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萍之末(三)
這些年,老百姓看世界都看糊涂了,也看麻木了,都覺得這個世界不可信。當政的就像皮影子,一晃也就過去了。過去了,再看看,一點痕跡都沒留下。是社會出了毛病,還是人出了毛�。孔钍茏锏氖抢习傩�,最會琢磨的是那些當官的。
當官的琢磨去琢磨來,琢磨出道道,那就是打基礎,那就是積累。打基礎也好,積累也好,都是一個意思,那就是兩眼向下,不要命地刮地皮;老百姓也琢磨,但是,琢磨去琢磨來,最終也沒琢磨出個調調,最后無奈地嘆口氣,得出結論:都不是干正事的,都是害人精!
害人精在干啥?在玩。
你看,清政府玩完了,袁世凱接著玩;袁世凱拜拜了,北洋軍閥又來個子承父業(yè);民國接著玩時又碰上內部不團結,就是派到各縣的縣長,也都是當一天和尚一天鐘都不撞,整天干啥,還不明白嗎?就是趕緊把碗里飯往嘴里趕,還緊張不得了,兩眼還看到鍋里,要是有人在旁邊,嚇得要死,不是一巴掌把人家扇走,就是使暗勁兒,用筷子戳,用刀砍,來陰遭,把對方往死里整。
不說太遠,就說大別山北麓有個商城縣,派來個縣長吳鐵劍,別提多摳門,刷馬桶的工錢,給他家打掃衛(wèi)生的婢女飯錢,甚至找小姐的小費,都向老百姓攤牌。當年的攤派光光了,他還很有未來感,說什么預征稅保護費等。預征還不是一年兩年,十年八年的都有,搞得接他班的縣長來了,都找不到再預征從哪一年開始。于是采取抓鬮,抓到哪一年就是哪一年,弄得老百姓不死不活。所以,老百姓就用諧音,含含糊糊喊他“吳鐵蛋”,那意思是吝嗇,一滴尿都不淌,這樣的人,還能用嗎?
不用,那用誰?
老百姓憨厚不假,心地善良不錯,但是,百姓也是有底線的,那就是別欺百姓窮,百姓有骨也有魂,要是惹火老百姓,砸鍋賣鐵也要同歸于盡。
對于吳鐵蛋,就是不服,不服就干,先是干啥,找人砸蛋。你不是鐵蛋嗎?是鐵我也砸給你看看,看看是你的蛋硬,還是咱老百姓的拳頭硬。于是就有人采取措施打吳鐵蛋。但是,吳鐵蛋有小炮隊,別說你是赤手空拳的老百姓,就是有兩把刷子的土匪,也不中——來硬的,人家還真不含糊,送死的就有三幾個。
吃一塹長一智,硬的不行就來軟的,這個軟就是陰招,搞暗殺。第一次,暗殺的人手藝太臭,頭沒打到,把吳鐵蛋的耳朵打穿了,也打掉了,于是乎引起吳鐵蛋警覺,派了十多人,走哪跟哪,以至于無法下手。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咋辦?只有一條路——告狀。
告狀是個好東西,國民黨高層也不能不顧及名聲,于是就派人來商城調查。派來的人是誰?李鶴鳴。
這家伙也不是省油燈,來時裝得挺清純,拿著筆掂著本戴副眼鏡像學生,走村子,穿巷子,下集鎮(zhèn),到農戶,明察暗訪來尋人,找到百十個告狀的,寫好狀子簽好名,報到上面,他們內部也紛爭。爭去爭來,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吳鐵蛋就成了替死鬼,扒持掉了。但是,該縣誰來負責,也就是說,縣長沒了,誰來干呢?高層靈機一動,就讓李鶴鳴暫且代理縣長。
李鶴鳴人何許人也,此乃山西人,講武堂出身,做人做事刁滑,對官場特別熟,是個不折不扣的官油子。取代吳鐵劍之后,走馬上任,再也不清純,不僅如此,還變得老奸巨猾,什么都不干。要干只管兩樣,就是權和錢。只要有錢,就是爹;只要有權,就是爺。不管是爹還是爺,都供著,只有百姓,才是孫子。
那時候的孫子是真孫子。所以,對待孫子,就讓他爹管。
他爹是誰?土豪劣勢,大軍閥大地主,外加大大小小的土匪。
商城,深山區(qū)。一座座山就像枕頭放在床上,讓土匪睡得安穩(wěn)。此事兒很鬧心。百姓鬧心,財主也鬧心。因為這些土匪住在山里,白天都在地里干活,到夜晚就變成打家劫舍的土匪了。為此,在南鄉(xiāng),和樂兩個區(qū),其中一個區(qū)就是漆樹貴管。
漆樹貴是區(qū)長,但是他野心勃勃,自我欣賞能力很強,總覺得自己超塵脫俗,并非池中之魚。自己是啥?是鯊,遲早是要放歸大海的,甚至就像莊子說的,北冥有魚,自己就是那個北冥的鯤鵬,長上翅膀,變成鳳凰,翱翔九天。至于讓他當烏龜,蟄居泥土,默默無聞,想都別想。他信奉的一句話是,人有多大膽,就能端多大的碗。
有了這種思想,除了與李鶴鳴是一丘之貉外,他還有個小九九,那就是趕緊把自己打造得強大起來。他雖不知道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但是,他知道自己是一塊鐵,要想變成綱,是需要火候的。這個火候就是組織武裝——沒少買槍,還組織了十多人的小炮隊,職能就是看家護院。
小炮隊得有個頭兒,開始讓胡宏干——是他姨表兄弟,他姨娘還活著時來到他家,開過一句玩笑,說,要是我哪天走了,你表弟你罩著,所以,就讓他在自己家里看家護院,當管家。多年下來,也沒什么過失,就是膽小,別人放槍,他閉眼捂耳朵,躲得老遠;放了,才出口長氣喊:我的媽耶,這么響——通,通,耳朵差點震聾。這樣的人,能看家護院嗎?所以,漆樹貴恨鐵不成鋼,只能另請高明。
縣開會,是個機會,漆樹貴找到縣長,從縣保安團要了一個兵叫王仁蒲,是縣保安團小隊副隊長,上過軍校,哪里軍校,不知道。這樣的人,讓他當隊長,那還不是天上放氣球,輕飄的?一時間,遠近都知道,都說漆樹貴不得了,就是縣保安團的人都能挖過來,不簡單,于是,還編了一個順口溜:漆樹貴,漆樹貴,看家護院有個隊;十來人,都有槍,土匪欠得打瞌睡。
不知道是誰編出來的,久而久之,成了兒歌,在山溝飄。
飄呀飄,漆樹貴就覺得臉上有光,就覺得百姓都沾了他的光,慢慢地脾氣也就不是一般的大,而是嚇死人的大。
都說,黃柏山有個顧屠戶,二道河有個食人獸;一個東來一個西,相隔百里通條腿,誰要是惹著漆樹貴,保證你活不過烏鴉打瞌睡。
誰見過烏鴉打瞌睡?烏鴉,屬晦氣鳥,有道是,看你個烏鴉嘴,說明烏鴉打鳴不吉祥。烏鴉打瞌睡,那是不可能的。你惹著漆樹貴,能讓你活過白天嗎?
為了訓練,漆樹貴就讓小炮隊扮土匪,夜里出門,保準能弄到錢財。小炮隊吃喝,包括薪水,也就不愁了。漆樹貴還美其名曰:這就叫借你的鋸割你的樹,沒屁放。
這些事兒,胡宏知道,但是,胡宏不以為然。胡宏是老實人,知道西洋鏡,他也不去戳。知道戳破不得了,于是也就打哈哈。這一打哈哈,可不得了,王仁蒲就覺得自己被人看穿了,很不自在,橫豎看,胡宏都不是好人。
胡宏沒辦法,也只能來個難得糊涂,整天就是吃喝睡覺,幫老爺逗樂。
漆樹貴也高興,就讓胡宏干些不咸不淡的事情,譬如,天熱了幫打個傘,出門時幫背個大煙袋。眼頭上還算合拍。還譬如抽煙,只要是歇腳,看老爺遞眼色,趕緊拔出來,安上煙絲,遞上去,點著,呵呵兩聲,點點頭,翻著大眼睛,似乎在說,行嗎?
漆樹貴沒吱聲,就表明漆樹貴沒意見,于是扭頭,看白云蒼狗。一陣風吹過,再回過頭,接過煙袋,裝在應該裝的地方。
一切都完事了。
讓胡宏送小孩,有點過分,因為在農村,有個風俗,說女人生孩子不潔凈,也不知道是哪門子規(guī)矩,在山區(qū),這種風俗也就形成了。一般來說,是男人都不讓進那屋的。男人不進屋,胡宏進去,那不是倒了了八輩子霉?送孩子這種臟活,應該讓仆人送。女仆人最合適,如今讓胡宏送,什么意思?
胡宏思去想來,最后也算明白了——嫌棄他,也沒辦法,只能照辦。
胡宏這個人,不能說傻,也不能說聰明,遇到不合常規(guī)的事情,明哲保身的本領還是有的,那就是想一想為什么,這么一想,知道問題嚴重性,于是也就想撇清,瞅準機會說,老爺,依我看,還是找人算算。
胡宏說這話兒,一下子說到漆樹貴心坎上。漆樹貴猛回頭,盯了半天,看胡宏呆呆期盼的樣子,知道是誠心,于是也就同意,坐轎子到關帝廟,打著燒香拜佛的幌子,找到事先約定的尼姑。
尼姑與之寒暄后,看到白花花銀子,心軟了,于是讓他抽簽,簽曰:烈龍,困亡。
呀,四個字,有三個字都好理解。其實不然,譬如那個“烈”字,也許是通假,要是“劣”,搭配起來就是另外一個意思了。漆樹貴沒這高水平,所以,只能簡單理解,就覺得前三個字簡單。雖說前三個字都知道大意,后一個字不好揣摩。亡,何意?是作為“走”講呢還是作為“死亡”來講?想到此,漆樹貴就想走出去——那不是實現鴻鵠之志的好機會嗎?對,走出去。
漆樹貴裝著納悶,過了一會兒說,哪方有利?
尼姑搖搖頭,不想說話,又看漆樹貴沒走,想了想說,西北方吧。
那不是省城嗎?
老尼姑很狡猾,此時,居然對著漆樹貴笑笑,點點頭說,漆老爺,這可是你自己領悟的呀,不簡單。
就因為尼姑這么一句不沾邊的話兒,讓漆樹貴浮想聯(lián)翩,走在路上,漆樹貴想到“陰陽人”,就覺得是因禍得福,也許“怪胎”就是老天借機報信,指條明路。于是,漆樹貴就把這事兒放下了。
漆樹貴放下了,胡宏放不下,咋辦?有了,胡宏想到一個主意,把小孩抱到筐里提著,出去了,先放在喂馬的草棚里,等天黑了再送到關帝廟,因為漆樹貴警告他,此事絕對不能外傳,你知我知,不能讓第三人知道,要做得秘密,否則,咋叫你做此事?這樣想,時間有限,也只能先送到一個隱蔽處,蓋好,回到漆府,硬著心腸見漆樹貴。
漆樹貴好像沒事兒一樣,還很高興地再次解釋說,此事兒一定不可張揚,要是有人知道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到那時,看我不要你的狗命!
胡宏趕緊點頭說,那是那是,老爺說的,爛在肚里,一個字也不能說。
到天黑,漆樹貴莫名其妙累病了:頭痛。
胡宏說給老爺接醫(yī)生,到了草棚,見幾只兔子正在給小孩喂奶。胡宏吃驚,想到許多傳說,就感到蹊蹺。攆走兔子,抱著孩子一路小跑,又覺得不妥。心想,關帝廟,那是出家人的地方,萬一,哎,還是找個人家,放在門口算了。
什么事兒都是個命,豬八戒,當年還是天蓬元帥,下界時誤投了母豬,成了豬樣。這孩子不知道前身是個神呢還是個妖,既然我胡宏碰上了,還跟我胡宏一樣有顆痣,說個老實話,也算緣分。自己有了這顆痣,父母都死了,自己淪落到此處,也不敢結婚生孩子,說自己是災星命,會給最親的人帶來霉運,那么,我倒要看看,這孩子,和自己一樣的孩子,是否與自己命運一樣呢?這般想,胡宏就想,照卜卦規(guī)矩,下山,見到人家,不管三七二十一,舍了,就是歸宿,至于以后嘛,就看她自己修行了。
胡宏半道上看見山坎有一間破草棚,心想,此戶雖說太窮,可也是命中注定。四下看看,又瞅嬰兒。嬰兒從睡夢中醒來,小眼睛清澈迷人,盯著他,還咧嘴笑。
哎,命呀。胡宏看到廊檐掛個破竹籃,搖搖頭,躡手躡腳把嬰兒放進去。
此時,嬰兒搖著頭還伸腿踢了一下,又咧嘴笑了。
胡宏心里一緊,鼻子難過,于是嘆氣,摸摸上身,拿出兩塊大洋,取下脖頸一塊石頭小驢,放進籃里,看了兩眼,邁開大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