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煙火人家

    北家老宅并不遠(yuǎn)，從醫(yī)院步行十幾分鐘便可抵達(dá)，傳統(tǒng)日式宅院掩映在大片一望無際的麥田后，頗有些大隱隱于市的氣質(zhì)。

    “奶奶，我回來了。

    ”北信介推開木門，向?qū)盈B的院落喊道。

    片刻后，一位白發(fā)蒼蒼卻精神矍鑠的老人從左側(cè)房間慢步踱了出來，她雙手負(fù)在身后，背脊仍然直挺著，笑著迎接眾人：“信介，還有打排球的小伙子們，快進來。

    ”注意到跟在身后的陌生女孩，她有少許愣神，向北信介問道：“咦，這個小姑娘是誰呀？是你們的新朋友嗎？”他微微側(cè)身，將川瀨久夏完整地暴露在北奶奶眼前，介紹到：“這是我們今天意外結(jié)識的一位朋友，她叫川瀨久夏，我們順道邀請她一起回來吃飯。

    ”川瀨久夏上前，輕輕握住北奶奶的手，俯身使視線與她平行：“奶奶，今天我因為低血糖意外在路上暈倒了，是北前輩他們及時把我送到醫(yī)院急救，現(xiàn)在貿(mào)然登門造訪，打擾到您了。

    ”老人聽罷前因后果，樂呵呵地回握住她：“多一副碗筷的事而已，我好久都沒有看到信介帶小女生回家過啦，心里高興著呢。

    ”她細(xì)細(xì)端詳著眼前的女孩，握住她的手緊了緊：“可真是一個水靈又漂亮的小姑娘啊，小夏，你有沒有什么忌口��？”川瀨久夏搖頭：“沒有忌口，奶奶，我什么都可以吃的。

    ”“那再好不過啦，你們幾個孩子都餓了吧？去洗洗手準(zhǔn)備開飯吧。

    ”北奶奶向北信介招了招手，“信介，你來廚房幫我吧。

    ”簡單洗凈手后，川瀨久夏跟著宮治幾人一同來到飯桌旁，老人已經(jīng)在桌首端坐下來。

    長桌不大，木色桌面上擺滿古樸的食具，圍在正中的是被精心裝點過的烤和牛，另有五六道家常菜簇?fù)碓谝慌裕�暖黃燈光為整桌佳肴添上一層朦朧濾鏡，明明大多都是一些常見菜式，卻能讓每個人都食指大動。

    北信介將最后一碗米飯擺上桌，也拉開椅子坐下。

    北奶奶將川瀨久夏邀至身旁，她推脫不過，便挨著宮治落座。

    “我開動了。

    ”席間，北奶奶第一時間指向那盤烤和牛，極力推薦：“是神戶的老朋友送來的和牛，孩子們快嘗嘗，我特地用鹽曲腌制過后再烤的。

    ”幾人也都不客氣，順著她的話細(xì)細(xì)品味，宮侑宮治更是吃得眼睛都瞇了起來，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世界第一美味”的感嘆，把老人家逗得合不攏嘴。

    川瀨久夏也夾起一塊，和牛帶著鹽曲發(fā)酵過后的溫柔回甘，奶香甘甜和油脂醇厚在舌尖一并迸發(fā)，使人流連忘返。

    她也不由得贊嘆：“神戶和牛固然名不虛傳，但奶奶的手藝真的很神奇呢，這是我吃過最美味的烤和牛了。

    ”“小夏嘴太甜啦，喜歡吃就多吃點，你就是看著太瘦了，不多吃點肉怎么行？”北奶奶笑逐顏開，摩挲著川瀨久夏的小臂，憐惜道。

    大概是因為常年務(wù)農(nóng)操持，老人手掌寬大，勞作的果實在她掌心結(jié)成厚厚一層繭，突如其來的身體接觸使川瀨久夏內(nèi)心一震，悶悶地“嗯”了一聲就低下頭去，有些慌不擇路地扒拉了一口米飯。

    早在來北家的路上，她就從宮治那里聽說了北家米飯的獨特之處，晶瑩剔透、顆粒飽滿的米飯大大得益于北家老宅門口的那片無垠麥田，少年拍著胸脯對她承諾“這將會是你的味蕾從未體驗過的感覺”。

    而宮治也確實無半句虛言，被她心慌意亂之下送進嘴的米飯滑膩而彈糯，柴火煨出的煙熏味混合著稻米清香充盈了整個口腔，她放慢咀嚼的速度，腸胃終于能被最平凡的快樂填滿。

    小時候的川瀨久夏不喜歡吃飯，因為偌大的餐廳里十次有九次都只剩她一人，管家和傭人只會沉默地將飯菜端上餐桌，再撤出去候著她，再美味的珍饈在那種環(huán)境下也會變得味同嚼蠟。

    獨自搬到仙臺后，不同于國小和音駒，烏野沒有食堂，也不會有人每日起早貪黑地給她精心制作午餐便當(dāng)。

    這半年來，她對吃飯的態(tài)度也變得越來越隨意，可以說是為了維持生命體征而不得不攝入營養(yǎng)元素。

    可是人類對食物的渴求是刻在本能里的，從前川瀨久夏總在生日蛋糕前許愿，希望能在家里擁有一次純粹、快樂而美滿的進餐，這個愿望終究沒能被父母實現(xiàn)，山珍海味在她眼里也就漸漸沒了味道。

    在兵庫的這五天里，她其實沒少在宴會上品嘗和牛，侍應(yīng)生川流不息地捧著被當(dāng)作壓軸菜的和牛進進出出，還要不厭其煩地介紹一段它的等級，a5？10？她從來記不清那些套話，只是神游天外般進食著。

    又吃了些蔬菜，米飯一口口進肚，川瀨久夏幸福得有些恍惚，上一次獲得這么單純的滿足感是什么時候？想不起來了。

    她遵循肌肉記憶回答著北奶奶有一搭沒一搭的問話，時不時抬頭，老人家的眼神一直是那樣和藹，她卻總在和北奶奶對視的那一秒匆匆撇開，自認(rèn)高明地隱藏起自己的千頭萬緒。

    把目光落在她身上的不止北奶奶一人，宮治坐在川瀨久夏身旁，他本來在和往常一樣專注地享用北家的稻米，可心思卻不聽話地一直往旁邊的女生身上飄，理智三番四次干涉無果，他垂眸瞥見川瀨久夏肩頭披散的發(fā)絲，默默為自己的分神找了個借口。

    是她的頭發(fā)，宮治無賴地想，他們隔得那樣近，一定是因為川瀨久夏四散的長發(fā)阻撓了他心無旁騖的進食。

    從在空中做自由垂體運動的發(fā)絲往上看去，宮治大膽地關(guān)注著她的神態(tài)，這位低血糖嚴(yán)重到直接暈過去一兩個小時的女孩，此刻卻無比認(rèn)真地吃著飯。

    川瀨久夏分明在自如地和北奶奶接話，但他卻從她的細(xì)嚼慢咽中品出了虔誠。

    宮治趕在她發(fā)現(xiàn)之前收回目光，他又挑起一口飯喂進嘴里，熟悉的清香在唇齒間迸開，腦海中川瀨久夏的側(cè)臉始終揮之不去。

    她那頭長發(fā)像是真的撓到了他心底，癢癢的，宮治第一次體會到這樣朦朧不明的感觸，他左右晃了晃腦袋，試圖驅(qū)走心中那片晦暗。

    坐在他身旁的宮侑注意到這頭銀發(fā)的動靜，面色古怪地朝他連瞥好幾眼，逮住機會就出言相譏：“豬治你連飯都不會吃了？腦袋晃猛了小心智商下降！”沒有什么能比這個煩人精的一句話更能霸占他的大腦，宮治頓時也不糾結(jié)模糊情愫了，出于習(xí)慣地回嘴道：“我智商下降一百倍也比你這個二貨聰明吧！”“阿治，阿侑。

    ”屢見不鮮的拌嘴才冒了個苗頭就被北信介摁熄，兩人意猶未盡地瞪了彼此一眼，霎時收聲。

    -晚飯后，川瀨久夏搶先一步站起，花了好一番力氣才說服北奶奶，自己主動幫著北信介收拾碗筷。

    她將餐具捧進室內(nèi)，麻利地將碗碟悉數(shù)洗凈，正在收拾廚房案板的北信介注意到她熟練的動作，嘴角竟不自覺地牽起弧度。

    川瀨久夏瀝干最后一只盤子的水分，拿出手機，轉(zhuǎn)向同樣完工的北信介，道：“北前輩，加個le嗎？”“誒？”北信介沒想到這種話還可以來得如此出其不意，難免驚訝。

    “我把白天在醫(yī)院時你為我墊付的費用通過le轉(zhuǎn)給你。

    ”她解釋道，“抱歉啊，今天出門沒帶現(xiàn)金。

    ”北信介也即刻明白過來，點了點頭，毫不在意：“你不說我都已經(jīng)把這事忘了。

    ”他四下摸了摸口袋，一無所獲：“我的手機在客廳，走吧，一起出去。

    ”客廳內(nèi)，另外三人正圍坐在北奶奶身旁接受著她的噓寒問暖，像是提及了什么，角名倫太郎起身準(zhǔn)備去茶室給北奶奶倒茶水，平日里棱角分明的少年們卸下一身鋒芒，格外乖巧。

    北信介從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機，和川瀨久夏加上好友，他低頭看著少女輸入備注的動作，沉思片刻，提醒道：“其實我平常不太用這一類社交軟件的，有時可能會漏掉你的消息，我先抱歉了。

    ”成功完成轉(zhuǎn)賬，川瀨久夏的目光從屏幕上移開，她寬心地?fù)u了搖頭：“沒關(guān)系，我也不喜歡一直催別人回le消息。

    如果真的有什么急事，我會給北前輩打電話的。

    ”他們兩人就站在客廳榻榻米背后，音量并不小，宮侑敏銳地捕捉到對話里的關(guān)鍵信息，及時轉(zhuǎn)身湊上來打聽：“誒！川瀨在和北前輩交換聯(lián)系方式嗎？見者有份，我也想擁有川瀨的le好友！”首當(dāng)其沖回應(yīng)宮侑的卻是身后宮治二話不說朝他飛來的抱枕，后腦勺被完美擊中，宮侑揉了揉腦袋，驚叫著轉(zhuǎn)頭和始作俑者對峙：“豬治你又干嘛！”宮治抱臂瞪著他：“哪有你這樣橫沖直撞去要女生聯(lián)系方式的？我說蠢侑你的社交技能是被豬啃過嗎？”“小事啦，侑君我加你吧。

    ”川瀨久夏哭笑不得地打斷了兄弟倆的日常斗嘴，她頓了頓，又抬頭向?qū)m治的方向道：“治君我也加下你的聯(lián)系方式好了。

    ”名字的最后一個音節(jié)被她無意拖長，纏綿著落入宮治耳里，原本還恨鐵不成鋼地瞪著宮侑的視線驟然墜入一片純凈灰藍(lán)，這雙眼眸的主人方才還笑意盈盈地喚他“治”，攝人心魄。

    宮治眨眨眼，整個人的反應(yīng)都慢了半拍，他著急忙慌地渾身上下亂摸一氣，在宮侑忍不住出言嘲諷的前一秒才終于從書包里找到手機。

    “那就麻煩川瀨同學(xué)了。

    ”宮治將手機雙手遞出，在內(nèi)心拼命抑制著那股莫名想臉紅的沖動。

    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川瀨久夏的le好友列表里赫然刷出來三個新聯(lián)系人，她全部改好備注，抬頭卻對上了角名倫太郎在茶室里默默摻水的背影。

    茶室里燈光昏黃，窗戶被全部推開，角名倫太郎的身影揉在夜色昏沉中，她看不太真切。

    那里離客廳有一段距離，她并不覺得他可以聽到方才客廳里幾人的對話。

    她對這位角名同學(xué)知之甚少，除了白天在醫(yī)院時他隨口一問，他們之間就再沒交流過。

    冷淡、慢熱，還有一股遠(yuǎn)超于正常男高中生的旺盛拍照欲——這就是川瀨久夏對他的初印象。

    內(nèi)心權(quán)衡片刻，川瀨久夏最終還是退出了le界面，決定順其自然。

    畢竟對于還猜不透的人，她也不想強人所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