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果之因
“看什么呢!”一雙小手從身后抓過來,搶走了她手里的東西。
易漣清被搶走了扇子也不惱,只是叮囑她下手輕些,別弄壞了。
“我知道,”鐘玉瑤說,“陸奉江給你的,你就珍惜得不得了,怎么不見愛惜我給你的東西呢?”易漣清懶得和她爭辯怎么在三伏天里珍惜她買回來的糖葫蘆,不理會這小孩子的斗嘴,仰頭問船夫:“我們還有多久到鐘山?”“快了快了。
”船夫依然說。
易漣清十一歲的中秋,帶著鐘玉瑤往鐘山看戲,陸端被關(guān)在宮里出不來,只好托她帶一柄扇子去。
黃昏時分,夕陽倒影染紅一江水,四面小船緩緩聚攏,遠(yuǎn)遠(yuǎn)地能看見戲臺了。
聽見鑼鼓聲,鐘玉瑤有些著急,擔(dān)心趕不上開幕,一個勁地催著船夫。
船夫是祖父幫她們找的,從不理會鐘玉瑤的撒嬌,按著自己的節(jié)奏慢慢向前。
眼看周圍小船都超過自己,鐘玉瑤見沒人理會她,跑回船艙奪了易漣清的扇子。
易漣清不知從哪翻出來本書,捧著又看起來。
鐘玉瑤原先以為她讀什么圣賢書,悶悶不樂地重新坐到椅子上,直到一偏頭,看見里面一頁插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封面騙了。
“姐姐,你怎么在話本外面套論語的皮?我要告訴祖父!”“你管我,”易漣清側(cè)過身子不讓她看,“連三字經(jīng)都背不利索的人不要和我說話。
”“誰三字經(jīng)不會背!”易漣清推開她的腦袋,使出必殺技:“再吵我下次不帶你出來玩了。
”鐘玉瑤哼哼兩聲終于屈服,低聲嘟囔:“說得好像我很想一樣……明明是陸奉江要我照顧你我才答應(yīng)出來的……”“你?”易漣清終于抬頭看她一眼,“奉江得從馬上掉下來摔壞了頭才會讓你照顧我吧。
”鐘玉瑤說總之你別管,我的任務(wù)就是照顧好你,別讓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把你拐跑了。
片刻間,船離戲臺越發(fā)近了,船夫問她們是要上山看還是在船上看,鐘玉瑤不想爬山說要在船上看,易漣清要上山,兩人你來我往爭執(zhí)一番,鐘玉瑤惜敗。
天擦黑,漁船上的燈火星星點(diǎn)點(diǎn)亮起來,與水面下的世界遙相呼應(yīng),順著波瀾散出去,戲臺子前后燈火通明,在倒影的世界里搖曳著。
鐘山中秋戲會,各家戲班子都趕過來一決高下,最好的那一班能得戲王的名頭,其他人也能露個臉,萬一讓哪家的貴人看上了請回家去演,也是拓寬了往后的路。
戲會持續(xù)三日,都不要票,周圍的百姓們得了空閑扶老攜幼地來看,因此山上人并不少。
易漣清熟門熟路地帶著鐘玉瑤穿過人群,緊緊地拉住她的手,盡管人多,小少女拉著個小女孩還是十分惹眼。
“小娘子家中人呢?走散了嗎?”大娘一手拎起險些被絆倒的鐘玉瑤,問易漣清道,“這是你妹妹么?長得真秀氣。
”易漣清把鐘玉瑤抱起來:“多謝您。
我們自己來的,沒有走散。
”“誒呦,家里怎么好放你們兩個小姑娘亂跑,”大娘說,“你們往哪里去?要不跟著我?”“不打擾您雅興,”易漣清笑瞇瞇的,“我們在前面定了位子,先走一步了。
”戲臺前的位置一向是最搶手的,家里沒點(diǎn)錢權(quán)都搶不到手,易漣清帶著鐘玉瑤走了,大娘這才上上下下打量她的衣著,沒看出來素衣荊釵的小姑娘竟是顯貴女兒。
大娘心里感嘆著真人不露相,沒想到其實(shí)易漣清如此打扮的唯一目的是被偷怕了。
年初上元節(jié)去西市玩時,逛了一圈釵環(huán)首飾被偷了不少,要是她一個人也就自認(rèn)倒霉了,但跟著她一起去的陸端不同意,又是報官又是抓人,最后兩個人的中元節(jié)是在大理寺過的。
說起來也奇怪,陸端平常不是個計較的人,有一次口袋破了個洞丟了十兩銀子,他手一揮說就當(dāng)送給撿到的人了。
或許是想表現(xiàn)些什么吧,總之東西最后一個不落地找回來了。
這次沒有陸端在,要是真被人偷了東西,可就再找不回來了。
因此易漣清樸素打扮,也讓鐘玉瑤不要帶她的那些個金兔子銀手鐲的,丟了又要哭,好難哄的。
兩人走到座位前,端著茶壺的茶博士正要過來核實(shí)身份,身邊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年一揮手?jǐn)r住了他,轉(zhuǎn)頭對易漣清彬彬有禮地說:“小姐可是走錯了地方?此地是要戲票的,現(xiàn)下一票難求呢。
”易漣清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疑惑地應(yīng)了一聲。
那少年當(dāng)她是支吾,和顏悅色地說:“不過在下這里剛好多了兩張票,如果姑娘不嫌棄,便讓我盡一盡地主之誼。
”“請問公子是?”易漣清這回聽明白了,原來是好客的鐘山人。
她一向不擅長應(yīng)付太熱情的人,想著和人家無親無故,不知怎么說才委婉一些。
那少年清了清嗓子,笑容愈發(fā)燦爛:“我父乃是瀘州長史,我是家中獨(dú)子。
”原來不是鐘山人,那說什么地主之誼,易漣清更加摸不清他的意圖,微微皺眉。
瀘州長史,她知道的,去年貪墨九千兩,膽子不大,一聽說有人在京城參了他就趕緊上書認(rèn)罪,半府身家填進(jìn)去。
光誠帝仁慈,讓他將功補(bǔ)過了,沒罰他。
易漣清沒想清楚他兒子找自己有什么事。
總不能是替父鳴冤吧,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
她幼時關(guān)在鐘府里讀書,長大后在弘文館讀書,認(rèn)識的人就那么幾個,不常和外人打交道,逢年過節(jié)也都宅在房子里不肯出門。
因此什么知慕少艾,都是從話本里看來的。
話本里說一人愛慕另一人時會天降異象,因此她看看平靜的夜色,根本猜不透原來這瀘州長史獨(dú)子是看上她了。
她看不明白,從小就機(jī)靈的鐘玉瑤看明白了,想起陸端的囑托,連忙拉住易漣清的袖子說我們有票,不用你的。
長史之子看她被拉走了,糾結(jié)一幫朋友,連忙追過去,邊追邊問:“敢問姑娘芳名?是哪家的小姐啊!”正巧管事的拿著賬簿來了,看見易憐青和鐘玉瑤,快步過來問好,一群人撞在一起,嘰嘰喳喳各說各的好不熱鬧。
“哎呀易小姐鐘小姐!”管事的大聲說,“您二位可算來了。
”公子聽見這話,愣了一下,站住腳仔細(xì)看了一眼易漣清。
他的朋友中還有不依不饒的,叫嚷著得我們公子青眼那是天大的福氣,被旁邊的人一把捂住了嘴。
管事的笑容滿面,公子臉色鐵青。
他哆嗦一下,陪笑道:“請問,是哪個易小姐,哪個鐘小姐?”易漣清福了福身,天然一股傲氣:“易云涯。
”公子哥臉色轉(zhuǎn)紅轉(zhuǎn)青又變白。
誰不知道因?yàn)殓婇w老在,御史臺的筆桿子到處咬人,他父親去年就是差點(diǎn)被咬得下了獄。
他收了調(diào)笑的心思,神態(tài)不知不覺靠近了諂媚。
難得他沉默,易漣清本就不想與這些人多糾纏,連忙拉著鐘玉瑤走了。
兩人換了地方落座,還沒安定,便有人說:“易小姐,久仰大名。
”聽到這熟悉的開頭,易漣清便知道后面那一套了:小姐我讀過你的詩詞歌賦策論,寫得十分精彩,尤其是哪里和哪里,令人讀之難忘如何如何。
易漣清五歲開蒙,七歲作賦,十歲一篇疏水論震驚京華,當(dāng)時議論紛紛,都說這篇不可能出自一個十歲孩童之手,更何況還是個女孩,十歲女孩正是困在閨中玩布娃娃縫衣服的時候,哪里能知道天下局勢。
為了給她正名,鐘閣老請了一干翰林學(xué)士作監(jiān)督,當(dāng)場給她出題目,甚至還驚動了光誠帝。
一個時辰,易漣清坐在那里寫了疏水論續(xù),講為君為臣之道,震驚四座。
光誠帝下朝后讀到,連翰林院都來不及進(jìn),站在門口拍著門板叫好。
若不是她與太子年紀(jì)相差太大,鐘閣老又舍不得讓她的才華埋沒閨中,恐怕賜婚的圣旨當(dāng)場就要賜下來了。
此后易漣清只要出門,被人叫破名字,必然要和人客套寒暄許久,久而久之,更不愿意出門了。
打發(fā)了這人,鐘玉瑤說:“你看,我說的沒錯吧,還得我看著你,不然早就讓人拐跑了!”她人小鬼大,看見那人面紅耳赤暗自鼓勵自己的時候就吸引走易漣清的注意力,跟她扯些閑話,等易漣清轉(zhuǎn)過去再說,方才的話題早就丟了。
幾次三番下來,那人最后都沒把心意說出口,灰溜溜地走了。
鐘玉瑤摸摸手腕上的新鐲子,在心里對遠(yuǎn)在京城的陸端說:“放心吧,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guī)湍憧吹美卫蔚摹?br />
”半炷香后,臺前的座位,臺兩側(cè)的山上都站滿坐滿了人,一陣急促的梆子響過后,帷幕拉開,鐘山戲會開始了。
北曲、南曲、滑稽戲,還有新加入進(jìn)來的西域舞,看得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鐘玉瑤拿了花生在手上都忘了剝,鼓掌叫好時拍了一手的花生皮。
鐘山遠(yuǎn)近都是人,武生轉(zhuǎn)了十六圈停下來,叫好聲像是要把天都掀翻。
緊接著上來的是個悲臉的旦角,哭轉(zhuǎn)著說丈夫殘暴,鐘玉瑤沒看懂,問易漣清:“丈夫打她,她怎么不跟丈夫和離��?”易漣清慣愛看話本戲劇,聽得眼中含淚,一時解釋不清,只好摸了摸鐘玉瑤的頭。
戲臺上各班你方唱罷我登場,三更天才歇了鑼鼓,各人回了各家。
易漣清領(lǐng)著鐘玉瑤去后臺,按著陸端的要求找人。
好巧不巧,就是方才唱踏搖娘的花旦,歇了行頭脫了戲服,聽本聲才發(fā)現(xiàn)是個男旦。
“多謝小姐,”男旦從她手里接過扇子,展開看了看,“勞煩小姐跑這一趟。
”“不麻煩的。
”易漣清眼中淚還沒消,由衷贊嘆,“唱得真好。
”“謬贊了,”那男旦淡淡道,“倒是我對小姐仰慕已久。
”鐘玉瑤抬頭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感覺怪怪的,那男旦嘴上說著仰慕,神情卻全然不像,搞得人怪糊涂的。
“你認(rèn)得我?”易漣清一皺眉,總感覺他和別人說的意思不同。
男旦一笑:“多年來緣慳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