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鏈與利息的魔術(shù)
“如何呢?”待比安奇夫人的貢多拉走遠了,莉莉斯開心地伸了個懶腰,倒在沙發(fā)上松了一口氣,笑著問道海因里希。
“看來塔塔今晚是不能按時下班了。
”海因里希站到莉莉斯的身后,為女主人輕輕地揉肩膀,“您收了比安奇夫人20杜卡特的現(xiàn)金,塔塔那里一會兒得支出55杜卡特現(xiàn)金。
您用35杜卡特的凈現(xiàn)金支出,換來40杜卡特的應(yīng)收賬款,也就是5杜卡特的凈利潤。
六月的還款期限……28的年化利率,難怪他們說您這是高利貸。
”“瞎說。
”莉莉斯笑著白了他一眼,一顆一顆地數(shù)著錢袋子里的金幣,“我這怎么能叫高利貸呢?高利貸指的是收取利息,我可沒有收她一分錢的利息,還為一位可憐的女士和她的丈夫解決了生意上的現(xiàn)金流危機。
”是啊。
明面上莉莉斯只是以60塊的價格賣出去了一根項鏈,并且允許對方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先用后付而已。
可實際上——她與塔塔里應(yīng)外合,使得比安奇夫人能夠以20塊的本金換取總計55塊的現(xiàn)金——現(xiàn)金的數(shù)量翻了一倍有余。
所謂的項鏈只是一個幌子罷了。
對比安奇夫人和莉莉絲而言都是。
比安奇夫人畢竟是上流社會的人,再怎么囊中羞澀也拉不下面子去找猶太人開的小銀行借款,便來找到這位同為基督徒的女士以分期買項鏈的名義買到能用來套取現(xiàn)金的項鏈。
而對莉莉斯而言,她從交易中獲得了非�?捎^的利潤。
可這利潤卻不是被教會嚴令禁止收取的“貸款利息”,只是項鏈賣出與回收的價格差而已。
在一條項鏈的掩飾下,兩人就這樣在閨閣中合理合法地完成了一筆借貸交易。
又保全了比安奇夫人的面子,又規(guī)避了“放貸違法”的風(fēng)險。
那首飾盒里放著的不再是祖母綠項鏈、藍寶石耳墜或者金戒指,而是一張張不同面值的籌碼與債券。
“那艘比安奇公司旗下遭遇熱那亞海盜洗劫的香料船。
”海因里希提起塔塔大清早播報的第一則新聞,“想必就是他丈夫所經(jīng)營的商船了。
”“是啊。
但愿她丈夫所在的那艘船能一路平安。
難為她還得到處奔走著為丈夫欠下的款項籌款。
你看她身上那套舊衣服,多可憐啊,估計衣柜里好一點的衣服都拿去典當(dāng)行當(dāng)了抵債了。
”“而您賣給她的那根項鏈,因為市價只值40塊,她若去找塔塔以外的典當(dāng)行,別人都只會以40塊的價格購買,甚至更低,所以您認準了她一定會去找塔塔。
”“塔塔知道在我這里辦事的規(guī)矩。
”莉莉斯將攤開來的金幣全部收回袋子里,“如果她不去找塔塔,那我相當(dāng)于只付出了一條40塊買來的項鏈,就換來了20塊的現(xiàn)金和40塊的債權(quán),甚至賺得更多了。
但我是真想幫她的。
每個人都可能遇到這種萬不得已的境地。
我拉她一把,等她喘過氣來了,會記得我今天幫她的人情。
人情是比金錢更有價值的東西,因為欠錢是能還完的,而有的人情欠下了,這輩子都還不盡。
”夕陽已經(jīng)西下,窗外的天空變成了大海一般沉靜的深藍色。
海因里希心情復(fù)雜地望著莉莉斯的背影,想到他帶著迎親隊伍準備乘船出發(fā)前往威尼斯的那天傍晚,天空也是這樣美麗的顏色。
“您為什么不賣給她那條祖母綠項鏈?”海因里希明明已經(jīng)對莉莉斯的算盤心知肚明,卻還是忍不住提問。
“那至少值200杜卡特……畢竟是第一次交易,我不想借給她那么多錢。
”莉莉斯將項鏈從首飾盒里拿了出來放在手上把玩。
意料之中的答案。
海因里希無奈地挑了挑眉。
再赤忱的心意與美麗的寶石,在她心中也只是一串價碼與數(shù)字而已。
“她肯定是已經(jīng)求過索菲亞才來的。
索菲亞是個熱心腸,絕對幫了她不少。
所以她手里現(xiàn)在有的現(xiàn)金也一定不只有20杜卡特。
她看出來我不愿意借給她太多,為了提高貸款的額度才會這么說。
”“索菲亞也是一位放貸的女士嗎?”“她聽了你這話可得氣死。
”莉莉斯笑出了聲,“索菲亞是埃斯特侯爵的夫人,我的好朋友,我最大的客戶,也是一名寡婦。
你這周五就會見到她了,因為這周五我要帶你去參加我丈夫的葬禮。
”“……”海因里希欲言又止。
昨天他剛被派去刺殺了刺殺自己的人,過幾天又得和下令殺自己的罪魁禍首一起去參加自己的葬禮。
“不過這些珠寶什么的……畢竟都是小本生意。
我真正賺錢的辦法可不在這里。
”莉莉斯將目光投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河景,
“錢就像河流,而我只是想做一個劃船的人而已。
能讓水流得更快一點,也可以讓我自己順著水流向前……”莉莉斯正打算繼續(xù)說下去,便看見窗外那位貴婦人的貢多拉�?吭诹嗣嫦蚝拥赖恼T前。
“去告訴伊萬卡,今晚我要留客人吃飯。
”她回過頭對海因里希說,“你去休息吧,換塞西莉婭過來陪我。
”晚飯之后,比安奇夫人千恩萬謝地與莉莉斯告別。
莉莉斯從零錢袋中掏出了十個格羅索給海因里希當(dāng)作見證了第一筆交易的獎金。
作為交換,海因里希又多了一份未完成的工作。
他得趕在明天上班之前將新交易的相關(guān)契約和證明文件抄寫備份,一份留檔,一份明天送去給比安奇夫人,一份交給夏洛克計算入賬。
因此他終于有了在辦公廳中獨處的機會。
偷來兩張抄寫用的白紙,他握著羽毛筆奮筆疾書寫信給他最信任的弟弟威廉。
“我沒有死。
我正以一種……有些特殊的身份借住在莉莉安娜·克納羅的家中。
請幫我保守秘密……”寫完后,他立刻將信件收進夾克內(nèi)袋。
施密德爾家的家紋戒指已經(jīng)遺失,他沒辦法蓋火漆印,只能用漿糊勉強封口,等待第二天的下班時間去廣場上的郵局門口寄信。
周二黃昏時分的廣場上仍舊人頭攢動、熱鬧非凡。
海因里希趕在郵局關(guān)門之前跑進去購置郵票、將信封投入郵筒,正打算折返回家的路上,才發(fā)現(xiàn)一個用斗篷蒙面的人一直在他背后盯著他。
是塞西莉婭。
海因里希暗罵一句,是自己大意了,居然有人在背后跟了這么久他都沒有發(fā)現(xiàn)。
現(xiàn)在他只能祈禱克納羅家族在威尼斯的權(quán)限沒有大到足以滲透進郵局去拆開檢查他的信件。
無論出于什么原因,莉莉絲想要他死已經(jīng)是她親口承認的事實。
如果她發(fā)現(xiàn)了海因里�!な┟艿聽栠活著,她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相反,如果他繼續(xù)扮演一條乖巧聽話的狗,他反而能在等待兄弟的援助期間保護人身安全。
從威尼斯到法蘭克福的信至少需要四周時間才能送達,所以海因里希收到回信將是八周后的事了。
也就是說至少接下來兩個月的時間,他都還得繼續(xù)在莉莉斯的家中伺候這個性情古怪的大小姐。
海因里希感到十分頭疼。
盡管莉莉斯表面上總對他笑嘻嘻的,卻還是在他的休息時間派人跟蹤,說明她心底其實還是不信任他。
這也是人之常情。
他還需要更多時間讓莉莉斯對自己放松警惕。
因此復(fù)仇的事也需要從長計議。
而塞西莉婭就是他復(fù)仇路上最需要提防的爪牙。
不過,一般來說被主人如此信任、予以重任的女仆一般都是陪伴主任從小長大的家生傭人。
可塞西莉婭卻不是,她也是被莉莉斯親自從奴隸市場買來的。
甚至塔塔和伊萬卡也都與克納羅主家毫無關(guān)聯(lián)。
或許作為私生女被主家排擠是難以避免的事,但排擠到近乎孤立的地步卻也算是很少見了。
不知道克納羅家知道莉莉斯在閨房中經(jīng)營的這些信貸生意嗎?如果他們知道了,估計會對這個不服管教的私生女大發(fā)雷霆吧。
海因里希不得不承認,莉莉斯的經(jīng)營手段令他非常佩服。
小樓中的每個人各司其職,互相幫助,悉心工作,儼然比許多男人管理下的草臺班子要嚴謹規(guī)范得多。
她規(guī)避教會法放貸的手段更是高明,就像是心靈手巧的繡娘在羊毛布料上刺繡的花紋一樣精妙而美麗——是男人們想破頭皮也想不出來的,獨屬于女人的藝術(shù)品。
海因里希以前也跟著父親去參加過與武器商人或者雇傭兵頭子的商業(yè)談判。
那通常是在他們鋼鐵工廠旁的辦公樓里,或者富麗堂皇的宴會廳,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聚集在一起——有時還會摟著一些不被當(dāng)做人的女人,吵吵嚷嚷地將生意促成。
海因里希不喜歡那樣的場景,卻不得不逼著自己適應(yīng),逼著自己習(xí)慣。
因為這就是他從前對于商業(yè)活動的全部認知。
商業(yè)的世界就像戰(zhàn)爭或政治,是一個由男人統(tǒng)治的世界。
女人與“賺錢”扯上關(guān)系是很不光彩的,不但會顯得丈夫無能,還會招致流言蜚語的侵擾。
可是她們明明有這樣強大的創(chuàng)造力,高效的執(zhí)行力與做決斷的勇氣,并不是男人們眼中優(yōu)柔寡斷、目光短淺的附屬品。
若是男人想出來了什么商業(yè)模式和金融手段,估計早就被冠上了“威尼斯之狼”或者“珠寶貸款之父”之類夸張的稱呼。
只因為莉莉斯是一個女人,他們才會詆毀她是一個自我放逐的女巫。
但這也不是她設(shè)計謀害無冤無仇的未婚夫的理由!海因里希提醒著自己。
不許再給莉莉斯找補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莉莉斯對自己笑的時候那雙明媚的綠眼睛。
他搖了搖頭試圖把這些莫名其妙的畫面拋之腦后,順著小巷往家的方向走。
走近小樓時,他看見莉莉斯正坐在窗臺前修剪花枝。
莉莉斯又一次對他笑,腦海中的畫面在現(xiàn)實中重現(xiàn)了。
海因里希感到自己的臉頰在情不自禁地發(fā)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