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每當(dāng)他抽起時,聞到那熟悉的氣息,他就會覺得,老頭子從來也沒有離開過。
到了秦慈巖追悼會那天,醫(yī)院里許多人都去了現(xiàn)場。
謝清呈也提交了申請,但是被院方駁回了。
理由是,他并非秦慈巖的學(xué)生,也不是與秦教授并肩作戰(zhàn)的同科室戰(zhàn)友。
他們科室已經(jīng)派出代表參加追悼會了,盡管痛失院士乃大悲之事,可是醫(yī)院還需要正常運作,不是誰都能在那一天請假去送秦老最后一程的。
得是他身邊最重要的人。
而謝清呈,什么也不是。
這世上甚至再沒有一個人知道,秦慈巖遺物里那一塊手帕是誰送的。
是誰在那方手帕上令繡娘寫:致老師。
謝清呈曾死于追查父母命案的真相中,是秦慈巖給了謝清呈第二次生命。
一個永失愛子的男人,和一個父母見棄的少年,在那一年飄雪的燕州相遇了。
然后就是長達二十年無人知曉的陪伴。歲月悠長,男人成了老者,少年也奔不惑。他們?nèi)鐜熗�,如父子,如兄弟,如�?zhàn)友,在億萬年的時光中,個人的情誼也許是轉(zhuǎn)瞬即逝的,但永遠不會是微不足道的。
因為所有真誠的情感,所有崇高的理想,所有純粹的善良,都擁有著這天地間最沉重,最偉大的力量。
這是易北海那些行尸走肉的人終其碌碌一生,也明白不了的道理。
什么也不是的謝清呈,在他師父火化的那一天,留守在診室里,接受一個又一個病人哀訴著自己的不幸。
十點半的時候,他按下了暫停叫號的按鈕。
他起身,來到窗邊,那一方小小的窗子竟成了連接他與老師最后的橋梁。
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秦慈巖借故來他們科室散散步,就是這樣在窗邊和謝清呈笑著說兩句話,抽一支煙。
謝清呈那時候特別煩他,說你能不能別抽了,你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是個醫(yī)生,總是這樣抽煙像什么話。
秦慈巖就哈哈地笑起來,說,小兔崽子又在管你老師了。
外面下著很大的雨,就和那一年秦慈巖把手伸給坐在臺階上困頓不已的他時,一模一樣。
鳴笛聲響了,警車開道,哪怕是在醫(yī)院的高樓上,也能聽見下面自發(fā)送別秦院士的人們的哀哭。
他們目送著殯葬車在大道上莊嚴(yán)而緩慢地行駛,手里持著潔白的菊花,口中齊齊念著諸如“懸壺濟世”,“國士無雙”之類的送悼詞。
可是站在小窗旁的謝清呈隔著雨幕看著那靈車,回憶起的卻只有秦慈巖笑瞇瞇地說:
“小謝,你又訓(xùn)我�!�
“如果舟舟還活著,那他和你差不多大,他保不準(zhǔn)也會和你一樣對他老爸耳提面命�!�
舟舟已經(jīng)走了二十多年了。
以至于一個白發(fā)人送黑發(fā)的父親,終于可以在那些陽光燦爛的午后,和謝清呈這樣平靜又溫柔地提起。
而謝清呈此刻看著他遠去,點了支煙。
然后他把它擱放在秦慈巖曾經(jīng)好多次佇立著抽煙,和他說笑過的窗邊。
煙灰簌簌。
青靄在大雨瓢潑中幻化成了布魯克林的水母們,從更早的歲月里,從秦慈巖留美求學(xué),秦院士還是小秦同學(xué)的歲月里游曳而來,向這位潔白無垢的長者道別。
“這是最后一支煙了,老秦�!�
謝清呈站在煙氣中,輕聲喃語,合上了眼睛。
那一瞬間,香煙的氣息讓他變得很寧靜。
好像秦慈巖還沒走,什么恐怖的事情都還沒有發(fā)生。
那個老頭兒還微佝僂著背,站在他身邊,過一會兒就要回到隔壁的辦公室里,臨走前會輕帶上他的門。
謝清呈甚至覺得自己隱約聽到了那細微的“咔噠”一聲。
可是他知道那不過就是自己的幻覺而已。
他的老師,他的半父,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醫(yī)生,他以后再也遇不到的良師慈父。
再也回不來了。
外面車隊漸遠,鳴炮莊嚴(yán),屋內(nèi)的煙燃盡了。
謝清呈的辦公室里插著一束百合,他把那束白花輕輕拋下了樓臺。他知道菊不是秦慈巖喜歡的花朵,老人會更喜歡百合芳菲的送別。
在那一刻,謝清呈終于淚落如雨。
他好像又成了十多年前的那個少年――他也只有在今天,在向他的老師告別時,能最后一次,回到少年。
第94章
他嘗別離苦
秦慈巖就這樣走了。
可是更殘忍的事情還在后面,竟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
秦老死后,警方來進一步調(diào)查案件,在調(diào)查到當(dāng)初易北海之母第一次是和誰接觸的時候,他們忽然找到了謝清呈。
“易北海母親第一次來滬一醫(yī)院問診時,在樓下站著,不知道該如何掛號,是不是你上前詢問了她情況?”
謝清呈的眼眸靜如死水,他說:“對。是我�!�
這也是謝清呈為什么當(dāng)時勸秦慈巖不要違規(guī)給那個病人治病的原因。
當(dāng)初易北海之母茫然無助地獨身一人來到滬州,背著一袋子寒酸的土產(chǎn),渾身散發(fā)著汗臭,在醫(yī)院大廳站了整整一天。
后來有個醫(yī)生下班時注意到了她,詢問了她情況,并且把她的病例遞給了同事。
那個醫(yī)生,不是別人,就是謝清呈自己。
謝清呈當(dāng)時是覺得她可憐,隨手幫個忙而已,他遞病例的時候還不知道病人非常詳細的情況,更不知道眼前這個女人家里有那樣一個游手好閑,蠻不講理的兒子。
后來他知道了,便幾次勸過秦慈巖不要在這個案子上做任何逾距的操作。
“她的情況和其他人不一樣,我們可以申請減免,可以盡力而為,但你不能又覺得自己是德高望重的院士,沒人能把你怎么樣,所以就一力承攬,老秦,你聽我說……”
“她都已經(jīng)這么嚴(yán)重了�!鼻卮葞r推著厚鏡片看著眼前的片子,頭也不回地對謝清呈說,“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兒,人命要緊�!�
其實不止是謝清呈,其他醫(yī)生也勸過他。
但他們的角度和謝清呈又不一樣。謝清呈是擔(dān)心出現(xiàn)醫(yī)療事故,出現(xiàn)醫(yī)鬧。
另一些醫(yī)生是覺得秦慈巖年紀(jì)畢竟大了,辛勞一生,落下了不少毛病,三高還有血栓,這種情況下還是不要太折騰,建議他做些小手術(shù),給學(xué)生們指導(dǎo)指導(dǎo)就好。
“那片子我也看過啊老秦�!蓖谏窠�(jīng)外科的一個主任嘆著氣,和秦慈巖說,“手術(shù)難度太高了,稍有不慎,搶救都搶救不過來。這個病人又享受了醫(yī)院的基金福利,大家關(guān)注度都很高,你要是失敗了,那名聲上多少會受到些損壞。得不償失啊�!�
秦慈巖語氣溫和,但態(tài)度卻非常堅定。
“那我的名聲算的了什么�!彼χ�,很平和的說,“秦慈巖這個人的名譽,在一條人命面前,那不重要嘛。我只是個人的聲望,她那可是活生生的命,不是嗎?”
他是以堅持要這樣做下去。
大家都以為他過分樂觀,是完全的理想主義。
可直到警方來查案的時候,他們才知道――
秦慈巖不傻,他的心里是有不安,也有提防的。
他在給易北海之母開刀前,曾多次和護士站,導(dǎo)醫(yī)臺,醫(yī)務(wù)室那些地方的人說過:
“如果病人家屬后續(xù)有事來找,無論任何事情,讓他直接來樓上我的辦公室找我,不要去找團隊里其他醫(yī)生,尤其不要找給病人牽線搭橋的那個謝醫(yī)生�!�
末了老頭還笑呵呵來一句:“謝醫(yī)生不是我們科室的嘛,性格又冷淡,如果直接找到他,一來沒用,二來容易吵架,記著了啊,找我就行。”
謝清呈木然站在辦公室里,聽著警方的敘述。
他渾身的力氣都像是被抽空了。
很久很久,他什么多余的話也聽不見,什么聲音也無耳聞,他感覺支撐了他十多年的那一股力量,就在這一刻分崩離析。
他仿佛像個死人。
他已經(jīng)是個死人。
其實易北海原本可能找的是他……因為最早接觸他母親的人并不是老秦,可老秦卻……
謝清呈渾身冰涼地想――
他只是一個精神病人,一個早該死去的精神埃博拉患者。
他這樣一個精神病人的命,怎么會比秦慈巖那樣一個無暇無私的醫(yī)生來得更重要。
為什么要這樣保護他……為什么要這樣照顧著他。
他只是一個病人!一個患者!
他寧愿萬死,也想回到那一天。
如果他能在易北海走到秦慈巖辦公室之前就知道這些。
他可以拿一切來換。
謝清呈那陣子煙抽的很兇,煙癮極重。
李若秋勸也勸不住,她不解地看著他頹喪的樣子,不明白為什么一個醫(yī)生的死會給他那么大的打擊。
誰都不明白,誰都不明白……!
這世上唯一一個完全知道真相的人,已經(jīng)在焚尸爐的烈火中成了灰……
謝清呈在壓抑了很久之后,終于猶如提線木偶似的起來。
他鼓起勇氣去了秦慈巖家里。
開門的是兩鬢微霜的秦夫人。
謝清呈之前避嫌,來秦慈巖家中時,都是師母不在的時候。
他因此不確定當(dāng)他說明自己的來意時,這個老婦人能不能夠相信他,理解他。
他是來拿秦老沒有整理完的著述報告的。
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才能還清秦慈巖這一生給予他的太深太重的恩情。
思來想去,他只能替秦慈巖仔仔細細地把生前的未竟之事完成,就成了老人最大的心愿。
謝清呈沒想到的是他才說了一半,婦人眼皮腫脹的眸子里就有了顫巍巍的光芒。
“啊,原來是你啊……”
謝清呈怔住了:“您知道我?”
“你們都不說,但我又不傻,我能感覺到有這樣一個人存在,快進來吧孩子�!�
秦夫人引他進了屋內(nèi)。
謝清呈又是一陣錐心的痛。
以前他每次來的時候,都會在這個家里和秦慈巖談上很久的學(xué)術(shù),秦慈巖總是會從廚房里端出一杯熱氣騰騰的龍井,遞到他手邊。
“小謝,喝茶吧�!�
但現(xiàn)在,屋子還是那個屋子,老人卻已成為了墻上微笑著的一張黑白色的照片。
謝清呈站在那張照片前,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
“喝茶吧�!�
忽有人這樣和他說話,他驀地回頭,對上了秦夫人慈祥卻又盛滿了傷心的眼。
“我一直知道有你這樣一個孩子在�!�
“因為舟舟走了之后,老秦很多年,一到那孩子的生日就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哪兒也不去,誰也不理�!�
“后來有一年,他忽然沒有再做這樣的事情。”
“那一年舟舟的生日,我以為他會像往日一樣,把自己關(guān)起來不出門。可是一大早,我竟看到他一個人高興地在陽臺上,摘了一捧新鮮的香水百合。我詫異地走過去,甚至不敢說話,不敢出聲。甚至以為是我自己記錯了日子……但我知道那不可能�!�
“他看到我醒了,回頭來笑著和我說,花又開了,真好看�!�
謝清呈沉默地聽著,眼眶濕潤。
“那一瞬間我就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發(fā)生過了,但是他沒有辦法告訴我�;蛟S是…或許是有某個人,讓他放下了他心里一直壓得他透不過氣來的那塊巨石�!�
秦太說到這里,拿帕子輕輕揩了揩眼淚。
她是個很優(yōu)雅的書香門第閨秀。
哪怕她悲痛欲絕,也總是有著溫婉儀態(tài)的。
“實不相瞞,小謝……從你一進門,說了幾句話開始,我就知道那個人一定是你。你沒有騙我�!�
“或許你一直都很感謝老秦救了你。但我想告訴你的是……”
真正的善良,是哪怕自己非常痛苦,也忍不住想要把游離在黑暗中的人們拉回岸上來。
秦夫人哽咽了一下,含淚笑道:“其實我和他也真的很謝謝你,謝謝你能出現(xiàn)在我們身邊�!�
“你不知道……舟舟出事的那一天,是想和老秦說說話的。孩子那么小,需要父親的關(guān)注。可是老秦那時候太忙太忙了,什么也顧及不上。他沒有理他,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寫論文,后來醫(yī)院有急癥會診找他,他又馬上離開了家……走的時候他就發(fā)現(xiàn)舟舟不在屋里了,他也沒有精力去管,等他搶救完病人的時候,值班室已經(jīng)有了十余通找他的電話�!�
母親傷心欲絕,哪怕隔了這么多年,她早已垂垂老矣。
但她顯然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人說起過這段往事了,在和謝清呈講這些話的時候,她仿佛又成了幾十年前那個痛失愛子的女人。
她掩面而泣:“他不知道,在他離開家去醫(yī)院的路上,他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出了車禍……他趕過去,也只來得及和孩子臨終告別,那孩子一直撐著一口氣,簡直就像奇跡一樣……我知道,舟舟就想等爸爸下了班來看看他。他很喜歡他爸爸,很崇拜他爸爸,幾乎每天都要坐在家門口等爸爸回家,臨了走了,也是要一樣固執(zhí)地等著他爸爸回來的……”
“他看到了老秦,只來得及說了一句爸爸,我不想死,然后就走了……好像把老秦的心也帶走了�!�
“老秦一直認為那是他的錯,如果他當(dāng)時能夠耐心點,多分一點時間給孩子,那孩子就一定不會跑出家門去……可那時候……可他當(dāng)時和他兒子說的最后一句話卻是……”
――
青年秦慈巖嚴(yán)厲地對稚子說:“不要打擾爸爸,爸爸很忙,有很多事要做,你安靜點。”
“爸爸,我……”
“出去。”
那時候秦慈巖不知道,他的孩子將永遠地安靜下去。
而且,也再回不來了。
謝清呈告別秦夫人時,拿走了他老師厚厚的一大疊未梳理完的資料,足有兩個箱子。
秦夫人將他送出秀麗的紅磚小洋房,輕輕鞠了躬,送他遠去。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與師母的交談。
不久后,師母因伉儷情深,悲傷過度,又受到那些記者騷擾,網(wǎng)紅網(wǎng)暴,他們因她年紀(jì)比秦慈巖小了近十歲,便幾番造謠她是小三上位,不知是誰泄露了她的電話,善良又溫柔的女人在痛失愛侶后,還要一遍一遍地遭受這樣無端的刺痛,她病倒了。很快地,也在一簾細雨中闔然長逝,追著丈夫的足跡,去與早夭的孩子團聚了。
留謝清呈在世間,猶如又一次失了父母。
骨肉分離。
第95章
換你回岸邊
給秦慈巖整理畢生所學(xué)著述是需要大量時間的一件事。
而醫(yī)生們往往很忙,謝清呈因為服藥的原因,也不像從前那樣可以一心多用。他考慮了一番,最后和李若秋商量,打算離開醫(yī)院,去大學(xué)里當(dāng)一名老師。
李若秋那時候已經(jīng)對謝清呈感情淡了,她差不多就是在這個時間,認識了她后來出軌的那個有婦之夫,因此對謝清呈也不那么在意了,他說什么就是什么。
但謝清呈向來是個極負責(zé)的人,他和李若秋結(jié)婚,是在決定服用RN-13的緩釋藥,當(dāng)個正常人之后。如果他只活到40歲就會死,或者他的疾病控制不住,他是不會連累一個柔弱的女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