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林青崖坐了下來,往桌上一數(shù),確是少了最需進補的某一個。
他又開始念叨且發(fā)愁:“為師早就說過,尚在長身體時莫要輕易辟谷。那丫頭就沒聽過一次勸,這才長得病怏怏的,連爬山都?xì)獯恍�,練劍也拿不動。修行一事,怎能急功近利……�?br />
“師尊,你就算把我們念叨禿了,云師妹也聽不到的�!�
林青崖作為太初境的開山祖師,其下共有六名親傳弟子。一半是看資質(zhì)撿的,一半是坑蒙拐騙的。
其余五位皆長勢良好,宛若雨后蹭蹭冒頭的春筍,令人欣慰。
只有某個四弟子大不一樣,不管喂了多少補藥,她總是生得蒼白柔弱,像朵名貴的嬌花,稍有不慎就會纏綿病榻,一年四季染八次風(fēng)寒幾乎是常態(tài)。
徐香君記得那日和林青崖將這孩子從流云仙宗門口撿回時,她渾身濕透,燒得奄奄一息,連呼吸都微不可聞。
當(dāng)時喂了幾顆靈丹妙藥,又尋了人來醫(yī)治也不見好轉(zhuǎn),以為是養(yǎng)不活了,結(jié)果她還是倔強地?fù)瘟诉^來,微弱而執(zhí)拗地活著,火花雖暗,但從未滅過。
這大大激起了徐香君的憐愛之情,平日難免諸多照拂。
塵兒對她自生疏到熟悉,逐漸又趨于依賴,一旦無事便會黏上她。
她養(yǎng)了這些年,竟感覺身旁多了個閨女。
那時的太初境只能算微末小宗,草草分了內(nèi)外門,連諸峰都分不開。
這幾位內(nèi)門弟子,皆是隨著師尊在主峰上修行。
徐香君敲響了云舒塵的房門,過了許久,門開一縫,露出了少女的半邊側(cè)臉。
“怎么不去吃飯?”
“修煉呢�!彼娛菐熌铮粚η锼黜芸鞆澠�,態(tài)度親昵:“我忘了�!�
“下次可不能了�!�
徐香君嘆道,將飯菜擺在桌上,余溫剛好能入口,“再怎么說,還是要吃飯的。莫要嫌麻煩。”
云舒塵的眉梢蹙起,她坐下來端起碗,默默地扒著飯:“我馬上也快辟谷了。”
“也沒有必要這么急的�!毙煜憔鋈徽J(rèn)真地看著她:“長歌說你修煉總是喜歡逼自己,你和師娘說說,這事兒可是真的?”
“修行之路,力求極致,有何不對?有時微末之差,便是勝負(fù)關(guān)鍵�!�
云舒塵不以為意,她低垂的眼睫動了一下,流露出幾分嘲諷。
他們才是真正養(yǎng)在宗門內(nèi)的嬌花,不會明白此中殘酷的。
“那塵兒想要勝過誰?”
勝過一切擋她欺她辱她之人,至少也得比唐無月強。
云舒塵自己心中是如此打算的,但她眼眸一動,嘴上卻并未這么說,而是故作不知地?fù)u了搖頭:“還未想好�!�
徐香君不置可否,她走到窗邊,將木窗都推開。
此刻正是盛春,外頭的山花紅得鋪天蓋地。
驕陽又在山花上渡了層金邊,橙紅橙紅的,一團裹著一簇,滿眼都是無聲的熱鬧。
很漂亮的景致,可是這孩子卻關(guān)了窗。
哪怕師娘開了窗戶,光線盈滿整個室內(nèi),但云舒塵卻并未被山花吸引,而是緊盯著師娘在鬢邊的兩處斑白。
那一線線的銀白很是刺眼,尤其是日光照徹之時。
“師娘,你為什么不修煉?”
云舒塵的眉梢緊蹙,擱下碗筷。
徐香君一愣,她倚在窗邊回首:“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緣�!�
“怎么會?”
衣袖被微微扯住,徐香君對上少女不解的眼神:“連師弟那般榆木腦袋的,都能將靈力勉強運轉(zhuǎn)起來,而我的道法經(jīng)文,都是你教來念的�!�
她的眼中有何物在輕顫,晃成一片柔亮,像是薄淚。
徐香君片刻未語。
云舒塵的手松了松,眼睫一寸寸垂落,她攥緊了衣袖:“我只是想你陪我久一點�!�
一只手緩緩落在她的頭頂,寬慰似的揉了揉,終于是道:
“好�!�
徐香君一時不知這個謊扯得對還是不對。
但當(dāng)下,那孩子先是小心地懷疑了一下,而后再是反復(fù)朝她確認(rèn)了幾遍,這時面色都亮了幾分,終于不再是之前易碎的模樣——徐香君看在眼里,卻莫名有點心疼。
塵兒自幼孤苦,據(jù)她說雙親皆已亡故。這難得的一點骨肉親情,恐怕已經(jīng)是她的生命中,至為奢靡之物了。
徐香君想著等她再長大一些,再來知曉這些別離。
春去秋來,太初境的山花紅了十多載。
人至晚年,徐香君的身體并算不得太好,時常會咳血。云舒塵每年都會問她,師娘是不是在騙人。
明眼人其實都知道是在騙人,她心中何嘗不清楚。
后來一年年過去,師娘已經(jīng)臥床不能起的時候,云舒塵也便不再問了。
這些年來,云舒塵除卻自己修行,亦去求著師尊,求著各個門路尋來的醫(yī)修,或是拼命看書,大海撈針一般尋偏門法子,可一切的一切都無濟于事。
畢竟早在她之前,凡是能嘗試的法子,林青崖都不計代價地試過一遍。
但徐香君并非是天生資質(zhì)粗劣,她的靈根被毀,丹田亦受損,縱然是大羅金仙來救場,亦是回天乏術(shù)。
又至一年月燈節(jié)時。
太初境重重云霧之下,百姓放的燈火如同星星一般,璀璨生輝。
徐香君感覺自己已至彌留之際,與林青崖交代了一些身后事,而后寬慰一番,屏退其余小聲抽泣著的弟子,獨獨見了云舒塵一人。
“這幫孩子中,我最是放心不下你。”
她微微撐起身子,佝僂的身影因為咳嗽而擺了擺,就像風(fēng)中將熄的燭火。云舒塵連忙上前扶她,師娘握住她的手:“關(guān)于修行,塵兒很用功,就是太用功了一些。”
“那年見你飯也忘了吃……山花很美,你也不知去看一看。倘如人生在世,只為登上頂峰而修行悟道,沿路的風(fēng)光悉要錯過,這樣活過一生,不好�!�
徐香君撫上云舒塵的頭,頓了片刻,又試圖擦了擦她臉上的淚:“哭什么。師娘這一生,興許短了些,晚年時也稱得上是天倫之樂,過得很好,并沒有什么怨念,也無甚要了卻的心愿了�!�
徐香君見她的淚實在止不住,也便由著去了。她側(cè)身躺下,虛弱地笑道:
“你最是聰慧,想必也不用我多言……丫頭,日后記得對自己好一點。生活再不如意,再苦再累,也要學(xué)著愛自己,掇拾得漂漂亮亮的,去嘗一嘗喜愛的吃食,看一看人間的風(fēng)光。知道了嗎?”
無人回答,只有細(xì)微的哽咽聲。
“今日過節(jié)么�!毙煜憔攘藥茁�,又輕聲道:“想看看月燈了。你去拿一盞來�!�
云舒塵站起身來,“好……師娘,你等著我�!�
她踉蹌地走出幾步,又慌忙回頭:“你等著我�!�
徐香君撐起最后一份力氣朝她笑了笑,看著那道影子很快消失于門框。
一路上腳步未停,半是御風(fēng),半是跌跌撞撞,云舒塵以平生最快之速下了山。她穿過一片人群,川流不息的人間熱熱鬧鬧,一派祥和。
而她的心中焦急,眼中只容得下一盞月燈。
她挑了最亮的一盞,錢也未結(jié)清,便馬不停蹄地轉(zhuǎn)身回峰,將熱鬧悉數(shù)拋在腦后。
夜晚的風(fēng)很涼,她太過匆忙,連擋風(fēng)的術(shù)法也忘了用,任由長發(fā)被吹散,臉龐似刀割。
手中的月燈被她提著,晃晃悠悠,幾乎要熄滅。
云舒塵宛若對待珍寶一般,將其擁在懷中。
她唯恐快要趕不上了,唯恐再耽擱一會兒師娘便要拋下她而去——
她不敢停半步。
離寢殿終于是近了,兩步,一步。
云舒塵眼中的淚光被月燈映亮,比銀河更加璀璨,她抱著燈,剛想沖進去,卻發(fā)現(xiàn)里頭一片哭聲傳來,門稍微開了開,大師兄紅著眼眶走出,朝她緘默地?fù)u了搖頭。
她頓時停下來,呆愣在原地。
月燈在此時嘭地一聲落了。
濺起滿地星火。
七夕節(jié)快樂!
第132章
云舒塵的一生中,曾有三個母親。其中一個從未知曉過她的存在,便已經(jīng)亡故,剩下一個予她血肉,給了她幼年的柔情與關(guān)懷。
另有一個將她教養(yǎng)長大成人,陪伴的時間最久。
徐香君走后,她沉緩了幾年,修行一事也數(shù)年未曾進益。師尊從未迫她,只道一切隨緣就好。
云舒塵看著自己窗前的花瓶,一支淺紅已經(jīng)葳蕤怒放。
自打同門瞧來,云師妹從某一日開始,便發(fā)生了些許變化。她較之于以前,似乎不再那么執(zhí)著于苦修。哪怕身子不好,出門的時候也愈發(fā)多了,將自己收拾得光鮮亮麗的。甚至去山下抱養(yǎng)了一只小花貓。
那盞月燈雖來不及瞧見,但云舒塵將徐香君臨終前的囑咐都做得很好。
常年的修身養(yǎng)性,讓她心底里的戾氣逐漸平復(fù),真正有了修道之人的從容。
倘若不是那一年下山歷練——
云舒塵當(dāng)真以為,自己能一直從容下去。
師娘曾告訴所有人,她的靈根與丹田,是天生如此,藥石無醫(yī)。
云舒塵興許懷疑過,但是查到最后總是不了了之。
直到她在酒樓里聽說過徐家的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有關(guān)于徐家家主挖他人靈根修煉。
師娘從未談過出身,但她亦是這個姓氏,巧合得令人心驚。
云舒塵霎那間想到一種可能,她如同被冷水潑了一身,從頭頂涼到腳尖。
她折返青樓,將剛剛收服的妖孽放了出來,與妙瞬再談了一筆生意。
她以庇護那幾只妖孽不再被修仙者尋到為代價,讓其不計代價地徹查此案。
如是折騰了幾年,那些零零碎碎的線索拼湊起來,直指著一個方向。
師娘不僅不是資質(zhì)粗劣,相反地,她的靈根品色足夠好。
好到被自己的生父窺視,成了他登仙路上的一塊踏腳石。
云舒塵拿著那些佐證,指關(guān)節(jié)死死捏到發(fā)白。
又被她無力地松開。
她誰人也沒有告訴,回峰以后,獨自坐在窗邊,目光直直地盯著師娘留下來的那一簇山花。
鮮艷,熱烈。
卻開在與世無爭的角落。
就像那個女人一樣,不管遭遇了什么苦難,總是淡淡拂去,了無塵埃。
花被她小心翼翼地用靈力護了十幾年,未曾腐爛。
如今,亦有了凋敗之相。
*
云舒塵自一次外派任務(wù)之中,拿著掌門師尊的首肯,佯裝無意,帶著幾個同門,去徐家的地盤交流數(shù)月。
她心思活絡(luò),這小住的一段時日之內(nèi),很快與他們家的后輩混得熟悉,甚至還得到了幾個長輩的欣賞。
關(guān)于這等邪功,哪怕是徐家之子弟,亦往往敢怒不敢言。不過既然是喪盡天良之說,天下沒有密不透風(fēng)的墻,云舒塵仍然在只言片語間,尋得了一些蛛絲馬跡。
聽聞徐家家主修煉這等功法,卻還沒有被另一些仙門討伐,背后是有人撐腰——竟有人談及流云仙宗的太上老祖。
云舒塵只是將此事默默記下,又與他們言笑晏晏,相互往來。
畢竟這并非她來此的重點,這背后所有牽連涉及之人眾多,恐怕還要一條命一條命地還來。
徐家家主比她長了幾百歲,她沒這個本事單靠自己報仇,一時并未心急,而是選擇蟄伏數(shù)年。
這數(shù)年她自然不可能都待在徐家,自從搭上了此地,她平日在太初境拼命修行,只要一旦鉆了空子,便借著和好友交玩的由頭,來這邊溜達(dá)溜達(dá)。
她摸清了徐家仙門外三層的陣法,且都暗下苦功,取得了破解之法。
仙門之中,有幾位大能前輩,上下共有多少人,名姓,修為幾何,皆被她仔細(xì)記下。這一年一年地盤過去,云舒塵一有空便過來“交流”,甚至比自家門派還要清楚。
徐家家主——徐任,注意到了這個年輕后輩。他頗為欣賞她,更為欣賞這樣至精至純,近乎天然的五靈根。興許是找尋下手的機會,曾多次借著亂七八糟的由頭,親自指導(dǎo)她的修行,想要獲得她的信任。
這自是正好。
因為云舒塵也想套取他的信任。
她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稍有不慎,便會禍及自身。不過許是上天開了一線,徐任下手的很多次,云舒塵都巧妙避開,化險為夷。
那些年,她雖是活得辛苦萬分,卻并未后悔。
二十九歲那年,突破化神境。
云舒塵千里迢迢,拿著這些年的所有努力,趁機孤身回到魔域九重天,再次叩響了伽羅殿的大門。
多年過去,云舒塵從幼女長大成人,而唐迦葉容顏依舊不變,美艷如昨,她穿著一身華貴的黑袍,坐在魔域最為至尊的寶座上。
“誰準(zhǔn)許你回來的�!�
魔君垂眸,向下掃了她一眼,冷冷道,“怎么,仙家的日子不舒心?”
“君上�!�
她的儀態(tài)依舊端莊得體,話不多言,“我此番前來,并無他意,只是想與伽羅殿做一個交易�!�
唐迦葉挑了下眉,面前的年輕女子自袖中掏出一卷,手指微松,畫卷徐徐展開來。
魔君掃了幾眼,略微訝然,這上頭密密麻麻寫著的,是四大仙門之一——徐家所有的布局,詳盡非常。
她按下此卷,“這是何意?”
“四大仙門有勢有力,而徐家目前風(fēng)頭最盛。此一門地處流云仙宗之北,倘若能攻下,魔域向九州腹部便又進了一大步。此乃一利�!�
云舒塵的語氣不疾不徐,“仙門之內(nèi),法寶、靈丹妙藥皆很豐富,而徐家家主以人靈根煅體,若能生擒,取其骨血,煉成丸藥,亦是魔君鞏固實力的上選。此乃二利�!�
“聽聞流云仙宗子弟常來魔域邊界擾事,美其名曰歷練。而徐家仙門與流云仙宗關(guān)系緊密,堪稱宗門下的走狗。”
云舒塵勾起唇角:“殺雞儆猴,亦有震懾之效,可讓他們消停一些。這也是一利�!�
唐迦葉站起身來,緩步走向她,又頓在她身旁。
“攻打四大仙門之一?這不是什么小事。”唐迦葉淡淡道:“倘若戰(zhàn)敗,只是憑空折損元氣�!�
云舒塵對上她的目光,平靜道:“君上,這世上任何之物,有舍方才有得。不過此一番,勝算也有七八成,是相當(dāng)難得的機會�!�
聽得此言,唐迦葉一頓。
初代女君征戰(zhàn)魔域諸天時,也說過這樣的話,亦是這樣冷靜而自信的神色。
云舒塵眉眼之中,或多或少也有她的影子,尤其是似笑非笑時。
她雖然長得更像云芷煙,但是生性卻更似唐迦若。
換作云芷煙,那個自詡為正道中人——絕對做不到與昔日有嫌隙的人共謀差事,亦不會有這么狠毒的提議。
唐迦葉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了她半晌,緩步圍著她繞了半圈,沉吟道:“既然是交易,你想要什么�!�
云舒塵閉上眼,緊了緊,又抬起來,她道:“徐任的命。我想親自結(jié)果他�!�
“只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