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

    三雙眼睛都把胡碧珠給望著，她感覺到如芒在背，坐立難安。

    慕懷在胡碧珠做出反應(yīng)之前已經(jīng)走到了她身邊，一個紅色的錦囊置放在他的手心。

    “以前的那個錦囊褪色了，今天特意為你求了新的，里面有我們的生辰八字。

    ”慕懷目光緊跟著胡碧珠，看她皺著眉，語速不禁快了點，“我花了我小半年的俸祿，你就看在這片心意上，把它收了吧。

    ”說至此處，他的語調(diào)略微有了起伏。

    胡碧珠無意識地躲了一下，“我沒說我要啊。

    ”慕懷沒有因為她的躲避而露出什么異樣，見她不接過去，只是一再重復(fù)道，“收下吧。

    ”臨了，又添了一句，“在家中隨你，但在外人面前還是得給你夫君一點面子。

    ”胡碧珠心里極為不舒服。

    他把自己擺的多么善解人意，為她著想的模樣，但是從頭到尾她都沒說過她要什么錦囊，那都是慕懷一廂情愿！胡碧珠不覺得別人對她自以為是的付出了，她就必須得給予同等的回報。

    “我沒有說要這個！”她低聲，帶著怒氣強調(diào)道。

    眼神同時往身后瞥。

    段牧席仍舊站在那里，像是在觀賞一出鬧劇，他眼中流轉(zhuǎn)著某種暗沉的情緒，但是胡碧珠一時無法分辨。

    但是她看得出來，段牧席朝她靠近了一點。

    仿佛只要她開口，說一句她要離開，或者只要她表露一點她的委屈，那么他就會即刻來到她的身邊，將她帶走，脫離這一切的荒誕。

    慕懷這時作勢要來牽她。

    胡碧珠想側(cè)身避開，可腳底下又開始傳來陣陣電流。

    “聽話。

    ”慕懷的嗓音輕柔得如同羽毛。

    但她卻覺得，那話音之下分明蘊藏著讓她不可違逆的威壓。

    逼著她怨恨著怒罵著，卻又不得不由著慕懷牽住，攤開掌心，接過那精致小巧的錦囊。

    她明白，如果拒絕了慕懷的示好，那么等著她的會是她無法承擔(dān)的懲罰。

    段牧席的表情都掩在面具之下，只是眼睛緩慢的眨動了幾下，他看了看胡碧珠，一言未發(fā)，轉(zhuǎn)過身離去。

    身后是孩童稚嫩的聲音，“娘親不要生氣啦，這是爹爹的心意，不要這么兇……”男人溫和地安撫著孩童，伴著胡碧珠無奈又煩躁的訓(xùn)誡，“我又沒和你說過我要這個，搞得被我辜負了一樣，你要做什么！”“別氣，你收下就好。

    ”胡碧珠怒極，一時沒有再說話，只是哼哧哼哧的呼著氣，以示自己的不滿。

    鬧劇似乎已經(jīng)終止，身后安靜了下來，段牧席的心也漸漸歸于平靜。

    四年來，她有了新的夫婿，有了屬于她的孩子，投身于柴米油鹽和雞飛狗跳交雜的生活。

    但她要的……就是這樣的人生？段牧席有太多太多的不解。

    關(guān)于胡碧珠，她的喜怒哀樂，做出的每一個選擇。

    為什么不喜歡那個錦囊，還是接了過去呢？就像他和慕懷，明明自己能給她的，比她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一切都要好上千萬倍，但她還是在他們之中選擇了慕懷。

    因為胡碧珠覺得他給不了她陪伴，覺得他是一個走在血口刀尖的人。

    段牧席摩挲過手中的姻緣令，上面的字跡仍然清晰著，只是略微褪了點色。

    或許胡碧珠已經(jīng)不記得了，她也曾為他虔心求過這么一道姻緣令，上面只有他自己的名字。

    “這個姻緣令可靈了，你給我收好。

    ”那時候她站在樹下，笑嘻嘻地說，“段牧席啊段牧席，以后可得娶一個好姑娘，不能辜負了人家。

    ”究竟是誰辜負了誰？段牧席說不清。

    同一片陰翳之下，劃開得是兩方渭涇分明的世界。

    他的身影在胡碧珠的視線中越來越渺遠，直至在人群中融化為一個黑點，最后消失不見。

    慕朝扯著胡碧珠的衣角，“去放河燈吧……娘親。

    ”胡碧珠側(cè)首，看著相依相伴的父子倆，驀地生出一股恍然。

    他們相似的面龐換上了戲謔的嘲弄，不約而同的在說著，“胡碧珠，你逃不掉啊。

    ”慕朝陰沉地彎著唇，“乖乖地跟著我們走，這才是你最該做的事情。

    ”“你抗拒不了的。

    ”“逃不掉了。

    ”慕懷也在向她走近。

    逃不掉這既定的安排，軌跡，她是提線的木偶，只能順著所謂的系統(tǒng)行事，如若生出反抗的心思，就其他人就得陪著她一起接受懲處。

    胡碧珠猛地甩開了慕朝的手。

    逃不了，逃不掉，到底要怎么樣才能活下去，做回完完整整的自己！“你們離我遠點——”胡碧珠雙手用力超前推拒，卻碰上了一堵溫?zé)岬娜鈮Α?br />
    那些戲謔化作了虛幻，令她恐懼的音容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段牧席沉著的臉。

    她驚疑不定地喘息著，對比起段牧席，她的心跳聲明顯地?zé)o法掩蓋。

    “做噩夢了。

    ”段牧席說道。

    胡碧珠努力組織著思緒，反應(yīng)過來是從夢中脫身了，她呵呵一笑，“好巧啊，我也做噩夢了。

    ”“我說的就是你。

    ”他垂下眼。

    她額頭上冒了點虛汗，身上卻在發(fā)燙，熱度順著相貼的身體，傳遞到了段牧席的胸腔上。

    在那里，他和胡碧珠的心臟挨得很近。

    很近。

    段牧席感受到了。

    她害怕到加速的心跳。

    有那么一瞬間，他想要抱緊她，但是理智更占據(jù)上風(fēng)。

    他什么動作也沒有，一點想要出言安慰的沖動也被他抑制下來，“松開我。

    ”胡碧珠才發(fā)現(xiàn)自己緊緊地揪著他的衣領(lǐng)，一點麥色的肌膚漏了出來，隱約可見疤痕的一角。

    這又是他在什么時候添的傷口？五年里，她和他從沒見過一面，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已經(jīng)變了很多很多，變得更堅強，英武，不可摧折，成為了眾人稱頌的大將軍。

    他是在哪個瞬間釋然了他們的過往，變得不愛她的呢？胡碧珠想著，入了神，非但沒有松手，反而向段牧席越湊越近了。

    “胡小姐……”段牧席向后仰著，試圖離她遠點，“松開。

    ”但是兩個人已經(jīng)是在床榻之上，再退也沒有多余的空間給他退離。

    背靠上了床架，抵得嚴絲合縫，退無可退。

    段牧席握住她的手腕，沒有太用力，“這樣不好。

    ”胡碧珠被這幾個字刺激到了，她一下子想起來夢里慕懷說的話。

    她忽然用力撲進段牧席的懷里，手松開了衣領(lǐng)，轉(zhuǎn)而抱住了他的腰，臉埋在他的心口處，感受著屬于他的氣息。

    “我做噩夢了，你不曉得寬慰我一下？”段牧席沉默著，身體有點僵硬。

    胡碧珠心里有點不開心，覺得是做什么，什么就不順心，她犯了點倔脾氣，段牧席越不肯服軟，她偏要同他鬧一鬧。

    “我做噩夢做噩夢做噩夢了！很可怕的！”她濕熱的呼吸直往他衣衫里面跑，“我夢見你同我成親，然后又拋棄了我，娶了個新夫人，你們過得幸福美滿，而我只能流落街頭，最后你還要和你夫人帶著個三四歲的小娃來看我的笑話！”全部都是假的，她在顛倒黑白。

    但是胡碧珠不管不顧的抱緊了他，許是溫度的上升，致使她呼吸里的濕氣化成了水珠，黏在了面皮上，有點潤意。

    她在他的衣領(lǐng)處擦了擦臉頰，眼角也沒被放過，“很可怕的……我很難過。

    ”過了幾秒鐘后，肩頭傳來一點力度。

    “你先起來。

    ”“我不——”胡碧珠在他懷里搖頭，“我就要你哄我?guī)拙�，很難嗎？”“應(yīng)該不難……”段牧席看了眼門口，嘆了口氣，“但你先起來。

    ”“再不起來的話……”門口的男人打斷了段牧席，“再不起來的話。

    ”“該做噩夢的就是我了。

    ”胡碧珠瞪大了眼，她在段牧席懷里一動不敢動，呼吸放緩，像是躲難得鵪鶉。

    偏偏有人不肯放過她。

    “胡、碧、珠！”身后是胡行正壓抑著怒氣的聲音。

    胡碧珠心道，一切都完了，夢里倒霉透頂，醒過來也沒被放過。

    她笑得勉強，從段牧席懷中撐起身，回首，“大哥，好，好巧啊……”胡行正笑起來，下一瞬又擺起一張臉，“不巧。

    ”他去芙蕖院探看胡碧珠的時候，卻被竹葉告知胡碧珠找他去了，他憑著對胡碧珠的了解，當即就覺得哪里不對勁。

    好好的，胡碧珠怎么會去找他？他立刻派人巡查，最后發(fā)現(xiàn)胡碧珠熏紅著一張臉跑去找了段牧席。

    胡行正隱約覺得會出大事。

    他沒驚動別人，自個上了段牧席這廂來尋胡碧珠，遇到了面色為難的三河。

    一問，胡碧珠居然喝得醉醺醺的進了段牧席的房間！這可如何了得！他步履匆匆的走到門口，就聽見胡碧珠在里面黏黏糊糊的說著什么做噩夢了。

    他有點不敢想象房內(nèi)是什么景象。

    最后幾絲冷靜支持著他悄聲推開了門。

    然后他就看見胡碧珠主動抱緊了段牧席，纏著要他哄她，完全不顧段牧席的心思！好了，一切都是他想多了，怎么會有胡碧珠吃虧的時候！他居然還擔(dān)心兩個人會不會孤男寡女的發(fā)生點什么不該發(fā)生的，現(xiàn)在看來，該擔(dān)心的只有段牧席一個！“不想被家法伺候的話，就趕緊隨我離開。

    ”胡行正背對著光，臉色難看。

    胡碧珠欲哭無淚，“聽我解釋，我真做噩夢了。

    ”“做噩夢了就能抱著別人不撒手？”“不能。

    ”胡碧珠立馬離段牧席三尺遠，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

    “好馬不吃回頭草。

    ”胡行正冷笑，“你是回頭草窩邊草，吃了一茬又一茬。

    ”段牧席忽而輕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