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晚自習(xí)結(jié)束的鈴聲,如同特赦令,瞬間點燃了死寂的教學(xué)樓。疲憊的人流如同退潮般涌出教室,奔向短暫的休憩。郭陽和譚偉沒有立刻離開。教室里的人很快走光了,只剩下值日生打掃的沙沙聲和頭頂日光燈管持續(xù)發(fā)出的嗡鳴。兩人默契地留到了最后,將白天沒啃完的硬骨頭——郭陽的物理錯題和譚偉的數(shù)學(xué)難題,攤在課桌上,借著這片刻的安靜繼續(xù)攻堅。
終于,當(dāng)郭陽徹底弄明白了一道復(fù)雜的電磁感應(yīng)能量轉(zhuǎn)換題,譚偉也勉強捋順了一道數(shù)列求和的思路時,教學(xué)樓已經(jīng)變得空曠而安靜。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只有幾盞昏黃的路燈點綴著校園。
“餓死了!走,陽子,老地方,搞點補給去!”譚偉揉著咕咕叫的肚子,把筆一扔,率先站了起來。
所謂的“老地方”,是學(xué)校后門圍墻根下一個極其簡陋的流動攤。一輛銹跡斑斑的三輪車,支著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昏黃的燈泡在夜風(fēng)中搖晃。攤主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漢子,只賣一樣?xùn)|西:泡面。各種廉價的袋裝泡面,加一個鹵蛋或者一根火腿腸,就是深夜苦讀學(xué)子們最實惠的能量來源。
兩人熟門熟路地走到攤前。
“老板,兩包紅燒的,都加蛋加腸!”譚偉豪氣地點頭。
“好嘞�!崩习迓槔厮洪_包裝,下面,打蛋,切腸。滾燙的開水澆下去,濃郁的、帶著濃濃味精和油脂香氣的味道瞬間彌漫開來,在清冷的夜里顯得格外誘人。
他們端著兩個一次性紙碗,里面是熱氣騰騰、面條膨脹的泡面,走到旁邊花壇的水泥邊沿坐下。昏黃的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夜晚的涼風(fēng)吹散了白天的燥熱,也吹拂著他們被汗水浸透又干涸的校服。
兩人都餓壞了,顧不上燙,稀里呼嚕地大口吃起來。滾燙的面湯下肚,帶著廉價卻實在的飽腹感,驅(qū)散了身體的疲憊和寒意。這一刻,沒有試卷,沒有排名,沒有倒計時刺眼的數(shù)字,只有食物帶來的最原始的滿足感,以及劫后余生般的短暫松弛。
“呼——”譚偉滿足地喝光最后一口湯,把紙碗往旁邊一放,毫無形象地打了個響亮的飽嗝,然后舒服地伸了個懶腰,順勢就仰躺在了冰涼的水泥臺上。他雙手枕在腦后,望著墨藍色的、點綴著稀疏星子的夜空。
“爽!這才叫生活!”他感嘆道,隨即又嗤笑一聲,“媽的,一碗破泡面加鹵蛋,就把老子打發(fā)了,還覺得爽?真他媽沒出息!”
郭陽也吃完了,學(xué)著他的樣子,小心地躺了下來。堅硬的水泥臺硌著后背,并不舒服,但仰面躺下,視野豁然開朗的感覺,卻讓人心胸一闊。深邃的夜空像一塊巨大的、綴著碎鉆的絲絨幕布,遙遠(yuǎn)而神秘。晚風(fēng)拂過臉頰,帶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
“是沒出息�!惫栆残α�,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很清晰,“等咱‘闖出去’了,老子請你吃大餐!海鮮燒烤!管夠!吃到你吐!”
“哈!這可是你說的!”譚偉來了精神,側(cè)過身,手肘撐著身體,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陽子,說真的,你想過沒?闖出去之后,到底要干啥?總不能光知道吃吧?”
郭陽也側(cè)過身,兩人頭對頭躺著,像小時候并排躺在麥垛上看星星那樣。他看著頭頂閃爍的星辰,沉默了一會兒。這個問題,他其實想過很多次,但每次都像隔著一層濃霧,看不真切。
“我……不知道具體要干什么。”郭陽的聲音帶著一絲迷茫,卻很誠實,“但我想……去一個有海的地方。書上說,海很大,看不到邊。站在海邊,會覺得自己特別渺小,但也會覺得……心里特別敞亮,什么煩惱都能被海風(fēng)吹走�!彼难凵裼行╋h遠(yuǎn),似乎在想象著那從未見過的遼闊,“然后……找份能養(yǎng)活自己、不那么憋屈的工作?最好……還能有點閑錢,買點自己想看的書,或者……一臺好點的電腦?”他說的很樸素,甚至有些寒酸,但這確實是他能想象到的、關(guān)于“外面”世界最具體的向往了。
“切!瞧你那點追求!”譚偉撇撇嘴,但語氣里沒有嘲笑,反而帶著一種同樣樸素的憧憬,“電腦有啥意思?老子要賺錢!賺大錢!”他猛地坐起身,揮舞著手臂,聲音在空曠的夜里帶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豪氣,“開公司!當(dāng)大老板!開他媽最拉風(fēng)的跑車!住帶大陽臺的房子,晚上能看星星那種!哦對,陽臺要大,能放個燒烤架,天天請兄弟們吃烤肉!喝啤酒!”他描繪得唾沫橫飛,仿佛那輝煌的未來唾手可得。
郭陽看著他手舞足蹈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還大老板?跑車?你現(xiàn)在數(shù)學(xué)大題都做不利索!”
“靠!看不起誰呢!”譚偉不服氣地捶了他一拳,“老子那是沒認(rèn)真!等老子認(rèn)真起來,嚇?biāo)滥悖≡僬f了,”他語氣忽然低了下來,帶著一絲難得的認(rèn)真,“陽子,你說……外面那么大,機會是不是真的很多?只要肯拼,是不是真能混出個人樣來?不用像咱爸咱媽那樣,一輩子就守著那點地方,看人臉色?”
郭陽臉上的笑意也收斂了。他重新躺平,望著深邃的夜空,那些遙遠(yuǎn)的星辰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無限的可能�!皯�(yīng)該……是吧�!彼p聲說,更像是在說服自己,“書上、電視上不都那么說嗎?大城市,機會多。只要……我們真能考出去,拿到那塊敲門磚�!�
他頓了一下,語氣變得無比堅定,“所以,譚偉,最后這三十天,不能松!絕對不能!為了海,為了不用看價簽的球鞋,為了帶陽臺的房子……為了‘闖出去’!拼了!”
“拼了!”譚偉也躺下來,聲音鏗鏘有力。他伸出手,越過兩人之間的空隙。
郭陽也伸出手。
兩只手在冰涼的夜空中再次緊緊相握。這一次,不再僅僅是絕望中的相互救贖,而是在共同描繪的、雖然模糊卻充滿誘惑的未來藍圖前,再次加固的同盟。
“說好了!一起!”
“一起!”
夜風(fēng)習(xí)習(xí),吹動著少年們額前的碎發(fā)。花壇里不知名的夏蟲在低聲鳴唱。頭頂?shù)男强蘸棋珶o垠,沉默地注視著水泥臺上這兩個做著關(guān)于“遠(yuǎn)方”大夢的少年。一碗廉價的泡面,一片狹窄的水泥地,一方深邃的夜空,卻承載了他們此刻最滾燙的野心和最質(zhì)樸的約定。
那關(guān)于海的向往,關(guān)于跑車和陽臺的狂想,關(guān)于掙脫枷鎖、闖出一片天的誓言,在六月悶熱而緊張的夜色里,如同微弱的星火,卻倔強地燃燒著,照亮了通往三十天后那場終極戰(zhàn)役的道路。他們知道前路依舊艱難,題海依舊無邊,但此刻,掌心傳遞的溫度和頭頂那片廣袤的星空,給了他們繼續(xù)咬牙前行的勇氣。為了那個模糊卻無比誘人的“外面”,為了“一起闖出去”的誓言,這最后的一搏,必須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