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判
翌日清晨，天色尚未完全亮透，晨霧在陳宅庭院間繚繞，濕氣沉沉，仿佛一層未褪的夜。
陳蔚青穿戴整齊，一身墨藍(lán)色斜襟長褂，外披淺色風(fēng)衣，鬢發(fā)貼頰，整個人沉靜如水。
她緩步走下樓梯，剛繞過廊柱，便聽見側(cè)門處傳來低喚：“小姐。
”是阿鳳，“今早有人送來一封信，是從上海轉(zhuǎn)來的。
”她腳步一頓，回頭接過信。
信封上貼著一角褪色的郵票，紙面泛著潮，邊角被海風(fēng)卷起的痕跡仍清晰可見。
她不需細(xì)看便能知道是誰——是羅簡。
她在廊下站了一會兒，指尖輕捻信角，像是隔著幾千里，握住那一雙熟悉的、從碼頭一路走到舞臺邊的小手。
然后，她輕輕拆開信封，展開那一頁略顯凌亂卻熱烈的筆跡——蔚青姐：你有沒有想我呀？我最近有好事！你記不記得我說過“在劇組待久了，遲早輪得到我”？現(xiàn)在好像真的輪到了——副導(dǎo)演讓我試穿主角的衣服，說是有部戲里要用我演一個“流浪在碼頭的女孩”。
我說：“那我不用演，我就是！”我現(xiàn)在每天都有事干，有時候還是演死人，但有人記得我的名字了！場務(wù)不再喊我“小丫頭”，而是叫“簡”。
這聽起來是不是像個真正的演員啦？還有一件事。
時硯哥寫信來，說他已經(jīng)給我哥安排了永豐紗廠那邊的工頭職位。
你知道我哥，他嘴上從來不說謝謝，但我知道他高興壞了——他。
”黎婉芝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而那封信，那封來自上海、從街頭的嘈雜與餛飩香氣里飄來的信，也貼在她胸口最近的地方。
再往前，是母親輕聲說出的那句：“你比我強(qiáng)多了。
”她的呼吸悄然放緩。
她抬起頭，目光如水波逐漸止息后的鏡面，清亮、沉穩(wěn)，語氣柔和，卻帶著一絲未明的鋒芒：“多謝藤原先生夸獎。
”她頓了頓，眼神不動聲色地掃過桌面：“陳家確實(shí)沒有太多男子管事，我父親……更擅長喝酒、讀詩，叔父堂哥們…另有所事。
”“如今這代人，守賬本、打算盤的，只剩下我。
”藤原聞言，笑了：“原來如此。
”她接著道：“不過藤原先生既說‘局勢多變’，那我也就不繞彎子。
”她翻開隨身帶來的文件冊，抽出幾張紙，攤在桌上，一字一句地道：“貴社三年前于北港吞并林記行，六個月內(nèi)，林字號在市面上的認(rèn)知度下降六成。
”“合作第一年，貴社設(shè)定出貨比重為對方七三，次年改為四六，到第三年時只剩兩成。
貴社主導(dǎo)品牌包裝、宣傳語，更替口號，最后品牌雖留，實(shí)已易主。
”她將手中最后一頁紙放下，平整地按住：“我們查閱貴社近年來所有‘合作案例’，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任何一家仍維持獨(dú)立運(yùn)營——貴社的合作，是將人請上牌桌，再慢慢收回籌碼。
”她說完這些話，停頓了一下，看向?qū)Ψ降难劬�，語氣不再客氣：“陳家不能拿自己的百年字號做這樣一場注定要輸?shù)馁�局。
”藤原依舊微笑，卻輕輕將她面前的文件往回?fù)芰艘幌�，語氣輕柔得像在哄一只倔強(qiáng)的貓：“陳小姐，您說得在理。
但商場如棋，成王敗寇。
如今大勢已定，若陳家執(zhí)意走另一條路，只怕連下注的機(jī)會也沒有。
”“我們東和，并不一定要陳家。
”他頓了一頓，笑意不減：“是陳家，需要我們。
”這一句，字字緩慢，如同一枚枚精細(xì)打磨過的棋子，逐個落下棋盤。
廳中一靜。
連那盞油燈的火苗，也仿佛收緊了一分。
但陳蔚青只是微微一笑，語調(diào)不變，卻在尾音壓下時，鋒意乍現(xiàn)：“我知道你們不缺合作方，甚至已經(jīng)安排好替代陳家的鋪?zhàn)�，等著我們不�?yīng)下這一筆生意。
”“可你們終究還來找我們——那說明，在這一座城里，‘陳’，還是最有分量的。
”她話鋒一轉(zhuǎn)，落得干脆：“我們可以不合作。
但你們?nèi)粽嫦胝劇惣�，必須保留品牌自主�?quán)、定價自主權(quán)，且有權(quán)拒絕任何劣品下配貨，概不退讓。
”“你們也可以離開。
若要留下，就得按我說得來。
”她將文件輕輕推回去，力道不重，卻發(fā)出輕響。
那一下，像落在水面的一塊石頭。
藤原瞇起眼，盯著她良久，指尖輕輕敲擊桌面三下，然后——忽然笑了。
笑聲不大，卻像忽然散出的煙霧，遮住了棋局上的下一手。
“好啊，好啊。
”他收起笑意，說了一句中文。
“我明白了。
請容我回商社復(fù)議。
”翻譯官翻譯道。
她站起身，朝他輕輕頷首：“恕不遠(yuǎn)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