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冉灼半跪在地,撐著陌刀,艱難抬頭。
宋之航掙扎著轉醒,只能看到她將骨劍高舉后,半邊身體鮮紅的血跡。
看到眼前女修不同于以往的狀態(tài),星海北眉峰微揚,淡聲問道:“你確定,還要再來?”
“我確定。”祁念一聲音沙啞,身體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卻感覺只有此刻,自己的精神才開始興奮起來。
她握劍的手無比地穩(wěn),指尖擦過劍身三分之一處。
劍鋒還未觸及到敵人的身體,卻已經沾染上了劍主自己的血。
不知為何,明明已經狼狽至極,但他們卻都感受到了,來自祁念一興奮的戰(zhàn)意。
幾乎瞬間,那雙他們已經看過無數(shù)遍的金色瞳眸中,原本的金色淡去,褪為細小的一圈金線,而她的雙眼,變得純白無瑕。
她抬頭的瞬間,無論是作為對手的星海北,還是作為同伴的三人,都覺得自己的心似乎被什么東西穿透了。
那雙不似人類的眼睛看向星海北,竟讓他有一瞬間無法動彈。
亙古寰宇,滄海桑田。
此刻,她無所不知。
第102章
輕舟已過
此時祁念一眼前的一景一物都被解構成了物質的本源的樣子。
她眼前懸浮著無數(shù)的星子,纏繞著命線,只要她伸手輕輕觸碰,就能將這些物質的本質扭轉。
只要心念一動,她就能觸碰到所有人內心最深處的秘密,無人能擋。
被那雙無機質的眼睛看著,星海北覺得,仿佛有什么東西被從自己身體中抽離出去了,就在剛才。
他看著那雙純白中鑲嵌著一圈金線的眼睛,恍然覺得,他仿佛看見了神明。
那雙眼極其緩慢地眨了眨,而后,像是明悟了什么一般,彎出一個狡黠的弧度。
直到這一刻,她才有了一些屬于人類的情緒。
就像是被壓制在這具軀殼中的那一絲屬于人類的靈魂,終于占據(jù)了上風。
然后,她動了。
森白的骨劍被她右肩流淌下來的血染成半紅半白,滴落在光潔的地面。
祁念一眼前,似乎重演了一邊方才墨無書演示給她看的,滄浪劍真正的劍意。
他的招式、意念、心情,被她的雙眼重現(xiàn)了出來。
一切就緒,無人能阻。
星海北終于從那種被人攝住魂魄的感覺中掙脫出來,他看著面前驟然而生的變化,氣息微沉。
這個劍修此刻的劍意,和先前那個很強的男人,如出一轍。
似乎連境界都提升了不少。
星海北眸光一沉,作出了判斷。
她此刻,絕對不只是小重山的境界。
祁念一提劍直上,萬千劍意從她掌中彌漫。
她手中握著神劍,背后橫生萬頃劍影。
只身一人,如同劍光海,鋪天蓋地席向星海北。
星海北神色淡然,他身上穿著的神殿白色長衫從肩胛處開裂,露出他堅實的臂膀。
他露出的肢體呈現(xiàn)出一種清透的碧玉色,從肩膀到指尖,都呈現(xiàn)出一種玉的質感,每一處肌理的線條都矯健優(yōu)美。
碧玉易碎,但星海北卻有著萬夫莫當之威。
到這時,大家才知道,星海北竟是個體修。
他整個人都化作一尊玉像,時而剛硬,時而柔韌。
任爾劍光萬千,他自巋然不動。
潮落之后,晚風徐來。
星海北卻發(fā)現(xiàn),不知為何,他心中竟莫名生出一種悲涼之感,就像是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一樣,令他動作忍不住有一瞬滯澀。
連同艱難地支撐身體,準備去支援的三人,都感受到了這種莫名的悲苦。
這陣輕柔的晚風來的徐徐不驚,劍風吹動的不僅是他們的發(fā)梢,更是他們未曾有過波瀾的心湖。
每個人,都仿佛看到了自己最害怕,最不愿面對的事情。
搖光紅著眼眶,怔然抬頭,看著祁念一又揮出一劍。
微涼的劍氣攪亂了他們心中的悲苦,一時令人眼前清明開闊。
驚濤狠狠拍上星海北玉質的軀體,他身型驟然一變,變得無比柔軟,融入到了祁念一劍鋒之下的驚濤之中,就像一拳打盡棉花里,叫人無處使勁。
到此為止,四劍已出。
她眼眸微眨,一粒晶瑩的眼淚落下,落地無聲。
空間內寂靜無聲,星海北低頭,看見自己玉質的身體,同樣從肩胛骨處開裂,眼中有一絲驚愕。
很快,玉質的軀體中,流淌出屬于人類的,鮮紅的血。
這么多年,他第一次受傷。
星海北搖頭,冷淡道:“你的劍確實很厲害,但境界的差距,哪怕是厲害的劍意,也無法彌補�!�
她并未答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看到了他玉質的軀殼下,流淌著的鮮血和心臟,看到了因過渡使用功法后僵直的左臂,看到了他接下她四劍后,不斷顫抖著的右手。
祁念一左手扶于額前,眼睛透過手指的縫隙最后確認了一眼,而后緩緩放下手。
“果然,不會有完美無缺,沒有漏洞的人�!�
滄浪劍的最后一式,月出東山。
東山月明,極暗之時。
星海北扯開肩頭凌亂掛著的衣服,露出矯健有力的上半身,玉色紋路重新覆蓋上剛才的傷口,包裹住流暢優(yōu)美的肌理,讓他看著更像是一樽精致的玉雕。
像是被惹怒了一般,從他們上七十二層至今,他終于主動出招了。
移形換影間,玉色洪流覆蓋了整個七十二層的空間,質感有些像搖光的玄水,粘稠幽深,讓人寸步難行。
滄浪劍的最后一劍終了,月光盡頭,是星海北毫不猶豫襲來的掌風。
祁念一獨自持劍,面對著浩瀚的玉色海,如同一葉輕舟,被風浪裹挾著顛簸。
右肩的傷裂開許久,已經疼到麻木。
千鈞一發(fā)之際,搖光眸光略沉,竟同樣化身玄水。
兩種質感不同的液體相激,在空中碰撞出滔天的浪,卷起的浪頭將祁念一的身影掩藏了一瞬,不至于被星海別的攻勢擊中。
緊接著,一張符紙從遠處飛馳而來,祁念一本能地正想抬手阻擋,卻在看見符紙的瞬間,克制住了自己,任由那張符紙貼在自己的眉心。
此時,意識似乎略有清明。
而星海北在這一掌后,連退幾步,重重喘息幾聲后,又恢復了正常。
仿佛無論怎樣,她都無法撼動他分毫。
遠處,是宋之航厲聲喊道:“她情況不對,我們認輸,叫停!”
奈何,轉瞬之間,祁念一已經踏著巨浪,立于潮頭。
這句話她聽到了,但她不愿意。
她想,她不能止步于此。
星海北只是藏鋒期,都能讓她束手無策,那她后面的敵人呢?
高居云端,貴為仙盟之主,問鼎千秋歲的玉華清呢?
還有橫亙于大陸千年的深淵,在天命之中,注定要吞噬她的東西呢?
若她在這里就停下腳步,那之后呢?她如何能再進一步。
祁念一意識有些混沌,她茫然想著,但這不是我要的結果啊。
如果天命就是讓她看到了自己和親友未來的結局,卻并不讓她擁有改變著一切的能力,那她又為何來此一遭?
她想救的人,她還沒有履行的誓言,她尚未登上的劍道巔峰,她還有那么多遺憾。
時至今日,她突然想起問心之戰(zhàn)后,謝天行問過她的那句話。
——若當你劍勢受阻,無法順心之時呢?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她手中劍再也無法成為她的倚仗時,她該如何呢?
純白的眼眸重新聚焦起神采。
祁念一眼前閃過無數(shù)個人影和畫面。
她想起慕晚一世顛沛壓抑后終于重獲新生的喜悅,想起因為天賦神通口不能言的妙音,想起逃家之后從一個凡人誤打誤撞走上仙途的蕭瑤游。
想起她的師兄和師尊。
她想,不會有哪個人生來就是為了犧牲。
她將自己鍛造成一把劍,用鋒利的外殼包裹著自己的心,為了距離她心中的大道更近一些。
但她忘了,她是一個人,不是一把劍。
她得是持劍者,才能控制好兇險的利刃。
如果她手中劍無法無法撼動敵人哪怕半分呢?
祁念一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她想,她有答案了。
如果劍無力抗衡,她還有她自己。
滄浪劍的最后一劍已盡,但她還有她自己的劍!
在此之前,她已經有三式,完全出自她自己之手的劍。
斬月、知秋、無鋒。
幾乎瞬間,星海北發(fā)現(xiàn)自己凝聚而成的玉色海鑄劍凝結,再也無法恢復成柔韌的液體狀。
整片玉色海逐漸變硬,似乎變成了一塊真的碧玉,貼在地面上,一片通透無瑕。
他擰眉看著面前的劍修。
她氣息平緩,將骨劍平舉于身前,氣勢是從未有過的寧靜。
只一眼,就讓星海北心中生出威脅感。
這不知是怎樣的一劍,蓄勢似乎格外慢,祁念一站在原地,發(fā)絲無風自動,半邊衣衫完全被染紅。
她太過專注,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手中的劍在發(fā)出輕微地震顫,像是在迎合她此刻的心聲。
不能讓她斬出這一劍。
星海北無聲地加快了動作,指尖彈出三道靈力,纏繞成網,試圖將她于劍分離。
但靈力在還未接觸到祁念一的時候,就被幽深的玄水隔絕開,搖光擋在她身前,神情毅然。
“大師尊,我們是四個人的戰(zhàn)斗,你的對手,不只有她一個�!�
靈力撞入玄水,驚起一陣波濤,搖光臉色慘白,十指飛快掐訣,將她此時能想到的能用出的所有法訣盡出,為了幫祁念一爭取時間。
但在星海北的攻勢前,如同螳臂當車。
鋪天蓋地的靈壓將搖光制住,她腦海如針刺一般,倉惶間,意識已經開始模糊。
在意識淡去前,她手指的動作也沒有慢下來,最后一個法訣一出,玄水在她掌下寸寸凝結成冰,將星海北凍結在其中。
冰凍阻擋不了星海北多久,呼吸之間,他就已經掙脫出來。
剛一從冰層中掙脫出來,就撞上當面而來的凌厲刀鋒。
冉灼面如金紙,掌中陌刀狂舞。
他身側燃燒著一圈粘稠的冷火,是這七十二層空間之中唯一的亮色。
火焰只要沾上星海北的衣角,就能迅速蔓延擴散。
哪怕對他沒有更大的殺傷力,卻也能阻止他接近祁念一。
火焰之后,是七道幽藍的符火將祁念一環(huán)繞。
宋之航踉蹌著起身,抬手在身前畫出了一個陰陽魚似的圖案,符火順著他的動作變化,牢牢地護衛(wèi)在她身前。
他擦去了嘴角的血,深深吸氣:“在我倒下之前,你別想靠近她�!�
此時,祁念一仍然雙目緊閉,她穩(wěn)穩(wěn)地握著劍,周身一種極其可怕的力量蔓延開,甚至隱約將空間都撕裂。
星海北皺眉看著一閃而過的空間裂縫,心中起了些焦躁,轉而先去將另外三個人收拾了。
空間之力,是見龍門的征兆。
他要收拾三個受了傷且意識迷蒙的人相當簡單。
只是簡單抬腕,玉色海如風一般席卷三人,宋之航和冉灼都覺得意識遭受重擊,直接昏睡了過去。
攻勢在搖光面前稍微緩和了些,星海北停頓一拍,看著搖光雖然已經承受不住痛苦但堅持用玄水守在祁念一身側的樣子,眼底劃過一絲欣慰。
而后抬手,正欲壓下時,一道不同于這個空間中任何一個人的靈力出現(xiàn)了。
星海北有些訝然,抬眸看去。
整個七十二層空間之中,無聲浮現(xiàn)出無數(shù)個陣盤,窮盡他認識的所有陣圖的數(shù)量,將七十二層,乃至星海北,緊密包裹住。
通往第七十一層的階梯中,緩緩出現(xiàn)一個人影。
搖光看見對方后,釋然地笑了。
兔起鶻落間,她從星海北的掌風中逃竄而出,站在了那人身側。
對方搶救出搖光后,輕聲道:“搖光星,剛才你說錯了一句話。”
搖光累到說不出話,只是用眼神問他是什么。
凌晗輕聲道:“不是四個人�!�
他緩緩抬眸,看向星海北:“這是我們五個人的戰(zhàn)斗�!�
話音剛落,那頭一直持劍闔眸的祁念一,突然睜開了眼睛。
星海北心中暗道一聲糟糕,立刻回身,玉色海跟隨著他的動作彌漫,一寸寸凍結上祁念一的腳底,很快襲上腰際,最后蔓延全身。
她手中森白的骨劍驟然浮現(xiàn)出一股如玉般光潔的質地,她周身同樣浮現(xiàn)出玉色,星海北眸底驚愕浮現(xiàn),還未平復下來,就見洶涌澎湃的靈力從她劍下爆發(fā)出來。
在星海北怔愣的神色中,她掌中之劍,驟然呈現(xiàn)出冰裂之紋,晶瑩的玉屑隨風落下。
星海北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他從指尖處,同樣出現(xiàn)了那種冰裂一般的紋路,迅速蔓延全身。
祁念一的劍風過處,整個七十二層空間的玉色海頃刻間碎裂開來。
她隨劍而上,幾乎是以一種自我毀滅式的方式在向他攻擊。
兩人距離很近,讓星海北不得不被迫直視她那雙不似常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