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十月中旬,申城氣溫終于跌破了二十十度。
溫爾進入設計部工作快兩個月,除了開始的幾次會議,后來開會只有主位上的溫辭。
謝丞禮的集團事務繁忙,和溫氏的合作初步搭起來就回了謝家。
風吹在身上不再發(fā)黏,樓下香樟的葉子開始泛黃,太陽也不再刺眼。
設計部工位旁的綠植架被程星重新?lián)Q了盆,她端著多肉從窗邊走過,說:“終于不用每天擦汗了,熱得我臉都出油。
”溫爾笑著應了句:“咱們程設計師又不靠臉吃飯。
”“靠的是手!”程星抖了下胳膊,“我這雙能熬三夜趕稿還不腱鞘炎的黃金右手,可比臉值錢多了。
”她們笑了幾句,笑聲很快收住。
溫爾又低頭繼續(xù)填今天訪談安排表。
冬奧會場館都開始投入試用了,a組年會大秀后沒休息多久便又投入了緊張的工作。
這周殘障服飾適配試驗組正式進入實操階段,溫爾臨時被調(diào)去協(xié)助訪談幾位輪椅使用者,了解日常穿衣的實際問題。
她自己也沒想到這項“拓展方向”從一個點子,逐漸變成了一項明確的項目。
品牌部協(xié)調(diào)了五位輪椅志愿者,有截癱、有腦損,還有截肢患者。
年齡跨度不小,從十八到五十歲之間不等,受訪內(nèi)容包括:日常穿衣流程、穿脫難點、個人偏好、對功能與審美的期待等。
溫爾本來以為只是例行采訪,這些是要發(fā)在品牌的自媒體賬號上為快銷品牌的下一年春款做營銷宣傳的。
有了社會口碑,自然好創(chuàng)收。
謝丞禮和溫辭都是很合格的商人,兩人對發(fā)展策略一拍即合。
只不過溫爾沒想到第一位受訪者就讓她有點措手不及。
“我最怕是扣子。
”一位四十歲上下的男人笑著說,他穿著灰色寬t,褲腿蓋到腳背上,輪椅有些舊,手推圈上磨痕很明顯,“尤其是襯衣,一排小扣子,我半天扣不好。
我手還算靈活的,有些兄弟手都動不了,要穿什么西裝就跟受罪一樣。
”溫爾頓了下,點頭:“那您平時更偏向什么材質(zhì)的衣服?”“軟,能拉伸的,輕點好。
再一個是夏天別悶,冬天別鉆風。
還有就是……”他想了想,“別太高調(diào)。
我們坐著,走不動,有些衣服看著帥,穿在我身上就像耍猴。
穿得越簡單越體面,越好。
”那一瞬,溫爾心里忽然有些悶。
她想到謝丞禮。
每天西裝革履,遵循各個不同社交場合的穿衣禮儀,不知道有多繁瑣。
采訪完第一位,第二位是個年輕女孩,二十歲,腦出血后遺癥,手部控制力極弱,講話也不太清楚。
她穿著粉色衛(wèi)衣,嘴角笑著,說話的時候有些含糊不清,很認真負責地提出自己的想法:“我……喜歡……漂亮的……不要灰撲……撲……”溫爾湊近她,花了點時間聽清她的話,又確認她的需求,說:“好的。
我記下了。
”她接過紙杯,笑著說:“姐姐……你很……溫柔。
”溫爾笑著應了一句:“你很可愛。
”臨走前女孩還轉(zhuǎn)頭對她揮手,眼睛亮亮的。
她走出訪談間的時候,整個人像被什么罩住似的安靜下來。
辦公室的走廊燈有些暗,她靠在墻邊喝了一口水,把文件翻到最后一頁,自己寫下了兩句筆記:“穿衣是關于身體健康的事。
要設計好看的,要穿得進去。
”她寫完這句話的時候,忽然意識到:她做的這件事,是有意義的。
——凌瑞集團總裁辦公室。
江嶼從門口敲了敲,抱著一疊資料走進來:“謝總,品牌部那邊剛結(jié)束初期評估,訪談組反饋很積極,溫小姐參與整理了今天全部的訪談原始稿。
”謝丞禮沒有抬頭,安靜地翻著剛剛送到桌上的行業(yè)報告。
“需要我打印一份溫設計師的訪談摘要嗎?”江嶼試探著問。
謝丞禮翻頁的動作停了兩秒,淡淡道:“放進共享盤就好。
”“好的。
”江嶼頓了頓,又低聲道,“還有件事,剛才林敘轉(zhuǎn)發(fā)了今天采訪后臺的花絮視頻。
”謝丞禮沒說話。
但翻頁的動作頓了半拍。
江嶼小心地放下資料:“我先出去了。
”門合上后,謝丞禮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盯著面前的桌子。
十幾秒后,他轉(zhuǎn)動輪椅向辦公室一側(cè)的小書柜滑過去,低頭取了一支筆。
彎身那一瞬,腰部角度稍微偏了一點,腰腹失去了輪椅靠背支撐,瞬間失衡,整個人上半身往大腿傾倒,差點整個人趴在腿上。
他下意識收緊手臂撐住大腿,用力穩(wěn)住重心。
他動作不算快,卻極穩(wěn),是無數(shù)次嘗試后的成果。
但他心里卻忽然冒出一個極其突兀的念頭。
如果換成林敘,現(xiàn)在這動作大概早就有人沖過來扶他了吧。
他咬緊了后槽牙,強迫自己平靜。
可那種窒悶感,卻像霧氣,從心底慢慢升起來。
他知道了林敘的背景。
林家最小的孩子,精通多國語言,采訪利落,跟各大品牌合作過秀場,也有專業(yè)輪椅模特培訓經(jīng)歷。
胸椎不完全損傷,不失控,可在幫助下短暫站立一段時間,甚至能短暫穿戴助行器行走。
而他謝丞禮,胸椎完全性,截癱近四年,二便失禁,常年導尿。
康復訓練每天都在做,但肌肉萎縮,足下垂還是找上門。
沒有核心平衡差,久坐容易壓傷。
他連站都不可能站。
他確實沒有資格。
他靠回輪椅,把筆拿在手上,半天沒寫出一筆。
——障適配服飾試驗組正式啟動后,項目組將第一批樣衣送給了輪椅志愿者實地試穿測試。
品牌部聯(lián)動殘協(xié)聯(lián)系了幾個不同損傷類型的參與者,一部分是傷后數(shù)年、已完全適應輪椅生活的老傷友,也有一兩位屬于傷情初期、仍在心理適應階段的年輕人。
溫爾第一次見到那個叫沈渡的測試志愿者,是在模特試衣間。
對方三十歲出頭,模樣清冷。
身材瘦高、膚色蒼白,坐在一張和謝丞禮款式差不多的輕型輪椅上,穿著灰t和運動長褲,輪椅腳托上只放著一只試衣間準備的一次性拖鞋。
他的另一條小腿以下空空蕩蕩。
傷肢被褲腳整整齊齊卷起,系了根松松的布帶。
“你好,我是設計部的溫爾,這次適配組的聯(lián)絡人。
”她走近時先自我介紹,“如果你有任何穿著上的不適,可以隨時告訴我。
”沈渡抬起頭,眼神淡淡的,點了點頭:“好。
”他聲音很輕,動作干凈,伸手接過衣服時手臂肌肉薄而結(jié)實。
他身上的線條不是鍛煉出來的肌肉感,而是一種常年依賴上肢移動、形成的習慣性用力。
“冒昧問一下,你受傷的位置是胸椎還是腰椎?”溫爾問。
“胸椎t10不完全,”他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還有左下肢小腿截肢。
”溫爾微一怔,隨即點點頭:“我們這套服裝是基于胸椎以下活動受限來設計的。
肩部與腰側(cè)結(jié)構都做了松緊隱藏區(qū),你一會可以試試看彎腰角度是否受限。
”沈渡沒有答話,低頭穿衣服。
溫爾沒有幫他,默默在一邊記錄數(shù)據(jù)。
除非他開口,她不會貿(mào)然出手。
他穿得不快,尤其是提起褲腰那一刻,動作明顯吃力了一些,溫爾觀察著他的動作,暗暗在心里記下:腰帶單手控制難度高,需改進。
半小時后,沈渡穿好衣服,坐回輪椅,看著鏡子里自己的樣子,安靜了好一會兒才說:“這褲子挺輕,不礙事。
”“你穿褲子花了十五分鐘。
”溫爾很溫和地指出,“資料顯示你習慣獨立穿衣,請問是不是某些細節(jié)卡住了你動作節(jié)奏?”“扣子太小了。
”他不帶情緒地說,“拉鏈有些澀。
”溫爾點頭,在本子上做記錄:“收到。
謝謝。
”她不說安慰人的話,也沒有關心,可她在認真聽。
在所有訪談中,克制地不判斷,不感慨,認真地把“適不適合穿”當成設計師的事。
結(jié)束后,溫爾坐在更衣室的箱子上喝水發(fā)呆。
一整天她不是彎腰幫忙穿衣服就是記錄數(shù)據(jù)。
累的她連飯都吃不下。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很少正面面對謝丞禮殘疾的事實。
可當這些一個又一個的身障者坐在她眼前,她忽然意識到:謝丞禮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并不只是輪椅、病房和康復。
還有無法站起來穿褲子的時候,在洗手間里等別人拉他一把的無力,還有在眾人面前壓抑膀胱不自主收縮的窘迫。
——謝丞禮在辦公室里翻著殘協(xié)發(fā)來的志愿者名單。
名單是他親自審核的。
他知道溫爾做這個項目遲早要面對這個世界最真實的模樣,不是ppt上的輪椅,也不是舞臺上挺拔的殘奧冠軍,而是日常生活中一點一點咬牙撐起尊嚴的普通人。
江嶼從門外敲門進來:“適配測試小組反饋開始匯總了,要看嗎?”謝丞禮點頭,接過文件。
文件夾封面上,溫爾的名字赫然寫在第一項。
她的字一向清秀,結(jié)構分明。
他翻到最后一頁,看到她留的備注:“用戶反饋上肢過勞時難以處理袖口層疊結(jié)構,建議結(jié)構重新調(diào)整裁片方向,減少手臂操作。
”他低頭看了幾秒,沉默地合上文件。
“溫設計師今天問我,您最近忙嗎?”江嶼輕聲道。
那一瞬,他的指節(jié)輕輕按住輪椅邊緣,肩線卻一寸未動。
他不想被她看見。
這次項目她見到了這樣多的輪椅使用者,想必她也漸漸了解了。
他這樣的人,最狼狽的時候,是靠別人清理自己排泄物,是在冰冷的醫(yī)院床上無法自控的痙攣發(fā)抖。
他怕她看到那個樣子的自己。
怕她再看他時,是帶著憐憫的目光。
怕她知道了自己真實的生活,會露出嫌棄的表情。
那樣的話,他真的會想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