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年暴亂四起，江南火了一個青幫，五大世族被屠滿門。緊接著全國各地的奴變開始大面積爆發(fā)，江陰有「削鼻班」，荊州出了個「里同會」……權(quán)貴世族人人自危，哭天喊地�；蕶�(quán)受到挑釁，朝廷焦頭爛額，派去大隊(duì)兵馬鎮(zhèn)壓平叛。定國公府世子爺夏湛，掌禁軍二十六衛(wèi)，奴變發(fā)生后，他被皇帝表兄指派去了江南。世子爺有老國公的風(fēng)骨，自幼在馬背上長大，本就足智多謀，部下又個個驍勇，僅用了七個月，就將青幫十二堂里最厲害的堂口剿滅，包括堂主在內(nèi)的一百多名領(lǐng)頭軍，被齊刷刷地吊死在揚(yáng)州城外的樟樹林。接著又一鼓作氣，相繼斬殺了另外幾名奴變主力軍。自此，青幫受到震懾，據(jù)聞內(nèi)部紛爭，沒多久就銷聲匿跡了。江陰的「削鼻班」和荊州「里同會」也沒能扛多久，在朝廷的打壓下，很快也束手就擒。那些領(lǐng)頭人至今還被關(guān)押在刑部大牢。夏湛因平叛有功，皇帝親封長信候，聲名顯赫如定國公府，無人能及。他這樣的身份，生得又極好，京中貴女如云，哪個見了不是春心蕩漾，朝思暮想。如邑王家的平陽郡主，尋死覓活要嫁他，一向疼愛女兒的邑王爺不惜進(jìn)宮求皇上太后賜婚。甚至提出要將京郊的千畝良田以及全部營生作為陪嫁。只太后提及此事，夏湛一笑了之，并不搭理。人人皆知定國公府世子爺夏湛，位高權(quán)重，性子冷，又矜傲。但是那雙好看且淡漠的眼睛，是如何變得瀲滟風(fēng)流，暈染眼梢，沒人比我更清楚。譬如他在書房作畫，我衣衫半解地露出香肩后背，花紅海棠綻放在肌膚上，也綻放在他桌上的畫卷上，以及他漆黑的眼睛里。畫卷未成，顏料傾灑，染了一地的艷�！赣褡�，你要了爺?shù)拿惯@是他動情時，最常對我說的話。但我從不信他此時的溫柔和繾綣，出了那個門，他端正自持，又是一番高貴、漠然的君子做派。夏湛并不愛我，他不會喜歡上一個賤奴出身的通房。他喜歡的是定國公府的表小姐趙明玉。趙明玉小字馨馨，是他青梅竹馬的姨家表姐，僅比他早出生幾天而已。見到她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夏湛愿意從勾欄瓦舍買下我，不單單是因?yàn)槿昵盎罩莩峭�，機(jī)緣巧合下他救過我。還因?yàn)橼w明玉長相嬌弱，膚白貌美，柳葉細(xì)眉下，眸中淡淡憂愁，我見猶憐。而我恰恰也是青柳細(xì)腰、楚楚可憐的長相。她常穿白衣，所以他吩咐為我裁制的新衣，皆是清一色的白，纖塵不染。她的院子里種滿了海棠，所以他獨(dú)獨(dú)鐘愛我后背的花紅海棠。冰銷遠(yuǎn)硐憐清韻，雪遠(yuǎn)寒峰想玉姿。他思的不是玉姿，想的也不是玉姿，而是那遠(yuǎn)在襄陽養(yǎng)病的趙明玉。為我起名玉姿，是因?yàn)橼w明玉名字里的一個「玉」字。這一年來，他的眼睛透過我，看的是另一張柳葉細(xì)眉的臉。我嬌怯地看著他，咬著唇楚楚可憐的模樣，最能令他動情，因?yàn)樗氲氖撬逵駶崱⑷缢粯痈哔F不可褻瀆的阿姊趙明玉。我還記得她初次從襄陽回來，穿著白狐銀裘，從馬車上緩緩地走下來的時候，夏湛的神情是多么柔軟。他溫聲喚她「阿姊」，伸手扶她，動作小心翼翼。趙明玉羸弱、蒼白的臉上，便泛起好看的紅暈，虛虛地回禮：「有勞阿湛�！咕┲匈F女如云，能叫他阿湛的，只有她一人。夏湛喜歡她，是人盡皆知的事。拒絕平陽郡主的婚事，拖到現(xiàn)在還未成婚，為的便是這位心心念念的阿姊。趙明玉出身名門，功勛之家，父親曾是江西總督。因生母早逝的緣故，她從小是養(yǎng)在定國公夫人身邊的，與夏湛青梅竹馬。按理來說世家的閨閣小姐，不該拖到這個年齡還沒議親。怪只怪她運(yùn)氣不好，三年前奴變起義引爆各地，江西總督趙光裕因養(yǎng)了一千奴隸兵，全家上下被那幫賤奴五馬分尸。這樁滅門慘案傳到京中，她整個人都嚇傻了，驚懼交加吐了血，本就體弱的身子，更加弱不禁風(fēng)。是以老國公去襄陽老家養(yǎng)病時，國公夫人也將她一同帶去了。家中遭此變故，趙明玉為父守孝三年，婚事自然就耽擱了。她耽擱了，夏湛也跟著等了三年，這份心意昭然若揭。只她在襄陽養(yǎng)病的這一年，夏湛終究還是耐不住思念與寂寞，收了我為通房。男人從來都是拎得清。即便趙明玉如今回來了，他仍會宿在我這里。那些勾欄做派，令君子不齒，但他沉迷。他高貴的阿姊，冰清玉潔，大家閨秀，跟他一樣高高在上。將來就算他們成了親，夏湛也定不會在她面前如此放浪。我不一樣，我是揚(yáng)州瘦馬，勾欄瓦舍的妓子。這樣的身份，連孩子都不配生。我每次跟他云雨，清晨便有丫鬟端來避子湯。其實(shí)他想多了，權(quán)貴之家最重子嗣血統(tǒng)，在我挑選為主家的瘦馬時，就被喂了絕育藥。但他不知道，我是個啞巴，也不會說。那一碗一碗的避子湯，從來都是乖巧、順從地喝到肚子里。夏湛知道，我只想好好地活著，日子過得好一點(diǎn)。我這樣的卑賤身份，唯有牢牢地抓住他，才有過得好一點(diǎn)的機(jī)會�；罩莩峭猓切┝髅翊缺难凵�，將柳樹下凍得奄奄一息的我掩在大氅下，讓我篤定他骨子里跟那些世家子弟不一樣。我篤定的沒錯。他一遍遍地喚我「玉姿」，歡好之后，破天荒地跟我說了一句話——「放心，爺不會不要你�！顾劬μ�，一眼就看穿了趙明玉回來后，我的忐忑不安、惶恐可憐。我抬頭看他，眼中噙滿了淚。他的手撫上我的臉，我如從前一樣，乖巧地貼著，眼瞼垂下。一年了，我這般老實(shí)，處處討好他，只當(dāng)是養(yǎng)了一條小貓小狗，也該是不忍心丟棄的吧。夏湛宿在我房里的時候，從沒有半夜三更地起身離開過。自趙明玉回來后，他這樣行色匆匆，原因只有一個——表小姐又夢魘了。江西總督家的滅門慘案發(fā)生后，趙明玉就落了個夢魘的毛病。從前在襄陽，夢魘時都是她的姨母夏夫人陪著�；亓司┻@擔(dān)子自然落在了夏湛身上。倒也不必避嫌，她的三年孝期已過，終身大事不必再拖。郎有情妾有意，夏夫人又一向疼她，已經(jīng)打算好了等春暖時老國公身子好一些，便回京做主為他們操辦婚事。這是丫鬟阿彩告訴我的，她還說：「玉姿姐姐，表小姐溫柔嫻靜，心地最是善良，你放心，待她和公子爺成了親，一定容得下你�！拱⒉什攀鶜q，滿臉傻氣。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容得下喜歡的男人身邊有別的女人。趙明玉回府后，我僅見過她兩次。第一次她被夏湛扶下馬車，笑得溫柔，對我視而不見。第二次在國公府的書房，她看到了夏湛畫的那副花紅海棠，大感興趣，讓他將我叫了過來。后來關(guān)了房門，夏湛讓我褪下衣衫，給她欣賞后背的海棠花。我還記得她「撲哧」一笑，阿彩口中心地最是善良的表小姐，聲音柔弱，字字誅心：「早就聽聞江南雅士多風(fēng)流，揚(yáng)州瘦馬甲天下，果然是花樣甚多，會玩得很�！刮冶硨χ麄�，沉默無聲，提上了衣服。身后是夏湛無奈的聲音：「看也看了，讓她走吧�！刮肄D(zhuǎn)身規(guī)矩地行禮，低眉順眼正打算離開，卻聽趙明玉又開口叫住了我：「等下，你叫什么來著？」我抬頭看向夏湛，他望著趙明玉，嘴角噙著一抹笑，溫聲道：「她叫玉姿，是個啞巴，說不出話�！冠w明玉「哦」了一聲，白皙面上表情淺淡：「這個名字不好，誰給起的？江南奴，怎配一個玉字？」夏湛愣了一愣，沒有回答她的話，也沒有看我一眼，只是隨口道：「阿姊若不喜歡，便重新為她取個名字吧�！埂杆惺裁�？」「柳兒�！埂改蔷瓦�叫這個吧，做人，總不能忘了本�！冠w明玉聲音柔柔，望著我的眼神卻透著厭惡。我僅看了她一眼，便低下頭去。后來她與夏湛又閑聊幾句，然后起身離開，笑吟吟道：「假的就是假的，毫無新意。阿湛，我想畫一畫我院里的真海棠，你隨我同去。」我看到夏湛挑了下眉。他沒有看我，長身玉立，走到了她面前：「好�！鼓峭砦液茉绫阈铝�。夜深的時候，夏湛過來了。我為他寬衣。屋內(nèi)燈光暈黃，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很久很久。直到我將外衣放在架子上，回過頭來，仍見他在看我。我惶惶不安地看他。夏湛拉過我，摟在懷里。他個子很高，身姿挺拔，我的頭埋在他的胸膛，聽到了那熟悉而有力的心跳聲。凌冽的雪松香也是熟悉的，還有他聲色淡淡的聲音：「玉姿，不要怪她，她家是因奴變滅門，心里憎恨奴役，所以才會說那樣的話。「阿姊她，性情柔順，骨子里是良善之人，給她點(diǎn)時間，她會接受你的�！刮以诙▏荒炅�，即便后來成了夏湛的通房，同床共枕，他也很少跟我說那么多的話。我是個啞巴，所以平時他的話也很少。但是今日他在解釋。為了心愛的姑娘，跟一個賤奴出身的通房，開口解釋。我連連搖頭，目光凄涼地看他。興許是表情太過可憐，他眼中閃過一絲柔軟，撫摸我的腦袋，低頭吻了下來。便是那晚，他仍是喚我玉姿，一遍又一遍。到了深夜，我睡得正沉，聽到門外侍童急匆匆地喚了一聲——「公子爺�！贡藭r已經(jīng)是三更天，月上梢頭。他起身離開的時候，捏了捏我的后頸，說：「乖，晚些時候，爺再過來�！刮易尠⒉始袅藸T心，因?yàn)槲抑�，這次侍童來喚他，并非是因?yàn)橼w明玉夢魘。他不會回來了。屋內(nèi)昏暗，只我一人。天蒙蒙亮的時候，我睡著了。夢里是一片廝殺，漫天的火，在江南之地?zé)t了天際。直到染了一身寒露回來的夏湛，寬衣上榻，伸手摟過了我的腰。我猛然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