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雙井
見兩人進來,石安之放下手中書卷,捧著一個茶杯,從書桌后走出來,讓兩人坐下。
詢及今日之事,李步蟾取出記錄的書稿,呈給石安之。
石安之邊看邊問,沉默一陣,幾口喝完杯中的茶水,看著茶杯上的太極圖嘆道,“杯中含太極��!”
這句話的意思很深,劉敦書閱歷淺薄,不知道如何接話,李步蟾摸了摸懷里,那里有兩個糍粑,這是蔣桂枝做的,昨日路上沒吃完,現(xiàn)在堅硬似骨,需要煎烤才能吃了。
將這兩個硬邦邦的糍粑掏出來,李步蟾對石安之道,“腹內(nèi)孕乾坤!”
“杯中含太極,腹內(nèi)孕乾坤!”
石安之眼睛一亮,哈哈大笑,眼前這個小童已經(jīng)是接二連三地給他驚喜了。
昨日圍棋是一喜,剛才筆錄是一喜,現(xiàn)在對聯(lián)又是一喜,石安之站起來,欣喜地看著李步蟾,負手轉(zhuǎn)了兩圈,頻頻點頭。
“對得又快又巧,胸襟開闊,不意我安化小縣,亦能見雙井神童!”
雙井神童,說的是黃庭堅。
他是江西洪州雙井村人氏,因此得名。
一聽石安之將自己比作黃庭堅,李步蟾哪里敢當(dāng),趕緊起身謙辭。
黃庭堅自幼異常聰明,他五歲就能將六經(jīng)倒背如流,一部《春秋》,十日成誦,不遺一字。
黃庭堅七歲便能作詩,一日見牧童騎牛,便作了一首《牧童》。
“騎牛遠遠過前村,
吹笛風(fēng)斜隔岸聞。
多少長安名利客,
機關(guān)用盡不如君。”
七歲小孩能賦詩,已是奇聞,所賦之詩,還懂得“名利”,懂得“機關(guān)用盡”,更是匪夷所思。
李步蟾雖然自認(rèn)不俗,但是神童指數(shù)比起黃庭堅來,應(yīng)該還是遜色兩分的,最起碼黃庭堅五歲背六經(jīng),而他九歲了,《春秋》三傳都還沒有背下來。
石安之壓壓手讓他坐下,語氣更加和煦了,“步蟾,看你作的記錄,是不準(zhǔn)備善罷甘休了?”
李步蟾點點頭,“先生,此事沒法甘休!”
石安之“嗯”了一聲,“那你準(zhǔn)備如何打算?”
“去長沙府!”
李步蟾咬著牙,從牙縫里蹦出聲來,“我要去府城上訴!”
“不是……”劉敦書在一旁著急了,“小蟾,你不是說過,那圓通僧來自長沙開福寺,就算是去府城,這官司也打不贏么?”
“大兄,去府城,未見得就是去府衙啊!”
李步蟾轉(zhuǎn)頭解釋道,“我要去府城的察院,請巡按御史主持公道!”
“巡按……御史?”
劉敦書雙目失焦,李步蟾這句話徹底把他打懵了,讓他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大明等級森嚴(yán),打官司必須逐級上告,不能越級上訴。
其實不只是大明,歷朝歷代都是如此。
《唐律》就規(guī)定,越級上訴的,不管是不是有什么冤情,先用竹鞭抽四十下再說,“諸越訴及受者,各笞四十”。
到了大明更加厲害,需要抽五十下。
不過,凡事無絕對。
如果百姓對縣衙的審判不滿,覺得縣里判得不公,又對府衙沒有信心,他還可以走另外一條通道去上訴。
那就是巡按御史,也就是民間話本中的“八府巡按”。
巡按御史隸屬于都察院,在內(nèi)稱“監(jiān)察”,在外稱“巡按”,因為他們是“代天巡狩”,找巡按申訴不算越級。
又因為他們不是地方官吏,與地方利益無涉,相對來說,能夠申冤的可能更大一分。
不過,巡按御史既然有個“巡”字,當(dāng)然不能待在治所不動,必須在轄地內(nèi)巡視,他們神龍見首不見尾,去哪里找他們很有講究。
以湖廣巡按來說,湖廣巡按官署在治所武昌,在各地也會設(shè)有一座“察院”受理申訴。
這樣的察院,除了少數(shù)大縣,多在府城。
像安化這樣的偏僻之壤,是沒有察院的,想找巡按御史申訴,就必須去府城長沙了。
但是,就算是找到了巡按,又能如何呢?
偌大一個湖廣行省,足足有十六府,千萬黎民,也只有一個巡按御史!
正因如此,常人壓根兒不會往那方向想。
找巡按御史申訴,受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在百姓看來天崩地裂的大事,于他們而言,也只是輕如鴻毛的小事罷了。
“長沙……得有三百多里吧?”
劉敦書打了個冷戰(zhàn),看了看李步蟾的腳,穿了幾個月的菅履,紅紅的印痕都黑紫了,腳背還有血泡,“能不能等等,等你大幾歲再說?”
“大兄,我能等,他們能等么?若是真讓他們驚動了先祖,那我就百死莫贖了!”
李步蟾苦笑著搖頭,頓了一頓,走到石安之面前躬身行禮,“此事還請先生玉成�!�
石安之點點頭,“但說無妨。”
李步蟾道,“此去長沙府,必須路引。”
劉敦書更加發(fā)愁了,眉頭擠作一團,跟打結(jié)的麻團似的,“是啊,行百里便需路引……”
按照大明律,但凡軍民人等,每出百里便需路引,沒有路引,被官府捉拿,后果可稱慘重。
在關(guān)口渡口抓到,打八十大板。
不是從關(guān)門渡口出關(guān)的,打九十大板。
在邊關(guān)被抓到,打一百大板。
僥幸出了邊關(guān)還被抓到,絞死。
這路引的獲取也很麻煩,必須里甲申報,縣衙準(zhǔn)許,以現(xiàn)在李步蟾的情況,想要獲取路引,無異于白日做夢,哪怕是劉詩正也不見得好使。
李步蟾只有求眼前的石安之,以他清貴的身份,一張路引當(dāng)無難處。
“路引之事好說,不過……”
石安之瞇著眼睛看著李步蟾,“此去長沙府,三百多里,跋山涉水,披星戴月,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這個時代出遠門,是一件風(fēng)險極大的事,就算武二郎這樣的老江湖,都免不了要喝上一碗蒙汗藥,一個八九歲的童子,就算有了路引,能走到哪里呢?
指不定還沒出安化,就被人拐走賣掉了。
“先父曾與小子說過長沙,他說長沙是詩圣駕鶴之地,他在長沙之時,常于杜甫江閣憑吊吟詠�!�
李步蟾沒有正面回答,而是顧左右而言他,“小子力弱,不能提杜惟兼之刀,但小子有腳,可以效杜嗣業(yè)之乞�!�
劉敦書本欲再勸,話都到了嘴邊,聽了這話身子一僵,只得又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