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謝清呈：“……如果我增加來打治療針的次數(shù)呢？”
院長看著他：“小謝，那會很痛的。你也知道對你自己有效的用藥劑量，用到你現(xiàn)在那個劑量，痛苦已經(jīng)是化療的千倍以上。哪怕你痛感比常人更遲鈍，也是用一次如死一次。你又何必要這樣�！�
“因為有的事如果我不去做，也就沒有人會去做完了�！�
“……我想如果老秦還活著，他也看不下去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可我沒有別的選擇。”
老院長又是一聲深深地嘆息，關(guān)于秦慈巖和謝清呈的事情，他知道的不算完整，但也不算太少。
過去在一些事情的決定上，他都尊重了謝清呈的想法，替他保守了該保守的秘密，然而看著這樣一個人，在自己面前一步步地走向油盡燈枯，那種無力感還是令老院長忍不住嗟嘆。
“如果你要打增加治療針的次數(shù)，那你要做好準(zhǔn)備。這種針打得太頻繁，你身體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會很嚴(yán)重，也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
謝清呈：“我知道�！�
“……你去注射室吧。”
謝清呈起身了。
似乎已經(jīng)疲于和謝清呈溝通的老院長在他即將走出院長室的那一刻，忽然喚住他。
“謝清呈�！�
謝清呈搭在門把手上的指尖停著了，他微側(cè)過頭。
老院長：“我很理解你的選擇，但你受這樣的苦，身邊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也沒有一個人能來陪伴你。我不覺得你這樣對待他們，算是仁慈的，你要知道你的親朋不僅僅希望你能給予他們保護，他們同樣希望你能允許他們照顧你……否則當(dāng)他們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他們是承受不了的。”
謝清呈頓了一會兒說：“那就永遠別讓他們知道。”
他推門，消失在了白色走廊的盡頭。
美育病院有一個特殊注射室，是專門留給謝清呈的。
注射室里沒有人，不會有任何醫(yī)護進行陪伴，一切只有院長知道，全部秘密進行。
謝清呈熟門熟路地校驗了生物信息，門開了。
――
這里就是謝清呈這幾年，對周圍幾乎所有親近之人，隱瞞的真相了。
里面是一個三人高的矗立著的培養(yǎng)倉，倉內(nèi)有呼吸面罩，拘束帶，連接針管，以及一個能夠向院長室緊急求助的呼鈕。
除了這個培養(yǎng)倉之外，注射室內(nèi)只有一張冷冰冰的金屬床，一個藥柜，一張操作臺。
再無其他。
這是謝清呈的私人治療室。
自他重新開始秘密服用RN-13起，他就不得不來這個地方進行治療。最初是一年來兩三次就好，慢慢地，他的身體越來越差，最近他已經(jīng)到了幾乎一兩個月就要來處理一次的地步。所以之前賀予粘著他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他消失得逐漸頻繁。
他就在這里。
他必須對自己的身體進行修復(fù)，哪怕過程遠比化療更痛。
這間注射室整一個空間都相當(dāng)?shù)臋C械化，沒有任何溫度，唯一能給身在其中的人一點安慰的，是培養(yǎng)倉的玻璃罩子上，鏤刻著一朵云霧似的水母紋飾――這只水母是謝清呈在注射特殊治療針的極度痛苦中，唯一的陪伴。
謝清呈對這個屋子非常熟悉，就像回自己家一樣。他做了消殺，自己往倉內(nèi)輸液管內(nèi)注入了藥……
待一切準(zhǔn)備都完成之后，謝清呈深吸了一口氣，準(zhǔn)備像往常一樣，走入培養(yǎng)皿中。
而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鈴聲忽然響了。
打電話過來的人，是賀予。
“喂�！�
“喂，謝哥，我下課了，你在哪里？”
手機里男孩子的聲音很明朗，蓬勃，帶著些期待。謝清呈甚至能清晰地聽到他走出教室時，周圍同學(xué)喧鬧的聲音。
年輕學(xué)子們在無憂無慮地與同伴們討論：“今晚吃什么呀？”
“東街新開了一家燒烤店，聽人說味道很好……”
“謝哥？”賀予念他的名字，喚回了他的意識。
謝清呈一個人在這間冰涼的，金屬色的治療室內(nèi)，聽著男生那邊的動靜，竟有那么一瞬間，覺得自己是在地獄里聆聽人間的聲響。
他安靜了一會兒，說：“有點事，在外面開會。”
“又開會？”
“嗯，臨時的�！�
“那要開多久呀？”
謝清呈：“怎么了？”
“晚上想和你一起吃飯。”
“……”
“我等你回來好嗎？”
“不用了�！敝x清呈回過神來，“我會議結(jié)束很遲，你自己吃吧。實在不想一個人的話，隨便找個誰替我。”
賀予：“可是沒人能替你�！�
“……真的不行�！�
“唉……這么忙啊……那好吧，那這次就算啦。”賀予大概覺得他時間很緊，于是道：“你先開會吧，不打擾你，我掛了�！�
結(jié)束通話后，謝清呈把手機扔在治療床上，他從金屬板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模糊的五官，好似沒有任何表情。
――是。
他不應(yīng)該有什么波瀾的。
謝清呈起身，一只修狹的手指插進領(lǐng)帶結(jié)扣里，將領(lǐng)帶扯松了，想了想，又將手機調(diào)成了關(guān)機，走入培養(yǎng)倉中，按下了啟動鍵，而后緩緩閉上了眼睛。
呼吸面罩降下，扣在口鼻處，遮去了他大半張臉。注射管從謝清呈后頸的那一點紅痣上刺進去，與此同時，藥霧蒸騰上來，慢慢地將整個培養(yǎng)倉充滿。
致幻的氣體。
漫長的注射。
周身的反應(yīng)比癌痛更為劇烈。
院長形容的沒有錯，謝清呈每次躺倉，都像是要經(jīng)歷一次死亡。培養(yǎng)倉的氣壓會在謝清呈注射完入體藥劑后開始急劇增加，鼓膜，鼻竇，心臟，都會被迫承受極端的壓力，這時候藥物里的致幻成分開始發(fā)作，它會讓謝清呈產(chǎn)生錯覺，好像一根根骨頭都從身體里被抽出來，然后又不規(guī)則地刺回到五臟六腑之間，它們在他血肉里生出支離縱橫的刺，而后又被猛地拽拉而出，好像要連同他的魂，一起拖拽掉。
這樣的過程要持續(xù)很長時間，因此培養(yǎng)倉內(nèi)不得不設(shè)置纏遍他全身的拘束帶和手銬，他每掙扎一次，帶子就會勒得越緊，銬子也會收得越嚴(yán)合，到了最后他的皮肉都被磨破，整個人就像徹底陷入網(wǎng)中，連動彈半寸都再也做不到。
而真正的痛苦在這時才剛剛開始。
倉內(nèi)的人受到過量藥物的副作用影響，會陷入越來越真實的幻覺之中，大腦杏仁核在受到持續(xù)強烈的情況下開始紊亂，謝清呈的眼前會不斷回放他生命中遭受過的最為恐怖與痛苦的那些往事。
父母死亡。
車禍。
秦慈巖死亡。
他離開醫(yī)院……
恐懼在神經(jīng)系統(tǒng)里持續(xù)蔓延。
他看到水位不斷上漲的攝影棚，聽到江蘭佩幽幽的歌聲。
他看到謝雪倒在成康精神病院，那一瞬間他以為她死了，她被分了尸體。
再然后他好像又整個被塞到了一只破舊的熊偶娃娃里，他拖著破破爛爛的身體往家走。
幼時的謝雪卻朝他喊：“你不是他！你不是哥哥！”
他像是死了一遍身之后，還要死了心……
沒人知道他有多痛苦，沒人知道他活下去需要多大的勇氣。
他在倉內(nèi)，蒼白的面色隱于藥霧之中。他的腕被銬以枷鎖，頸被束以佩環(huán)，雪白的襯衫上深勒著根根黑色拘束帶，連呼痛聲都被湮滅在呼吸面罩里面。
痛極了。
猶如生剖四肢百骸，挖一顆心出來。
等治療全部結(jié)束，已經(jīng)是三個多小時以后了。
謝清呈從劇痛引發(fā)的昏迷中緩緩蘇醒，他垂落的那一點額發(fā)完全被汗打濕。
他緩慢地睜開了眼，和以往無數(shù)次做完這套注射一樣，他被折磨得一時都不知是今夕何夕。
倉門是自動的，終于緩然打開。里面殘存的一點藥霧散出來，薄霧朦朧中，露出的是謝清呈結(jié)束治療后的身影。
那是罕有人見過的脆弱與疲憊。
謝清呈就那么僵硬冰冷地被束在倉內(nèi)，他進倉的時候脫了外套，身上只一件素淡的白襯衫，黑色西褲，現(xiàn)在這些衣物已經(jīng)完全被藥霧和汗打濕了，緊貼在他身上。白色襯衫濕了之后，隱約透出下面皮膚的血色和肌肉的線條。他的胸口，上臂，小腹，腰胯……一路都被拘束帶緊勒著，仿佛他不是得了什么病，而是犯了什么罪。
謝清呈臉上未間任何血色，眼神也是空洞的。
治療倉緩慢地起降，這是一套自動裝置，能把人平托到前面的治療金屬床上，將他放下。
謝清呈躺在那張窄小的床上時，還沒有意識。
他就那么癱軟地躺著，人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什么力氣也沒了……就那么孤獨地，冰冷地躺著。
夢里的傷心事還彌留在他眉宇之間，他顯得很破碎。
好像殘損的瓷。
好像人生早就到盡頭了似的。
他在看不見的廢墟里躺著，亦或者他自己就是廢墟。
唯一還能證明他還活著的，只剩下他胸口處微弱的起伏……
還有五六年。
這樣的生活就結(jié)束了。
謝清呈在治療床上緩了很久，才重新找回了對身體的控制力，坐了起來。
他扣外套扣子的時候，連手指都是微抖的。
他擦去眼尾生理性的淚，慢慢地把所有痛苦的痕跡全部遮蓋住，尤其是手腕上……那仿佛是被手銬勒出來的疤……
出門。
離去。
是的，這就是他封鎖的秘密了――謝清呈在水庫里和賀予說的事情是真的，但并不是完整的。他依然隱瞞了一部分真相――
一部分與他現(xiàn)狀有關(guān)的真相。
謝清呈曾被判定活不過四十歲。后來美國研制出了特效舒緩藥，他選擇了放棄自己的能力，進行藥物治療，從而獲得一個與普通人相差無多的身體，可以過上普普通通的人生。
但他沒有說全的是，在秦慈巖死后，又過了一段時間，發(fā)生了很多事――李若秋與他離了婚，而謝雪考上了心儀的大學(xué)，陳慢也在努力后進入了公安系統(tǒng)。
他身邊的那些人，或是魂歸地府，或是走向了旁人，或是走向了獨立。
他像一棵樹，當(dāng)秋冬來臨，枝上所有的葉都離開了。
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任何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依賴。
而就在那陣子，出了兩件意外――
第一件，秦慈巖留下的資料被破壞了。
當(dāng)時那些手寫檔案堆了七八只紙箱，除了謝清呈正在整理的，其他都留在家中。
這些卷帙浩繁的資料對謝清呈而言是珍寶，是必須要替老秦整理完畢的著述，但對其他人而言根本沒有任何價值，是以謝清呈當(dāng)時根本沒有想到這些東西會被人盯上。
然而，某天他回到家，卻發(fā)現(xiàn)屋子里進過了賊，老秦的筆記本被扔得到處都是，入室盜竊的人似乎是想從老秦的資料里找些什么內(nèi)容，但最終一無所獲。
盜賊在憤怒和沮喪之中，惡意把秦慈巖的那些醫(yī)學(xué)筆記拿火機燒掉了好幾本，又丟了二十來本到浴室去，拿花灑將它們?nèi)看驖瘛?br />
等謝清呈發(fā)現(xiàn)的時候，上面幾乎一個字都看不清了……
謝清呈那一瞬間覺得天都塌了。報案，搶救……可是最終還是不了了之。
刑事判決講究一個刑事后果，謝家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沒有遺失，損壞的只是一些讓警方判斷不出價值的醫(yī)學(xué)筆記而已，雖能立案，誰會認真追查？
更何況，即便找到了人，凝結(jié)著秦慈巖生命的這二三十本筆記，也都回不來了。
謝清呈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撐過那段時間的，他那些天的夜晚，每晚都會夢到秦慈巖，夢到老人坐在書桌前伏案書寫的背影。夢到秦夫人鄭重其事地把這些資料交給他，送他到紅磚墻樓外，含著淚微微鞠了躬，目送他離開。
他每晚都在這樣撕心裂肺的愧疚感中驚醒，摸煙點煙的手都顫得厲害。
他不知道該怎么彌補這一切的損失，對秦老夫婦做一個交代。
他只能在對應(yīng)時期的其他筆記中，不斷地去推測秦慈巖殘卷里究竟寫了些什么，記錄了些什么……但很多試驗數(shù)據(jù)，缺失了就是缺失了再也找不回來。
那個入室的賊究竟是誰？
他們究竟想在秦老的資料中尋找到什么？
謝清呈在痛苦中，一直得不到一個答案。
直到第二件意外的發(fā)生。
――
秦慈巖遠嫁美國的女兒遭遇神秘組織綁架，待警方將其救出，秦慈巖之女秦容悲已經(jīng)被折磨到精神完全失常，被送往當(dāng)?shù)鼐癫≡簭娭聘綦x治療。
而在那個病院里，秦容悲常常重復(fù)一句話――
“不要問我，我不知道什么是初皇�！�
第157章
我不觸碰
謝清呈在赴美拜訪了秦容悲后，意識到了有一個犯罪組織在尋找“初皇”。
秦慈巖當(dāng)年為了保護他，杜撰出了一個計算機驗算系統(tǒng)，說所有的數(shù)據(jù)檔案都是由那個信息系統(tǒng)計算出來的，并給那個并不存在的系統(tǒng)起了個名字，叫做“初皇檔案”。
結(jié)果有人信以為真了。
他們先是從謝清呈家竊取資料，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與初皇相關(guān)的信息后，就認定謝清呈和秦慈巖的關(guān)系還沒有到可以如此互通有無的地步，于是猜測秦慈巖是把初皇數(shù)據(jù)交給了他女兒報管。
結(jié)果自然是一無所獲。
秦容悲因此受累，對方組織在拷問她的過程中既使用了酷刑，又使用了藥物，美國精神病院的醫(yī)生認為她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已經(jīng)受到了不可逆轉(zhuǎn)的毀壞，終身都只能這樣渾渾噩噩地度過。
她的丈夫非常愛她，將她接回了家悉心陪伴，可不久之后，丈夫發(fā)現(xiàn)秦容悲在被綁架期間，犯罪分子朝她體內(nèi)注射了多種禁藥，導(dǎo)致她的身體機能嚴(yán)重受損，各器官――尤其是大腦，開始逐步萎縮。
秦容悲的生命進入了倒計時。
而那一年，老秦的外孫女，也就是秦容悲的女兒，才只有八、九歲……
謝清呈正是在這兩件事的催化之下，重新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找到了秦慈巖的舊友，美育私人病院的院長。
他說：“我需要請你幫我一個忙�！�
“什么？”
“我需要重新使用RN-13�！�
其實，謝清呈在初皇的異能上，完全欺騙了賀予――正如賀予擁有血蠱異能一樣，謝清呈作為精神埃博拉給藥最完全的初號病案，他其實是有特殊能力的。
RN-13在奪取他正常生命的同時，賜予了初皇兩樣昂貴的禮物：
非同尋常的適應(yīng)性。
以及，極高的大腦運算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