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攝影棚的結(jié)構(gòu)裝置道具剛剛拆完,年會主視覺拍攝正式收尾。
項目組的所有人連著加班三天,眼下總算能緩一口氣。
溫爾這邊情況卻并不輕松。
黃姐在上午的內(nèi)部對接會議上宣布:“接下來‘解構(gòu)系列’將與公益項目聯(lián)動,集團打算用一小部分成衣樣品,試點殘障適配服飾的商業(yè)化落點。
”她掃了一眼會議桌兩側(cè),說:“品牌部那邊已經(jīng)在做渠道談判,我們設計部負責調(diào)整結(jié)構(gòu)版型,溫爾,你那套結(jié)構(gòu)裝置系列思路最清晰,從你這里抽兩套做基礎嘗試。
”會議室一陣輕輕的吸氣聲。
“我?”溫爾手指自己,愣了一下。
“對,就你。
”黃姐點頭,“也不多,先做兩個樣衣,配合品牌部,月底前把適配報告初稿交上來。
”她補了一句,“別緊張,當成產(chǎn)品延展去做就行。
”溫爾輕聲“好”了一句,開始低頭記筆記。
身旁程星遞過來一顆檸檬薄荷糖,用紙巾包著,悄聲說:“我覺得你挺合適的。
”溫爾抿唇笑笑,沒有接話。
這次的任務雖然只是“試點”,但落點恰恰踩在她熟悉卻又最忐忑的位置上。
輪椅使用者的服裝適配,是她在巴黎時做過的課題方向。
她知道那些衣服真正穿在身上的狀態(tài),也知道市面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品牌只是“表演式包容”,拍得好看,卻不穿得舒服。
她也知道,要把這件事做好,有多難。
她不免嘆氣,溫辭有意歷練自己也不至于入職不到一個月就給她這么多活兒吧。
——————午休時,程星跑來找她一外賣:“中午不想吃食堂,咱點一家新的壽司店吧?我看評論說很新鮮。
”“行啊。
”溫爾翻出手機,“你定吧,幫我點一個烏冬面或者鰻魚飯什么的就行,生的我不敢吃。
”程星選了兩分鐘,然后忽然抬頭問她:“哎,今天謝總怎么沒出現(xiàn)�。俊薄啊裉鞗]需要我們對接的事吧?”溫爾語氣輕松。
“前幾天拍攝的時候他不還在棚里待了兩小時嗎?”程星嘟囔,“今天倒是像隱身了一樣。
搞得我怕他突然襲擊都不敢摸魚了。
”溫爾愣住,指尖停在了手機鎖屏界面上:“你說,他前兩天拍攝去了攝影棚?。
“是啊。
不過一直在角落,但是離你那個2號口還挺近的。
你沒發(fā)現(xiàn)?”她沒發(fā)現(xiàn)。
——下午,品牌部那邊發(fā)來一份通知:林敘將作為公益合作形象大使,與溫氏合作拍攝一組“輪椅友好型時裝”的特別系列,用作商業(yè)公益聯(lián)動的前期試水,也好熱一熱噱頭去和組委會談后續(xù)的合作。
通知發(fā)下來的時候,設計部的辦公室頓時有些小小的騷動。
“林敘好像之前是走秀模特出身吧?”“對,我刷視頻平臺經(jīng)常能刷到他,他那個拍照的側(cè)臉真的絕了。
是真帥啊。
”“他不是模特出身吧?好像是富好幾代來著。
家族在瑞士。
”程星一邊翻手機一邊說,“我前幾天刷到一條采訪,說他哥哥還是姐姐在國內(nèi)是做傳媒的。
這算天妒英才了吧。
”溫爾坐在工位上,翻著品牌部發(fā)來的模特體型數(shù)據(jù),聽著周圍議論聲,微微一頓。
她沒想到林敘的身份有這么深。
“不過,”秦風湊過來,“你們有沒有覺得……他好像對咱們組的溫爾特別溫柔?”“你說拍攝那天嗎?”“對啊,他都不太搭理其他人,溫爾一靠近他就笑。
”“我靠,八卦起來了。
”溫爾聽到這里,輕咳一聲:“八卦歸八卦,咱們今天四點匯報。
”她抬手看表,“還有半小時。
”程星笑著幫腔:“散了散了,別到時候被黃姐罵。
”大家這才各自散開。
溫爾重新低頭,把林敘的體型參數(shù)錄入數(shù)據(jù)表,心卻有些亂。
林敘的合作確實比她想象得更順利。
外形好,氣質(zhì)干凈,家世也夠撐起他在公眾面前展現(xiàn)出的平和姿態(tài)。
但也正是因為這些,她越發(fā)意識到,盡管是同樣的傷情,但坐在輪椅里的人,其實也千差萬別。
而謝丞禮,不是林敘。
他永遠都不可能像林敘那樣,毫無負擔地在媒體鏡頭前笑著擺姿勢。
他總是自己跟自己較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明明謝叔叔和謝阿姨那么恩愛,但卻養(yǎng)出謝丞禮這個悶葫蘆。
也真是怪了。
——三點半,溫爾拿著打印好的適配報告提綱,去找品牌部開簡短碰頭會。
路過董事辦的時候,她放慢了腳步。
門關著,門縫里透出一絲燈光。
她停了一秒,又往前走了兩步,回頭看了眼門口的銘牌。
因為只是臨時辦公室,只有“謝丞禮”三個字。
手握著文件的指節(jié)輕輕收緊,她心里突然有種說不清的失落。
她想進去看看他,但她沒有借口。
——董事辦江嶼正低聲匯報:“這是林敘的采訪后臺名單,溫小姐的名字在第三項,確認參與了聯(lián)動服裝搭配方向的采訪內(nèi)容。
”謝丞禮沒出聲,低頭翻著文件,神情看不出情緒。
“另外,林敘身份確認,是林家最小的孩子,姐姐在國外管理林家注資入股的奢侈品集團支線,哥哥是國內(nèi)星耀傳媒的總裁。
”謝丞禮指節(jié)輕輕敲了敲桌面。
“知道了。
”江嶼站了一會兒,想了想問道:“需要我安排下次采訪溫設計師回避與他同場嗎?”謝丞禮沉默片刻,搖頭:“不用。
”“好。
”江嶼退出去。
門關上的那一刻,謝丞禮目光停在桌邊的杯子上,手落在扶手邊緣,輕輕握緊。
他沒資格干預她的交往,那是溫爾自己的人生。
不該被自己這種人拖累。
——晚上六點多,溫爾搭地鐵回家。
地鐵靠站時,她看著站臺玻璃上映出的自己,有些走神。
今天過得很普通。
也很累。
回到家,她一邊泡腳一邊把今天采訪的筆記整理出來。
這次她配合品牌部做了一期公益拍攝幕后采訪,林敘也在現(xiàn)場,但不是正式的媒體通告,而是集團內(nèi)部自留媒體的測試內(nèi)容。
“今天也還是很專業(yè)。
”林敘在后臺換衣服時跟她說,“采訪時我聽你說得條理分明。
很厲害!”“謝謝。
”溫爾語氣禮貌,“內(nèi)容其實是黃副總整理的,我只做了小部分補充。
”“你這人挺實在。
”林敘笑了一下,“你和這次的合作方謝總是不是很熟?”溫爾一愣,搖頭:“不是。
”林敘似乎察覺到她不愿多談,笑著點了點頭,沒有再問。
她知道對面的人沒信,但她也不想解釋。
——謝丞禮晚上沒回集團。
他今天狀態(tài)不太對。
晚飯時胃部隱隱作痛,吃了幾口就停下了。
“需要叫醫(yī)生嗎?”江嶼問。
“不用。
”他搖頭。
“需要我把今晚的日程取消嗎?”他看了一眼日程表,上面是溫辭安排的一場內(nèi)部高層對接會,其中設計部也派了一個副代表過去。
“取消。
”他說。
江嶼沉默了片刻,“因為今天采訪的事?”謝丞禮沒回答,他不愛把情緒掛臉上,但也沒否認。
“溫小姐是設計師,接觸林敘就是工作內(nèi)容。
”江嶼察覺到上司的低氣壓,斟酌著說,“溫設計師今天在采訪現(xiàn)場表現(xiàn)很好,語氣溫和,態(tài)度專業(yè)。
”“我知道。
”“那您……”“我都知道,沒事了。
”他聲音低下去。
江嶼頓住。
——晚上十點多,溫爾鉆進被窩寫報告。
剛寫完一頁,門鈴響了。
她愣了一下,披上外套去開門,是外賣。
幫忙送到門口的管家已經(jīng)走了,門口放著一杯溫豆?jié){和一個包裝很整潔的熱牛奶面包。
她沒點餐。
疑惑地拿起袋子,上貼著一張便簽紙,寫著三個字:江嶼送。
溫爾拿著紙袋進門,手機收到一條新消息,是江嶼發(fā)的。
【謝總讓送的。
他晚飯沒吃幾口,聽說你今晚加班,怕你沒吃晚飯。
讓我買飯的時候順便帶了一份。
】溫爾盯著那句話,一時不知道要回什么。
這不是謝丞禮第一次“照顧”她,但他從來不親口說。
他總是通過江嶼,通過安排,通過悄悄的動作。
她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咬著熱面包,一邊覺得眼睛有點發(fā)脹。
突然想聽他說句話,說什么都好,她已經(jīng)好久好久都沒聽過謝丞禮跟她溫柔說話的聲音了。
——彼時謝丞禮坐在書房,安靜地看著電腦屏幕。
他調(diào)出了今天的拍攝通道監(jiān)控影像,看見她站在燈光底下,彎腰幫林敘整理衣角。
神情柔和,語氣溫柔。
他不是沒見過她這個樣子。
只是……很久沒對著他了。
——凌晨一點,溫爾還是沒睡著。
她坐在書桌前,把采訪手稿最后幾段重新過了一遍,又順手畫了一個小圖稿。
紙張邊緣,有她寫的一句話。
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字寫得有點輕。
她寫:“他很久沒跟我說話了。
”工作日,一般攝影棚的燈光會在傍晚六點準時關閉。
溫爾收拾好最后一件樣衣,搭在衣架上,回頭看一眼后臺雜亂的試衣區(qū),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回了設計部辦公室。
她今天只啃了幾口早上上班順路買的玉米,胃里空落落的,卻沒什么胃口。
黃姐已經(jīng)提前下班,a組剩下的幾個人也都走得差不多。
程星給她留了杯豆?jié){放在桌角,留言條上寫著:“快點喝了別胃疼。
”她低頭笑了笑,喝了一口,豆?jié){已經(jīng)溫涼,正好緩一緩。
她打開電腦,把拍攝記錄和現(xiàn)場結(jié)構(gòu)板的圖樣更新到內(nèi)部資料庫。
上傳完畢,她順手點開董事辦文件系統(tǒng),準備傳一份備注說明,卻意外看到了謝丞禮的文件名。
那是今天上午十點,他在后臺修改的一份“公益聯(lián)動示意方案”。
溫爾原本沒打算點開,但指尖懸在觸控板上,最終還是輕輕一點。
文檔打開,頁面極簡,只有兩頁,但思路清晰。
第二頁備注的末尾寫著一句話:“試驗組可融合現(xiàn)有設計人員,建議保留設計個人表達空間。
”她盯著那句話看了幾秒,沒來由地,忽然眼眶有點熱。
那是他在默默為她鋪路。
沒有聲張、也沒有介入,只是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幫她保留了獨立設計的權利。
關了電腦,起身收拾東西。
九點一刻,她拎著資料和文件,站在電梯前,猶豫了很久,還是按了三十八樓。
她沒有理由上去,但她想看看他。
也不知道,他還在不在辦公室。
電梯里只有她一人,風衣下擺貼著腿邊,她低頭盯著文件角上的小褶皺,不安地撫了撫。
等電梯“�!币宦暣蜷_,她走出門口,看見辦公室的燈還亮著。
辦公室里沒有助理,也沒有人走動。
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輕輕敲門。
沒有回應。
她又敲了一下,這次換了個更輕的節(jié)奏。
“請進。
”是謝丞禮的聲音,低沉,略帶些沙啞。
她推門進去,一眼就看見他坐在落地燈邊,窗簾半拉,光照斜斜地落在他腿上。
他穿著白色的襯衫,黑色的馬甲,黑色的西褲,輪椅靠得近,雙腿垂落在腿托上,角度自然。
但她敏銳地注意到,他放在輪椅腿托的右腳鞋尖稍微偏了一點,看上去有些無力地垂著,是脊髓損傷患者典型的足下垂姿勢。
他今天大概一整天都沒調(diào)整坐姿。
否則腿不會這樣擺。
“你還沒下班?”她把文件遞過去。
“我等你送資料。
”他接過,卻沒翻看,“坐吧。
”她猶豫了一下,在他對面坐下。
燈光柔和,兩人之間隔了一張不大的茶幾,桌上的玻璃杯空了一半,紙上還有沒擦完的筆記。
“下午拍得挺好。
”謝丞禮先開口。
“還行吧。
林敘挺配合的。
”她語氣平靜。
“他有經(jīng)驗。
”他頓了頓,補了一句,“你也教得好。
”溫爾沒說話,她其實沒打算在這兒多停留。
可他這句“你也教得好”帶了點模糊的意味,讓她不知該怎么接。
他換了個姿勢,把左臂從扶手上抬起,按了一下右肩,動作很輕,但她注意到了。
“你肩膀還在痛?”她問。
他沒否認,但有點莫名:“上午會開的時間長了些。
你怎么知道?”“我上次開完會看你手抖。
你等一下,我給你拿貼膏藥的東西來。
”她站起來轉(zhuǎn)身去包里找,從小袋子里翻出一貼薄荷膏貼,回頭時卻發(fā)現(xiàn)他似乎有些猶豫。
“你放著吧,等會讓江嶼來。
”他說。
她沒應聲,只是繞過茶幾走到他身側(cè),蹲下,把包裝撕開,輕聲說:“你有需要,我正好在。
就不要麻煩江總助了。
他也是很忙的。
”他微動了下手指,終究還是沒說什么。
她解開謝丞禮的領口把他的襯衣衣領抬起一角,看見他右肩后方肌肉輕微發(fā)紅,感覺像是長期過度使用造成的勞損。
她輕輕貼上藥貼,又溫聲問了一句:“今天有沒有做訓練?”他搖了搖頭。
“怎么了?”她語氣放輕。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累。
”一個字,卻說得比任何一次都實在。
溫爾把膏藥貼紙撫平,覺得鼻尖發(fā)酸。
她半蹲著,一只手還搭在他輪椅椅背邊沿,余光正好能看到他搭在腿上的手,骨節(jié)清晰,手背青筋浮現(xiàn),卻靜止得像一張照片。
她緩了一秒,低聲:“你昨天,沒跟我說話。
”帶了些委屈的意味。
謝丞禮側(cè)過臉看著她,眼神一點點沉下來。
他不答,沉默良久,才問了一句:“你很喜歡他?”溫爾怔了怔:“誰?”“林敘。
”“啊??”她不理解這跟林敘有什么關系。
謝丞禮沒有回答。
他安靜地坐在那里,手指不經(jīng)意地收緊了一瞬。
沒多做解釋,但他很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情緒。
他不高興。
溫爾好像明白了什么,忽然笑了一下,敏銳地察覺到了對面人的情緒,有點高興也有點無奈:“他穿著我設計的的衣服,我得跟他溝通。
”“嗯。
”謝丞禮終于開口,“我知道。
”這句話落下,他手背的青筋跳了跳。
他抬眼看她,眼神沉而亮,像回憶里夏日海邊的夜色下燃著的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