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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謝謝你,老秦。”

    “沒事,小鬼。”

    秦慈巖走了,回了燕州。

    但謝清呈慢慢地找到了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情緒的辦法。那是他的半父教給他的,傳贈于他的珍禮。

    于是他也像二十多年前的秦慈巖那樣,經(jīng)常來到水母宮看著這些六億五千萬年前的生命。

    少年秦慈巖成了少年謝清呈,兩個醫(yī)者的身影在無數(shù)飄渺的水母世界里虛化重疊。

    每當謝清呈感到病癥加重,感官麻木,異常窒悶的時候,他就會注視著那些水母的視頻――

    沒有眼睛。

    見不到光。

    沒有心臟。

    感受不到心疼。

    沒有腦子。

    或不存在喜怒哀樂,是比他還麻木得多的生命。

    可是它們依舊很自在,用百分之九十五的水,潑墨了一副又一副治愈人心的畫。

    秦慈巖說,好好活著,就是生命的意義。

    而這些水母,便是對好好活著,最好的詮釋吧。

    日復一日,時光飛逝,謝清呈最終竟靠著自己,變得極其冷靜,鎮(zhèn)定,平和。

    他成了幾乎無人知曉的精神埃博拉癥初號患者。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你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這種疾病。只要一直這樣下去,不再復發(fā),你可以平平安安地活到四十歲�!�

    秦慈巖說。

    “甚至更久�!�

    他說更久的原因,是因為美國那邊的生命實驗室研制出了一種特效藥。

    他們的rn-13研究后來被大洲立法叫停了,民眾游行抗議這種以流浪漢作為人體實驗對象的非人道主義行為,迫于壓力,研究院銷毀了他們所有rn―13藥品,并投入到為那些已經(jīng)受試的病人的后續(xù)治療中去。

    而如何延長rn―13受試者的壽命,成了他們的主要課題。

    從根本上講,rn―13透支了人體的新陳代謝,使得病人在自愈的同時縮短了壽命。

    所以這么些年,他們最終研制出的緩釋藥,那是一種可以大幅度降低代謝周期的藥。

    這種藥正常人吃多了要命,但rn―13受試者可以承受,并且能夠因為這種藥劑大大減緩接下來的細胞分裂速度,讓他們的生命得以延長。

    而且這次的藥物是經(jīng)過反復測試正規(guī)驗證的。

    秦慈巖告訴謝清呈:“只要一直服用下去,加上你的自制力,那你就和正常人沒有什么區(qū)別,可以活到七老八十也不一定。沒準活得比我還長久呢。”

    正常人三個字,在謝清呈心里觸了一下。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覺得這三個字離自己是那么近了。

    要知道那一年他服下rn-13,他就以為自己從此再也不會擁有一個正常的,完整的人生了。

    “副作用呢?”他壓著聲音里輕輕的顫抖。

    “你倒是不笨�!鼻卮葞r嘆了口氣,“不過副作用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你的反應力,頭腦清晰程度,以及所有這些,非常依靠細胞活化的能力,都會下降�!�

    “但你本身就很聰明。如果不服這種藥,你會有非常了不起的建樹,服了之后……那也就是,能力越來越不突出……”秦慈巖說,“但是小謝,哪怕這種治療削弱了你的頭腦,你還是能做個非常了不起的心理醫(yī)生。只是你也只能做醫(yī)生,再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樣,能把心力分散到其他領域去,同時做到多個方面的翹楚了�!�

    “你考慮一下吧�!�

    那時候謝清呈已經(jīng)考入醫(yī)科大念心理學本碩博八年連讀了。

    他原本打算在大學期間不止完成學業(yè)上的事,他還經(jīng)過了秦慈巖的同意,重新進行從前的生化制藥研究。

    他現(xiàn)在的情緒非常穩(wěn)定,哪怕偶爾有控制不住的時候,他也可以靠著水母視頻來壓制自己的病情。

    只要一看到那些浮游的古老生命,他就能很快地鎮(zhèn)定下來不再有強烈情緒,這已是他給自己訓練出的條件反射。

    他也絕不會再做出用自殘來推進實驗進程的行為了。

    秦慈巖因此答應了他的要求。

    但治愈藥的出現(xiàn),又一次把謝清呈推到了一個選擇的天平上――

    是重新回到正常人的行列中,放棄科研,從此定心做一個醫(yī)生。

    還是一條險路往下走,完成常人不能企及的任務,然后在四十歲的時候離開人世?

    他必須做一個選擇。

    而就在這個時候――

    發(fā)生了一件對謝清呈而言,影響很大的事情。

    第93章

    他是隱去的人

    而就在這時,發(fā)生了一件對謝清呈而言影響很大的事情。

    這些年在國內(nèi),大家發(fā)現(xiàn)的精神埃博拉病癥有三例,其中3號病例一直在一家私人病院進行監(jiān)護治療。

    而就是在那一陣子,3號病案忽然死亡。

    臨死前病案暴走,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識,甚至失手殺害了一直在病床邊照料自己的父親。

    謝清呈得知這個消息之后呆坐了良久。

    3號病例是除了他之外,與病魔抗爭最久的一位。謝清呈還曾跟隨研究組負責過一段時間他的引導治療。

    那時候3號還正常,甚至讓謝清呈覺得他不會被擊潰。

    可是他還是死了。

    病房內(nèi)到處都是鮮血,像盛開了一朵朵瑰麗的曼珠沙華。

    從監(jiān)控攝像看,3號在發(fā)病過程中對自己的親生父親進行了撕咬式襲擊,舉止瘋癲,狂性大發(fā),如果不提前說這卷錄像帶里的是人,單從模糊畫面判斷,甚至會讓人覺得這是頭茹毛吮血的猛獸。

    “他完全認不出他父親了�!�

    “他爸爸一直在喊他的名字,但是沒有任何作用。”

    “實在是太可怕了……”

    謝清呈不斷地回想著錄像帶里瞧見的內(nèi)容,回想著別人和他描述的細節(jié)。

    到了最后,他回想起三號病案還清醒時,那半點也不肯向苦難屈服的模樣。

    3號已經(jīng)是晚期了,美國新研制出的那種藥物也無法對其進行情況緩解。

    但是謝清呈還有的選擇……他還有機會的。

    終于,在3號與其父親的葬禮結(jié)束那一日,謝清呈來到秦慈巖身邊,說了句:

    “老師,我愿意接受新藥的治療�!�

    一切都該回到正軌了。

    一切還能回到正軌,就已是命運待他不薄。

    謝清呈開始服用特效藥,他能感到自己的頭腦確實不再如往日那樣機敏了。

    但是他的健康,他的力量,好像又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身體中。

    終于有一日,當他背負著沙袋完成了五公里越野時,他知道,他不再是初號病患。

    他是謝清呈。

    是很多年前,那個曾經(jīng)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夠配上警銜,穿上警服的謝清呈。

    但可惜,體力回來了,歲月回不來。

    他已經(jīng)永遠地和最初的夢想錯過了。現(xiàn)實就是,他將讀書畢業(yè),成為一名精神病學相關的醫(yī)生,然后可以平靜地、安寧地度過這一生。

    他那時候也不想再惹太多是非,他也再沒有那么充沛的智慧去支撐他做太多的事情。

    謝清呈只打算把剩下的心力都投放到心理疾病的攻克上去。

    他記得地獄是什么樣子的。

    因此他不想讓更多的人再深墮進去了。

    正是出于這樣的原因,當賀繼威找上他,請求他給賀予做私人醫(yī)生時,他沒有立刻答應。因為他沒有那么多的精力可以分散了。

    救一個人固然重要,可是他還有更多的課題等著突破和探索,比如更多人還遭受著的抑郁癥,躁郁癥,自閉癥……

    等等,諸如此類。

    如果不是他看到呂芝書那樣對待孩子,如果不是他親眼看到賀予承受著比他曾經(jīng)還要沉重的痛苦。

    他原本是不該留下來的。

    賀予多少是他生命中的一個意外。

    謝清呈不能告訴任何人自己也是RN13的受實者,是傳說中的初皇。

    但他最后選擇了留在四號身邊。

    留在那個孤獨的孩子身旁。

    無盡夏常日芳菲,當那個幼龍無助地蜷縮著,哀聲呼喚著,希望能有一個活著的人明白他的苦難,接收他的赫茲時,謝清呈聽到了他的孤鳴,卻不能回應,他只能安靜地看著他,然后像曾經(jīng)秦慈巖把手伸給他一樣,伸給那個少年。

    問一句,你不疼嗎?

    事情本該就這樣平和地發(fā)展下去。

    他會按著賀繼威與他簽訂的協(xié)議,留在賀予身邊十年。賀予確實太缺乏關愛了,他比任何一個精神埃博拉患者都過得更孤獨更凄慘。

    他說你們都不懂我,他不知道世上還有一個幾乎完全克服了病癥,成為了一個正常人的案例。

    謝清呈雖然鼓勵他,但很多話并不能多說,因此他曾經(jīng)也很擔心自己的鼓勵,賀予并不能完全聽進去。

    所幸賀予沒有那么叛逆,到底還是乖的。

    他牢牢記住了謝清呈教他的事情,亦步亦趨學著謝清呈的冷靜,走過謝清呈走過的路。

    謝清呈原本可以這樣帶著他離開疾病的深沼的。

    如果不是后來,秦慈巖出事了的話。

    .

    “老秦,你有時候做的事情太冒失了�!�

    不知是第幾次,秦慈巖因為自己的仁慈,因為為患者考慮,反而被醫(yī)鬧,被舉報,被投訴。

    謝清呈站在他辦公室的窗臺邊,一邊看著窗外的大雨,一邊這樣說道。

    當時秦慈巖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從燕州退休,被滬醫(yī)科返聘。

    而謝清呈也已經(jīng)畢業(yè),成為了滬醫(yī)醫(yī)院的一名醫(yī)生。

    他們倆和以前一樣,在外人面前從來不表現(xiàn)出任何相熟的關系。

    所以秦慈巖的所有弟子,都不知道精神衛(wèi)生科的謝醫(yī)生其實是他們的大師兄。謝清呈是隱在暗處的人,永遠的不為人知。

    “你看你,沒大沒小,這些事我以前不也經(jīng)常去做?醫(yī)鬧就鬧唄,患者心情不好,不理解,有時候是讓人很無奈。但我不是醫(yī)生嗎,醫(yī)生總不能被患者牽著鼻子走,總不能他們希望我怎么看病,我就怎么看病,是不是?如果我知道某種方式是對病人好的,哪怕對方有再多的不理解,我也必須這么去做。這是我的責任。我已經(jīng)花甲之年了,我得對的起自己的良心�!�

    謝清呈皺著眉,嘆了口氣:“老秦,有一些事情已經(jīng)變了�,F(xiàn)在社會變得越來越復雜,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簡單了�!�

    “是,你是老醫(yī)生,是國士無雙�!敝x清呈看到秦慈巖的表情,知道他想說什么,于是先把話說了下去,“但這和你地位有多高沒有任何關系。他們投訴,舉報,對你而言是無傷大雅,根本影響不了你什么�?涩F(xiàn)在的醫(yī)鬧已經(jīng)不僅僅局限在紙面上了――上一次那個男的――你差點就被他打了�!�

    “哪個男的?”

    “就他太太腦袋被高空墜物砸中,還沒查出來拋物的人是誰的那個。”

    “哦……”秦慈巖想起來了,“哎,他呀�!�

    “要不是有保安剛好路過攔著,事情不知道會發(fā)展成什么樣�!敝x清呈嚴肅地提醒他,“那孫子是帶著菜刀的。你可別忘了。”

    秦慈巖訕訕的,不說話了。

    他年輕的時候,往往是他教育謝清呈的多,可現(xiàn)在他老了,耳也順了,心也軟了,脾氣比從前更溫和。

    倒多半成了謝清呈在訓他。

    秦慈巖聽著謝清呈又和他耳提面命了許多事情,言而總之就是讓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不守規(guī)矩,冒著自己的生命危險做一些事情了。

    聽他說完,秦慈巖忽然笑起來,老頭兒笑起來不好看,但謝清呈巴不得這樣的笑容,他能看到老頭子一百歲的時候,還能在臉上洋溢而鮮活地露出來。

    老頭子說:“小謝。你知道我想著了什么嗎?”

    “……”

    “我在想,如果舟舟能活下來,現(xiàn)在應該會和你一樣教我適應你們的時代了�!�

    謝清呈停了說教。

    白衣的秦慈巖笑瞇瞇地背著手,看著白衣的謝清呈。

    “那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嗎?”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爸還活著,也該和您差不多歲數(shù)了。我和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十有八九也是您這樣愛聽不聽的態(tài)度。”

    秦慈巖哈哈笑起來,上前拍謝清呈的肩。

    “聽進去了,聽進去了�!�

    “你放心小謝,我相信人心不會那么險惡的……你別這副表情嘛,我以后也會注意,這樣總好了吧�!�

    但謝清呈聽出來他根本沒聽進去。

    秦慈巖就是沒聽進去,秦慈巖就是在敷衍。

    結(jié)束了這番對話后,秦慈巖還是一次次地,哪怕違反院規(guī),也要站在最貼近病人的角度,去做他的工作。因為他說,他是個醫(yī)生,對于一個醫(yī)生而言,教條、規(guī)矩,乃至名譽,都不是最重要的,他當醫(yī)生,就是為了救人。如果連這件事,都要因為投訴、舉報、醫(yī)鬧而做的畏首畏尾了,那他為什么還要當個醫(yī)生呢?

    一個有理想的人可以被戕害,可以被折磨,甚至可以被殺死,但一個有理想的人的心,永遠不會被打敗。

    老頭要這么說,謝清呈也沒辦法,唯一讓謝清呈感到欣慰的是,在秦老的女兒出國嫁人之后,秦老大概是終于想回家多陪陪老伴了,加班加點的次數(shù)少了很多。

    但他忙了一輩子,已經(jīng)不習慣空閑了,在家休息的時間里,秦慈巖開始整理著述。

    秦慈巖一生積累的經(jīng)驗很多,如果都梳理謄抄,修整成集,那將是巨制宏篇,能夠造福到很多深陷于病痛泥潭中的人。

    但老秦的書還未寫完,滬州的天就陰了。

    易北海殺醫(yī),奪走了這個大半生都在為病人東奔西走的老人的生命。

    而那一天,如果沒有易北海,老頭兒是打算回家和太太慶祝生日的。

    老頭的衣兜里甚至還揣著一件禮物,那是謝清呈在早晨放在他辦公室里的――蘇州最好的繡娘刺出的桑蠶手帕。老一輩的人很多都還有這樣的習慣,喜歡帶一兩塊帕子在身邊。

    手帕是定制的,上面用淡色銀絲線繡著許多小小的海月水母,繡娘的繡工頂好,陽光一照,那些水母仿佛真的會在帕子上飄逸浮沉。

    謝清呈后來在警方公布的遺物中看到了這塊手帕。

    上面已全是鮮血。

    什么都看不清了。

    六億五千萬年的溫柔善良,原來可以這樣凋謝在一個三十來歲的兇手暴徒的掌心里。

    謝清呈就是在那時候染上的煙癮。

    秦慈巖的煙好像回到了他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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