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的體溫
回到家,川瀨久夏將帶著潮濕氣的衣服換下,草草洗漱完畢就準備入睡。
但甫一閉上眼,幾個小時前的一幕幕便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她自小就擅于察言觀色。
因此,她能明顯地感覺到及川徹在回公寓路上的數(shù)次猶疑,而個中原因顯然就是醫(yī)院里那番在外人看來實在不合理的請求。
費勁心思救下一只流浪貓,卻說什么也不肯養(yǎng)。
川瀨久夏苦笑出聲,她自己都覺得奇怪。
沒有哪個小孩會拒絕天生毛茸茸的生物,她曾經(jīng)也渴望能擁有一只屬于自己的小貓。
這種幻想是什么時候被打碎的?往事帶著憂郁的底色向她襲來,她逐漸陷入名為痛苦的漩渦。
夜雨冗長,將玻璃窗沖刷成模糊的雨幕,在片片扭曲變形的倒影中,她看見了十歲的自己。
也是如今天這樣連綿不絕的雨夜,可那時雨聲再大,也蓋不過屋內(nèi)父母的冷嘲熱諷。
川瀨久夏結(jié)束了例行的鋼琴課,打開大門,正要進屋時,再熟悉不過的爭吵聲從大廳傳來。
她腳下步子忽地頓住,突然就喪失了往里去的勇氣。
于是她逃走了。
彼時東京正華燈初上,十歲的川瀨久夏撐傘獨自立在澀谷的十字路口,整個城市在雨中變得流光溢彩,她不知道向何處去。
漫無目的地,她走到一家寵舍門前。
店面不大,卻很溫馨,暖黃色燈光下是隨意打著盹的貓貓狗狗,每一只看起來都是那么幸福。
和她截然不同。
川瀨久夏本能地被這種奪目的幸福感吸引住,還是個孩子的她幾乎快貼到玻璃上,貪婪地汲取著不屬于她的溫暖。
店主很快發(fā)現(xiàn)了她,打開門將她邀至室內(nèi)。
走進寵舍,有些膽大的小東西好奇地湊上來,圍著川瀨久夏,又嗅又拱。
川瀨久夏傾身與它們對視,撫上貓咪額頭的手在興奮中夾著一絲局促。
店主見狀,走過來安撫她:“孩子,你想挑一只帶回去嗎?”川瀨久夏卻呆住了,她沒法想象這些鮮活的生命在那個冰冷的大宅子里的模樣。
見她沉默不說話,店主又絮絮叨叨地講起養(yǎng)寵物的責任心,主人之于寵物的重要性這類說教之辭。
或許店主只是無意提起這些話題,但“責任”二字就如隕石般砸進川瀨久夏耳朵里,震得她心中警鈴大作。
心亂如麻,溫柔的暖色調(diào)此刻卻讓她羞愧難當——再灼熱的光靠近她,靠近那座房子,也終究會變成丑陋、冰冷的硬塊。
她天生活在畸形冷漠的關(guān)系里,沒人會教她怎么對另一個生命負責。
會被她搞砸的。
它們會餓,會生病,會討厭她。
她本就不配擁有一段正常的親密關(guān)系。
川瀨久夏慌不擇路地推門而出,風雨一齊灌向她,將那只燃起了幾分鐘的幻夢徹底澆滅。
她攏了攏外套,身影隨即沒入茫茫黑夜。
……童年時期黑洞般的回憶在腦海里盤旋了一整個晚上,直到她不知時分地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午后時分。
經(jīng)春雨洗禮了一整夜,仙臺此刻終是雨過天晴,刺眼的陽光穿過玻璃窗直直地射進房間內(nèi)。
床上的女孩仍未轉(zhuǎn)醒,她眉頭緊蹙、表情痛苦,像是正在經(jīng)歷一場驚悸不安的噩夢。
忽地,川瀨久夏掙扎片刻,而后猛然睜眼,灰藍眼眸里寫滿苦痛與迷茫。
夢中化作鬼魅緊追她不放的父母此刻仍在腦海里高聲尖叫著,留下段段丑陋的影像。
喉嚨像被誰用刀片割開一樣痛,她坐起來想要去客廳倒杯水。
但剛撐起上半身,眩暈感便排山倒海般襲來,她眼前一黑,又無力地倒回枕上,枕頭早被冷汗浸了個透濕,黏膩冰涼地貼在她后頸。
她深吸一口氣,想去拿床頭柜上的手機,但下一秒,耳鳴聲由遠及近,震得神經(jīng)發(fā)出抗議般的陣陣刺痛。
川瀨久夏虛虛靠在床頭,雙手條件反射般地扶住太陽穴,隨之而來的滾燙卻將她驚得坐起來——這顯然不是一個正常人會有的體溫。
強忍著身體的種種不適,她下床胡亂吞了一通退燒藥后,又沉沉睡去。
-川瀨久夏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
已入夜了,明月高懸在深深夜色里。
醒來,她略迷蒙地盯著盞盞路燈發(fā)愣,正要去拿不停作聲的手機,家門又被重重敲響。
川瀨久夏扯過手機,那上面赫然顯示著十多個未接來電和幾十條le信息,全都來自及川徹。
她嘆了口氣,望向被敲得越來越急的大門,心中有了答案。
她艱難地挪到門前,搭上門把手之時,及川徹的來電又響徹玄關(guān)。
這一次她無奈地掛掉電話,擰開家門。
及川徹穿了一身家居服,敲門的手停在半空,另一只手上拿著剛被她掛斷的電話,原本滿是焦急的眉目在門打開的一瞬間摻上絲絲驚訝與喜悅。
川瀨久夏有些無力地靠在門上,蒼白的病容上盡是倦怠疲憊,氣若游絲:“這么晚了,及川前輩是有什么急事找我?”“我有些不放心你的身體狀況,今天給你打了很多個電話你都沒接。
我怕你出什么事,就來看看你在不在家。
”關(guān)心之至,及川徹向前一步,似想要握住她的手,“川瀨你看起來很難受,是不是發(fā)燒了?昨天還是受了涼,我該提醒你吃一道感冒藥的……”“及川前輩,”川瀨久夏輕輕出聲打斷及川徹的自我檢討,平和地迎上少年眉宇間的擔憂,“只是個小感冒,我已經(jīng)吃過退燒藥,再睡一覺就能好的。
謝謝前輩關(guān)心了。
”川瀨久夏聲音像被砂紙打磨過一樣沙啞,說話時無意識地皺著眉,臉上有發(fā)燒引起的不正常的潮紅。
從及川徹的角度來看,她和“小感冒”這三個字可以說是沒半點關(guān)系。
及川徹態(tài)度有別于往日的強硬:“你病得這么重,一個人是照顧不好自己的。
搞不好還會暈倒,我來照顧你。
”末了,他語氣又突然軟下來,平日里神采飛揚的眼睛現(xiàn)在寫滿懇求地看著川瀨久夏,“別拒絕我,行嗎?”川瀨久夏本還想開口說什么,但眼前浮現(xiàn)出初遇那天及川徹堅持的模樣,她便沒了和他推脫的力氣。
她搭在門把上的手垂了下來,對及川徹點點頭,算是默許了。
得到允許,及川徹抬腳就要往川瀨久夏家里進。
但他剛踏進她家門一步,眼前的女孩身形忽地一滯,下一秒就直愣愣地朝他懷中倒去。
及川徹大腦還沒反應(yīng)過來,雙手便下意識地穩(wěn)穩(wěn)將川瀨久夏接住。
懷中人的體溫倒沒有他想象中那么燙,但神色痛苦,身上冷汗涔涔。
他驚呼出聲:“川瀨!能聽到我說話嗎?川瀨!”而川瀨久夏此時還不至于意識全無,她用僅剩的那點力氣輕輕扯了扯及川徹的衣角,對他呢喃:“只是頭暈……家里都有藥……在……客廳開著的柜子里……不要送我去醫(yī)院……沒必要……”聞言,及川徹顧不上其他,雙手將川瀨久夏打橫抱起,大步流星地跨進了屋內(nèi)。
-幾個小時過去,天邊已泛起魚肚白,朝日從遠方的云層中緩緩爬出,晨光順著微微飄蕩的紗簾竄進客廳內(nèi)。
及川徹蹲在熹微的光暈中,正在把藥盒仔細地分門別類擺在儲物柜里,帶著朝露的光線將他身影過濾成一片朦朧,空氣中的細小灰塵在他頭頂?shù)睦渥厣宪S動著。
川瀨久夏從沙發(fā)上醒來,入眼便是這幅畫面。
眩暈感已經(jīng)消失得差不多了,她清了清嗓,喊道:“及川前輩。
”那身影一頓,隨即轉(zhuǎn)向她,及川徹眼角眉梢都帶著笑,踩著旖旎的光影朝她走來。
“你終于醒了,感覺怎么樣?還難受頭暈嗎?”少年輕輕蹲在她面前,被光染成琥珀色的瞳孔望向川瀨久夏,印象里他總是帶著戲謔而上揚的聲音此時盛滿關(guān)切。
川瀨久夏被霞光閃得有片刻晃神,心里不知為何升騰起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
她極力忽視掉這股怪異感,偏頭錯開與及川徹的對視。
“好多了,謝謝及川前輩。
我……”“叫我及川吧。
”被及川徹驀地打斷,川瀨久夏雙眼微微睜大,沒搞清楚這是個什么情況。
“��?”及川徹微微向她傾過來,整個人如同沐在金色海洋中,他唇邊揚起淺淺的弧度,直勾勾地盯著川瀨久夏的眼睛,似要看進她心里去。
“我說,以后叫我及川就好。
一直叫我前輩,太生疏了。
”語畢,他掀起更燦爛的笑,盎然的春光在嘴角漾開,眼神里卻毫無預(yù)兆地摻上了點委屈,“難道說,川瀨覺得我們之間還不是朋友的關(guān)系嗎?”川瀨久夏被他這套組合拳打得有點找不著北,才退了高燒的腦子差點被這一席話搞得宕機。
片刻后,她才找回理智,應(yīng)下及川徹的要求。
得到心上人肯定的及川徹眼里笑意更甚,他起身,將茶幾上的一個保溫桶拿了過來。
“你昨天一整天應(yīng)該是都沒吃東西吧,趁你睡著,我回家給你煮了小米粥。
吃點,別再把胃傷到。
”川瀨久夏有些驚于及川徹的細心,及川徹給她的第一印象是個熱情開朗、人生順風順水的富家公子哥,但這兩天下來,她發(fā)現(xiàn)他雖然表面看起來風流倜儻,但內(nèi)里其實很有分寸、也很耐心。
“這太麻煩你了,又是照顧我又是煮粥。
你自已都沒休息好吧,及川前……不,及川。
”川瀨久夏一時間沒改過來稱呼,接過保溫桶,向及川徹露出一個訕訕的笑。
及川徹隨手拉了把矮凳在她面前坐下,手支在膝蓋上,就這么看她小口地抿著粥。
幾分鐘過去,屋內(nèi)仍靜悄悄的,沒人開口說話,川瀨久夏思忖片刻,率先出聲打破了逐漸古怪起來的氣氛。
“及川在黃金周有什么安排嗎?”“因為一個月后就是ih宮城代表預(yù)選賽了,排球部在黃金周安排了好幾場加訓呢,沒有什么特別的出行計劃。
”說至此,及川徹突然興奮起來,他坐直身子,眼中里散發(fā)著異樣的光彩:“對了,我有沒有和川瀨說過我是打排球的?及川大人可是青城排球部的正選二傳!”一提到排球,及川徹就變得驕傲又臭屁。
川瀨久夏放下銀勺,十分給力地捧場:“之前在東京的時候,身邊也有好幾個朋友在打排球。
青城排球部的成績應(yīng)該很不錯吧?祝你們能順利晉級ih全國大賽。
”及川徹聞言,語氣驟然認真起來:“那是自然,等我們今年一舉打敗白鳥澤,就一定會邁上全國大賽的舞臺。
川瀨,到時候我們對戰(zhàn)白鳥澤,你來看我比賽怎么樣?”見他神情中不摻半點嬉笑,川瀨久夏便知這場比賽對他、或者對整個青城而言都至關(guān)重要。
競技體育,本就是要拼盡全力爭個頭破血流才肯罷休。
“好,我一定去。
”及川徹還想開口說什么,卻被突如其來的鈴聲打斷了。
川瀨久夏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手機,它安靜地躺在茶幾上,并未作響。
下一刻,一段中氣十足的怒吼從面前及川徹的手機中傳來,他并未開免提,但她仍能清楚地聽到對面的擲地有聲。
“垃圾川!你是睡過頭了嗎!今天訓練你也能遲到?這都快一個小時了,給你發(fā)消息也不回,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及川徹就像被手機燙了一下般,猛地站起,臉上錯愕和心虛交織,表情異彩紛呈。
“啊啊啊對不起小巖!家這邊有點事完全忘記了!別生氣啊,這就來!”和巖泉一又拌了幾句嘴后,及川徹掛掉電話,望向川瀨久夏的表情帶了幾分猶疑不定。
川瀨久夏在他開口前搶先道:“我基本沒事了,及川還是趕快去訓練吧,不是說還要進軍全國嗎?”女生最后一句話說得狡黠,她微微偏頭,在春光里笑得溫柔。
及川徹心頭一動,先前還放不下川瀨久夏身體狀況的猶豫頓時消失了。
他一步三回頭地走出川瀨的公寓,還不忘聲聲叮囑:“那你照顧好自己,我訓練完再來看你。
”門被帶上的前一秒,川瀨久夏仍存著些暗啞的聲音傳來:“你好好訓練,不著急。
”及川徹靠在門上,心情徹底放松下來。
是啊,不著急。
他們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