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游傷心地
西市近些日子熱鬧得很,三兩人坐在一起,難免就要說起。
“鐘家的宅子鬧鬼了,”中間的人對著左右湊過來的低聲說,“老宅快十年沒人住,昨夜我瞧見里面點(diǎn)了燈,還有人影呢。
”失望的眾人一哄而散:“噓,我還以為什么呢。
”“鐘小姐回來了,”好心人提醒他,“前些日子剛到。
”“鐘小姐?鐘閣老的孫女,當(dāng)年被送到江南去的那個?”“可不是。
”“她回來做什么?她不是嫁了人嗎?”“你從哪聽來的,沒許人家呢,估計(jì)是回來給閣老上香的。
”說話的漢子把菜擔(dān)往旁邊一放,一副很是了解的樣子。
背對著眾人的桌子上做了一個尋常打扮的少女,面前一碗湯被她用筷子攪出了漩渦,在角落里恨不能把耳朵豎起來聽。
那群人繼續(xù)閑聊:“誒,王大哥,你以前見過鐘閣老沒有?”“見過,怎么沒見過,閣老還來買過我的菜呢。
”一群人便大驚小怪起來:原來閣老吃的菜也是從菜市場上買來的。
接著話題便從鐘閣老變到百官宴,從百官宴又說到西市的胡旋舞娘。
少女有些失望地將注意力放在面前的湯碗上,端起來一飲而盡,結(jié)了帳走人。
她出了飯館,三繞兩繞進(jìn)了一條小巷,從低矮的民居中間穿過去,到了一扇小門前,用懷里的鑰匙開了門走進(jìn)去。
這小門極不起眼,在周圍住了十幾年的人家都不一定清楚門后是誰的屋子。
西市挑水的買水郎送了二十年的水,直到鐘閣老下獄才知道原來這宅子的主人是從二品中書令。
鐘閣老有些閑錢就去接濟(jì)族人,家財(cái)散盡,也沒落著好,出事時一個鐘家人都不敢出頭,問起就是鐘閣老阻了他們仕途。
閣老不肯以權(quán)謀私,要擴(kuò)大弘文館時有人想塞點(diǎn)學(xué)生進(jìn)去,讓鐘閣老一手打了回來。
斗米恩升米仇,鐘家后來也考出來幾個學(xué)生,都不肯和閣老親近。
少女反手關(guān)上門,脫了外套隨手搭在門邊的樹上,終于有人看不下去,出聲說:“鐘小姐,明天早上你準(zhǔn)找不到了。
”走進(jìn)院子的少女正是鐘玉瑤。
她抬頭看了連華一眼,又仔細(xì)看了看掛在樹上的衣服,權(quán)衡片刻說:“今晚不刮風(fēng)。
”連華嘆口氣,下去幫她把衣裳拿起來,搭在自己臂彎里:“累死您算了。
”“你見到姐姐了?”鐘玉瑤問。
“一切好,”連華下意識地說,想了片刻又補(bǔ)充,“大概一切都好吧。
”鐘玉瑤回頭看她,似乎眼睛眨得都比旁人慢:“什么意思。
”“唔,”連華故作為難,“她同兆王吵了一架,恐怕還得你去開解。
”鐘玉瑤抓住了重點(diǎn):“同祖父有關(guān)系?”“不錯,”連華說,“前些日子我同小姐翻看了閣老的案卷,發(fā)現(xiàn)許多不對的地方。
小姐想繼續(xù)追查,但不知什么人會阻撓,也不知道有多危險(xiǎn)。
”鐘玉瑤聽完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問:“你說陸奉江和姐姐吵架?”“您尊重些,那位能把您重新趕回江南去。
”連華無奈。
鐘玉瑤在外人面前一副沉默寡言柔弱可欺的樣子,很是唬人,對著自己人口無遮攔。
她們這位鐘小姐實(shí)在是扮豬吃老虎的高手,成日懵懂糊涂,裝得連她自己有時都分不清自己本性如何,暗地里給人吃了不少啞巴虧。
“他和姐姐也能吵起來?”鐘玉瑤不做理會,好像真情實(shí)感地費(fèi)解著,慢吞吞地說,“從前不是姐姐說什么他都對對對好好好的嗎?鼻涕蟲安脊梁骨了?”她聲音婉轉(zhuǎn)語氣柔和,是把溫軟的好嗓子,偏偏說出來的話讓連華忍不住汗顏。
她只好說:“您見了王爺就知道了。
”說話間,兩人走過后院,正好遇上匆匆趕來的管家,原來和那天趕車進(jìn)城的車夫是同一人。
管家說:“小姐,您快去前院看看吧,出大事了,來了個大人物我應(yīng)付不來啊。
”連華和鐘玉瑤對視一眼,同時猜到是兆王來了。
連華翻上屋頂三下五除二到了前院,鐘玉瑤仰頭看著她的身影消失了,才自顧自地磨蹭到前院。
不敢見來人。
從江南一路趕來,說不心急如焚是假的,可是再急切也沒法讓那兩匹馬變成千里神駒,只好把焦慮往肚子里咽,噎得胸口疼。
八年前初到江南,什么事都是易漣清護(hù)著她,跟當(dāng)?shù)刂蛱珮O要祿米,和鄉(xiāng)紳太太們耍心眼斗嘴,易漣清把什么都學(xué)會了,她只好盡量做個無憂無慮的小廢物讓她寬心。
江南住了三年,章德太子登基,突厥分裂,西突厥求娶大梁公主。
易漣清帶著她重返京都,做出決定的前一晚,塞給她厚厚一沓書,跟她說今后的路得靠她自己了。
那時候她是怨恨過她的。
如果她沒有把她保護(hù)得完全,如果她讓她也經(jīng)歷過磋磨苦難,她就不會在一個人面對風(fēng)霜的時候那么恐懼。
這點(diǎn)微弱的怨恨只持續(xù)了半個月,因?yàn)榘雮月之后易漣清就要出關(guān)了。
她聽人說新娘要穿自己手繡的嫁衣,取個好意頭,她才開始學(xué)女紅。
學(xué)了半個月,繡出來一只丑丑的鳳凰,爬在紅布上,易漣清卻很驚喜,將它收好放在胸口。
她強(qiáng)忍著淚意對易漣清說:“姐姐,你放心吧,我能照顧好我自己的。
”從小到大都是易漣清照顧她,現(xiàn)在人分南北各自走,她想讓易漣清多照顧自己一些,不要總想著她這個累贅妹妹。
即便如此,易漣清還是幫她把什么都思量好了,她把連華留在她身邊。
誰都考慮了,唯獨(dú)不想她自己今后怎么辦。
后來回江南,她對夫人之間的暗潮涌動一竅不通,也不知道怎么從知縣手里要自己的祿米,跟著易漣清留下來的手跡慢慢學(xué)會,卻發(fā)現(xiàn)那些人把她當(dāng)傻子也是有好處的。
傻人有傻福,她這蠢笨一裝就是這么多年。
易漣清看見她會說什么呢?肯定先說你受苦了,你瘦了,這些年辛苦之類的話吧。
她想到這些就更不敢往前走。
明明更辛苦的人是易漣清,卻對著她說這樣的話,她羞愧、慚愧。
但她最終還是很快地走到門前去了。
一道人影站在馬車前。
這一刻,所有的聲色光影,都是她的陪襯,晨光那么溫柔地?fù)崦念^發(fā),在她臉上落下一道淺淺的影子。
“……”鐘玉瑤說不出話,只好拼命抹著眼淚。
易漣清看到她身影出現(xiàn)在門中的那一刻,好像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她從弘文館下課,陸端的馬車送了她一程,一下車便看見小小的鐘玉瑤從門里跑出來,拉著她的手問她今天又有什么好玩的事發(fā)生,兩個人坐在紫藤花架下面,剝著井水冰的葡萄,笑嘻嘻地嘲弄每一個傻瓜笨蛋。
一轉(zhuǎn)眼,玉瑤都這么大了,不會再拉著她的手讓她講小孩子間幼稚的斗爭。
紫藤花架枯死多年,只剩下空空如也的柱子;藏水的井里飄滿了落葉和淹死的老鼠的尸體;會記著她夏天愛吃葡萄的祖父去世了。
她見陸端,是震驚是不解是惶然,太濃重的愛恨將她沖得頭腦發(fā)昏,顧不上回顧從前。
鐘府不會說話,留給她的只有回憶。
直到這一刻,她才清清楚楚地意識到自己離開了多久。
巨大的物是人非橫亙在她面前,讓她久久說不出話。
站在她身邊的陸端忽然用力握住了她的手。
她轉(zhuǎn)過頭,陸端的眼神里有很復(fù)雜的情緒,她只能看懂最淺薄的那一種。
他告訴她,他在這里。
在這一刻,她愿意閉目塞聽,愿意相信陸端還是從前的那個陸端。
否則她將失去一切可以供她作為支撐直面人世無常的力量。
“玉瑤,”她向前走了兩步,“我回來了。
”鐘玉瑤開始嚎啕大哭。
陸端站在兩步開外,用嚴(yán)苛的眼神挑剔著鐘玉瑤的一切。
衣衫破得像鄉(xiāng)下進(jìn)城的農(nóng)婦,好像在江南受了多大的苛待一樣,他可是專門吩咐過按時發(fā)鐘玉瑤的俸,時不時還塞點(diǎn)賞賜。
穿成這樣就是為了讓易漣清心疼吧!還有那姿態(tài),太不雅!太難看!抱頭痛哭就抱頭痛哭,一個勁往易漣清懷里鉆是什么意思,多大的人了還當(dāng)自己小孩子,故作天真,矯揉造作!看兩人哭得差不多,陸端冷著臉走上前,拉住鐘玉瑤的領(lǐng)子使了個巧勁,將兩個人分開。
他動作自然又不著痕跡,易漣清還以為是鐘玉瑤自己松開了手,擦了擦眼淚說:“我們進(jìn)去說。
”鐘玉瑤瞪著眼睛看他一眼,摟緊了易漣清的手臂,警惕地?fù)踉谒鸵诐i清之間。
所以兩人從小就不對付是有原因的。
連華將這一切明爭暗斗盡收眼底,感覺自己一天之內(nèi)嘆氣的次數(shù)比過去一年都多,只好默不作聲地跟在眾人后面,料理小巷里占滿了路的馬車。
再回鐘府,處處荒草,舊家園成了蛇鼠蟲蟻的大本營,滿目凄涼,如何不傷心。
偏偏那些過去的痕跡都在。
成長時在柱子上畫下用來量身高的刻痕,把玉瑤甩出去摔慘了的秋千,夏夜放在院子里乘涼的躺椅,絆倒她讓她扭傷了手腕的一個小臺階……石做的,風(fēng)霜雨雪磨平了棱角;木做的,蟲洞遍布層層剝落;竹做的,散成零碎的竹片。
常道人心不如水,死物也未必足夠堅(jiān)固。
易漣清滿懷惆悵,走進(jìn)鐘閣老的書房。
抄家時,為了證明閣老的嫌疑,手卷書本全都被帶走了,書架上只剩下厚厚的灰塵,桌子上的硯臺碎成兩端,毛筆亂扔。
她蹲下去,模擬著十來歲的自己的身高,在書柜側(cè)面找到一個墻洞,是她藏的舊物。
打開盒子,里面的東西竟然還在,而且保存完好。
她取出舊畫片、扇子、小孩的銀鐲細(xì)細(xì)撫摸,似乎又看見舊夢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