否…原諒我?guī)追帧!?br />
最后一句話,輕輕的,像是一陣風(fēng),帶著幾分祈求的意味。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謝珩,印象里,他虛偽自負(fù),野心勃勃,絕不可能放下身段,去卑微祈求原諒。
他眼底的光像是破碎了,如同他衰敗的身子,脆弱到令人心悸。
沈苓內(nèi)心一片紛亂,她沉默垂下眼睫,一言不發(fā)。
良久,謝珩眸中閃過失落,他嘆了口氣,“也罷,只要你能得償所愿,只要你高興,不原諒也沒關(guān)系�!�
沈苓重新抬眸看他,推開他的胸膛站起身,理了理衣擺后,睨著眼前病弱的男人:“只要你幫我坐上皇位,我就原諒。”
謝珩一愣,隨即面上浮現(xiàn)笑意。
正要應(yīng),喉間便傳來一陣劇烈的癢意。他以帕捂唇,側(cè)過身避開沈苓,發(fā)出幾聲難以抑制的悶咳。
俄而,他喘息著回過身,將沾了血的帕子不動聲色揣回袖口。
沈苓皺眉打量著他。
眼前的男人因為咳嗽,鳳眸中盈了一層水汽,眼尾泛紅,臉色愈發(fā)蒼白。她的目光最終停留在染了幾分殷紅的唇瓣上,心口不由得輕顫了下。
“你…咳血了?”
謝珩搖了搖頭,故作輕松:“我沒事,你不必?fù)?dān)心�!�
沈苓不知為何心中生出一陣火氣,她俯身握住謝珩的手腕,伸手入袖口,摸索片刻后,將柔軟的帕子抽了出來。
謝珩有些僵硬。
方才她找帕子時,那溫?zé)岬闹讣�,不可避免的一下又一下劃過他的小臂。
她在關(guān)心他。
這個突然的念頭,讓謝珩心情愉悅起來。
他心思轉(zhuǎn)了幾道,又輕咳幾聲,捂住胸口,虛弱的看著正在皺眉看帕子的沈苓:“咳血而已,不要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