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做個好人
因為坐過牢，不好找工作，找了一個月，才找到一份開網(wǎng)約車的工作。
公司告訴他，沒錢買車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很多車都可以零首付。買臺車，月供大概三千，加上加油或者充電，運營險，停車費等等亂七八糟的，用車成本一個月超不過五千。一天跑三四十單，一單平均賺十塊，一個月流水輕松過萬，扣除用車成本，掙六七千不成問題。
“在咱們這種小地方，一個月六七千的工作哪里去找？”
浩子心動了，相信了。
浩子坐在新車里，人生的第一輛車，它是那樣的漂亮，那樣的干凈，那樣的可愛，那樣的令人舒適。
喜悅像一個精美的盒子，將擔憂裝在里面。他買的電車，月供三千二，運營險平均一個月六百，停車費四百，大概一個月要充一千塊的電，只算這幾項，每個月的用車成本就要五千三，怎能不擔憂？
但他心里充滿美麗的希望，公司告訴他，有的網(wǎng)約車司機兩年攢下七十多萬，說明這份工作的上限很高，他不需要掙那么多，只要每個月能掙下四五千，和秀子把日子過好就行。
他下定決心，改過自新，做個好人。他不怕苦，不怕累，沒有很大的奢望，只有簡單的愿望，多么樸實的一個人！
他握著方向盤，感覺握著自己的生命，握著人生的全部希望，他讀過駱駝祥子，他成了駱駝祥子。
熟悉了幾天后，浩子便開始拉客。他一天跑九個小時，能有五百多流水，平臺和公司扣掉將近五成，剩下兩百來塊，照這樣，一天干九個小時，減去用車成本，一個月掙一千多！�。�
開始，他以為是地方小，生意少，又到哪里都近，這才掙不到錢。后來，和一同行聊，同行告訴他，“地方大，但競爭激烈，都一樣�！�
然后，他一天跑十三四個小時，一個月能掙下小四千，別人問，他回答六七千，都眼露羨慕，夸這工作好。
一天干十四個小時，掙四千�。�！現(xiàn)在他唯一的動力和支撐他干下去的理由，是等還完月供，這臺車便是他的。
他想起駱駝祥子，感覺自己不如祥子。祥子給車行拉車，或早上出去，下午回來，或中午出去，掌燈收車，便能交了車份，填飽肚子，攢下錢，要是能拉上包月，那更是輕松，頂好。攢兩年，便能買一輛屬于自己的車。他的工作時長是祥子的兩倍，車貸要還五年，完全沒法比�。�！
但是，當時社會動蕩，軍閥混戰(zhàn)，祥子的車后來被亂軍搶走了，而現(xiàn)在，社會安定，法制健全，誰搶得走自己的車？如此一想，心情好了許多，自己還是要比祥子幸運。
可憐的祥子，辛辛苦苦一場空�。�！
過年的時候，浩子撞見老蛇。老蛇是道上的，名頭頗響，為人心狠手辣，但十分講義氣，對手下沒得說，浩子以前便是跟著他混。龍國近幾年嚴打黑惡，混不下去，于是跑去濟國發(fā)展，很快風生水起。
過完年，浩子送老蛇去機場，分別時，老蛇對他道，“要是以后無路可走，來濟國找我�！�
怎會無路可走？連舊社會的祥子，都不曾到無路可走的地步。他笑了笑，對老蛇道，“多謝您的好意，我不想再混社會了！”
老蛇嘆息，“五年大牢，把一匹狂野的狼，關(guān)成了一條溫順的狗，真是可悲！”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zhuǎn)眼大半年過去。
看見浩子的變化，母親已經(jīng)不再怨他了。一天晚上，一家人吃飯，母親道，“二豬家擴建廠子，占了咱們家的地，招呼也不打，你們誰去說說？”
二豬乃村里一霸，雖然是人，但和禽獸沒什么兩樣，經(jīng)常欺負良善。
三兒性弱，看見二豬都是繞道走，怎敢去？默不作聲。
“我去�！焙谱拥�，他雖然已改邪歸正，成了善類，但膽子和血性還在，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沒過兩天，村里一人娶媳婦。
二豬最愛出風頭，新郎都還沒開始挨桌敬酒，他就開始挨桌敬酒，敬到浩子這桌，浩子隨口提了一句，“二豬，你說你家擴建廠子，把我家地占了，也不打聲招呼？”為了和氣，浩子加上三分笑。
以前浩子混社會那會兒，二豬是不敢對他發(fā)脾氣的，現(xiàn)在浩子成了良民，二豬便不再拿他當人看了。欺負良善，二豬是一把好手，尤愛在人多的時候發(fā)狂，以彰顯威風。他瞥了浩子一眼，不屑道，“當我稀罕你家那幾塊鳥不拉屎的破地？”
浩子和和氣氣道，“地再破，那也是我家的呀？”
“我就占了，咋地？”二豬提高分貝，話里充滿挑釁。
浩子胸腔里燃著火，一時沒按住，道了一句，“仗著你姐夫是村長，覺得自己很牛是吧？”
這句話徹底將二豬點燃，一邊高聲大叫，“你再說一遍，你再給老子說一遍�！币贿吺种赋谱幽樕洗羴恚液脙膳缘娜思皶r將他拉住，周圍的人都看過來。
浩子也想發(fā)作，但秀子拉了拉他衣袖，看見秀子，這才忍住了，努力按壓怒火，沒有接話。二豬不依不饒，像一只發(fā)威的雄雞，勢要啄人，高聲大叫，“道歉，給老子道歉。跪下，給老子跪下�！�
“算了，二豬，算了�！倍i力大，七八個人都差點沒將他攔住。
換在以前，浩子早給二豬打去了，他拳頭捏得咯吱咯吱響，心頭不斷默念，“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心平氣和，心平氣和，做個好人，做個好人�！�
眾人拉不走二豬，便來勸浩子走。浩子聽勸，帶著秀子離開。眾人拉的拉，攔的攔，勸的勸，沒讓二豬追上去。
“牲口！”浩子低聲罵了一句。
一天跑十四個小時，一個月掙三千塊，浩子的身體和心理都承受不住了，生出轉(zhuǎn)行的念頭。
還了兩萬多車貸，主要還的是利息，還差銀行十三萬。罷了，罷了，浩子打算把車十三萬賣掉，這大半年就當白干。
將車開到二手車行一問價，浩子人都傻了，十五萬買的車，才開半年，二手車販子只愿意出五萬，又問了幾個地方，出價更低。
一來，的確如二手車販子所說，現(xiàn)在的車掉價太快。二來，二手車行是串通好的，第一家出了價，會把信息發(fā)群里，稱作“封殺”，其他家看見這倆車，出價只會更低，第一家成交后，會給他們發(fā)紅包。
浩子現(xiàn)在有兩個選擇，一個選擇是繼續(xù)累死累活的干，但身體支撐不了五年，肯定出問題。第二個選擇是，搭上八萬，把車賣了，也就是說辛辛苦苦干大半年，并非白干，而是倒貼。
他身上只有一萬來塊錢，需要借七萬，哪里去借？其內(nèi)心的絕望，可想而知，這才相信，人會走投無路，才理解，為什么那么多人會自殺。
他突然好羨慕祥子，雖然車被搶走，但沒欠債，還因禍撿到幾匹駱駝，賣了幾十塊大洋，回了一小半車本。那樣的亂世，祥子都沒有走投無路，而是放棄了自己，浩子沒有放棄自己，但已經(jīng)走投無路。
果然，駱駝祥子已經(jīng)過時，和當今不同，那個時代，只搶你現(xiàn)在有的財產(chǎn)。一天干七八個小時，最后一場空的祥子，哪能理解一天干十幾個小時，最后倒欠債的浩子�。。�
絕望�。�！
一天，收了車，走在回家的路上，被二豬帶人打了一頓。浩子本來想還手，但跑了十幾個小時的車，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能抱頭任打。二豬一幫人打滿意了，警告了他一通，揚長而去。
“心平氣和，心平氣和，做個好人，做個好人�！焙谱优⑴鸢磯合氯ィ瑳]有再回家，也沒有去秀子那里，不想家人和愛人看見他鼻青眼腫的樣子，回到車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車子啟動不了了，車載系統(tǒng)顯示，免費使用期已過，要嗎交一千八百八十八解鎖一年，要嗎交六千八百八十八永久解鎖。買車的時候，賣車的并沒有給他說這情況，打電話去問，到店里去鬧，對方只說這是規(guī)定，差點把浩子氣炸，報了警，也沒結(jié)果。
他衣服都舍不得買一件，他們一個“規(guī)定”，就要搶他六千八百八十八！
他在車上躺了兩天，抽了幾包煙，始終想不明白，為何會落得如今這境地？是天災(zāi)？還是人禍？
越想，心里越堵，越想，怒火越大。
勞改的時候，他們教育他，“做事，三思而后行，遇事，先心平氣和，切莫沖動，時刻不忘做個好人，絕不能危害社會�！�
“很對！很對！”但他現(xiàn)在心平氣和不下來，“做好人，可人善被人欺。不危害社會，可社會要危害他�！�
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和惡人作斗爭，不叫危害，叫替天行道。”想通此節(jié)，浩子精神一振，渾身重新充滿力量，扔了手中還剩半截沒抽的煙，“被人打了，豈有不還手的道理？還了手，即便挨了槍子兒，也不枉這一身傲骨，堂堂正氣�！�
那匹狂野的狼，回來了。
浩子踩了幾天點，摸清楚二豬的習慣，約好偷渡的船。
這天傍晚，浩子將全部積蓄取出，一共一萬零三百，先回了趟家，給母親五千。
臉上挨打的淤青未散，母親看見，問他怎么搞的，是不是又和人打架了？
“沒有，前幾天不小心撞了一下�！焙谱尤魺o其事道，“對了，媽，我還沒吃飯，你給我煮碗面唄，等下還要出去跑幾個小時�！�
浩母這才放下心，見兒子真已改好，并且如此勤快，務(wù)實，甚感欣慰，走進廚房，不多時端著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面條出來，足足有半碗肉臊，還有兩個煎雞蛋。
“依我看，跑白天就行了，晚上別出去跑，多將細自己的身體�！焙颇傅�。
“晚上生意才好呢！”浩子鼻子很酸，強忍住不掉淚，大口吃面。
母親又提醒他開車小心，別急，安全第一，浩子回答知道，吃完面，喝凈湯，偷偷看了母親一眼，從家里出來，一步三回頭。
“媽，對不起，兒子不孝，很想給您養(yǎng)老，無奈被奸人算計，遭惡人欺凌，實在沒有辦法，若有來生，再盡孝道，愿您身體安康，長命百歲�！�
時間尚早，浩子又去了一趟秀子那里，呆到十點，離開時，偷偷將五千塊錢放進她包里。
“永別了，我的愛人！”
浩子先一把火將自己的車燒了，然后去了二豬的廠子。二豬正和一幫小弟在一間屋子里玩牌。浩子推門進去，反鎖上門，眾人的目光都看向他。
二豬瞅了一眼浩子，點了一支煙，問道，“浩子，你上我這兒來，有什么指教？”
“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老天爺叫我來收你�！焙谱踊卮稹�
眾人聽了，都沒忍住發(fā)笑。
二豬笑完，道，“我瞅是上次沒給你整痛，皮又癢了�！�
浩子也跟著笑，邊笑，邊從挎包里掏出一把槍。
一陣槍響過后，浩子從屋子里出來，帶上門，二豬的廠子到大路上有一里小路，半道上遇見村長。
“村長。”浩子將他叫住。
“有甚事？”村長問。
浩子道，“這些年，你做了多少沒良心的事，跟我說說唄�！�
“悄悄地吧，我沒空跟你胡攪�！贝彘L根本沒把浩子放在眼里，轉(zhuǎn)身便要走。
“村長�！焙谱犹统鰳專钢�，“今天不說清楚，你走不了。”
“玩上槍了你還？剛放出來，又想關(guān)進去？不學點好的�！贝彘L不相信浩子敢開槍，絲毫不懼，指著自己的頭，“有本事，你打，你朝這里打。”
“牲口！”
左手邊是一片樹林，樹林里的鳥正在夢鄉(xiāng)里翱翔，突然砰的一聲響，驚得它們倉皇朝天上飛去。
來到大路上，招了一輛出租車，冤家路窄，正好是上次從高鐵站回來，四十分鐘車程宰他一百八那個。
出租車司機也認出了他，道，“后生，要不換輛車？”
“走，不少給你錢。”
“去哪里？”
“東海碼頭�！�
到達目的地，一個小時車程，計程表上顯示二百六。
“很好�！焙谱犹统鰳�，問道，“你猜我這槍里還有沒有子彈？”
司機一愣。
“還剩最后一顆，送給你正好，下輩子，心別那么黑�！�
照理，這些人固然可惡，但罪不至死，他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撞到浩子手上，不是每個人都會忍氣吞聲，不知道還手。浩子一心一意改邪歸正，無奈中了算計，走投無路，這才一不做，二不休。
“拿起屠刀，世人當我是魔，放下屠刀，世人當我是狗，非我心中無佛，只因佛不渡我，我只有自渡�！焙谱诱f服自己的良心，然后感到一陣凄慘和悲涼，因為開槍打死他們的時候，把自己也打死了。
兩天后，浩子成功偷渡到濟國，老蛇設(shè)宴為他接風。
痛飲中，老蛇道，“我就知道，你早晚有一天會來找我�！�
“為什么？”浩子問。
“因為，他們沒人性，而你有獸性，你只會被感化，不會被馴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