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中秋當(dāng)日,符歲是要進(jìn)宮赴宴的。
她起個大早,不為梳妝,先去廚房把煮玩月羹要用的蓮子、桂圓挑出來。
又吩咐廚房什么時辰做好,什么時辰送去。
廚房上捧著符歲特意選定的小碗,看著碗中幾顆桂圓蓮子,不解地說:“郡主不如多做些,這么幾顆怕是做不多。
”符歲卻很堅決:“就這些,一碗也不要多做。
”說好賞他一口玩月羹,那就一口。
耽擱這些時辰,等符歲進(jìn)宮時,宮人們早已等候多時。
宮中的中秋賞月宴在晚間。
符歲中午依舊跟皇帝一起用膳,下午皇帝處理政務(wù),讓符歲自己玩一會兒。
符歲不想在宮中轉(zhuǎn),花園的景色再好看也抵不過遇上嬪妃們的尷尬,甚至以前還有不得寵的妃子看符歲年紀(jì)小,想哄著符歲去把皇帝騙到自己宮中。
后宮的女人對符歲來說就是洪水猛獸避之不及,不如窩在宮殿里看看書,睡會兒覺來得舒服。
等到晚間符歲再次見到馮妃。
不止馮妃,貴妃、賢妃、幾個皇子皇女的生母和有名號的嬪妃都在,皇子皇女們也齊聚一堂。
一派和樂融融的天倫場景中多出符歲一個外人,好在符歲早已習(xí)慣,便也不覺得不適。
只是今日的座次依舊耐人尋味。
嬪妃們按品級分列東西,皇子皇女們居于左右,后位空懸,上首就只有皇帝一人。
但皇帝給符歲留的位置卻在皇帝下首、諸位皇子之上。
符歲側(cè)對皇帝坐下,面對長長兩排妃嬪,恍惚間仿佛下面坐的不是她未來的“嫂嫂”們,而她才是“副后”。
她強(qiáng)扯出笑顏接受皇子皇女們拜禮,努力像一個祥和的長輩一樣對著與她差不多大的皇子們說著勉勵的話。
“今日家宴,無需拘禮。
”等諸位皇子皇女們都拜見完,皇帝才裝模作樣地免禮。
諸位皇子皇女又謝一遍恩后落座。
殿內(nèi)絲竹管弦的柔靡之音隨宮人的衣裾浮動,一道道珍饈流水般呈上來。
貴妃精心裝扮過的臉上只有厚重脂粉的色彩,顯得濃烈又沉悶。
一旁的馮妃對比下更顯傾城之色,不施粉黛的臉上膚若凝脂,容光瀲滟,只需點(diǎn)一點(diǎn)口脂就能讓六宮顏色盡失。
見符歲看來,馮妃噙著得體的笑容,向符歲舉杯示意。
符歲只好舉杯應(yīng)合,兩人隔著數(shù)人虛情假意地抿著酒水。
馮妃下首是鄭賢妃。
鄭大將軍雖然不曾征戰(zhàn)邊疆,但在京衛(wèi)中很有聲望,倒是個會經(jīng)營的。
兄長們在朝中左右逢源,做妹妹的在宮中卻似乎有些孤僻。
鄭賢妃跟鄭大將軍長得很相像,大臉盤和方下頜放在男子臉上還能稱上一句威嚴(yán),放在女子臉上就不夠精致。
加之后宮爭妍斗艷,鄭賢妃就更顯得容貌平平。
鄭賢妃原是太子良娣,論資歷遠(yuǎn)長于馮妃,如今卻居于下首。
符歲仔細(xì)端詳鄭賢妃神色,有顯赫的出身,得力的母家,卻在座次這等代表尊卑的重要事上不發(fā)一語,符歲也不知鄭賢妃究竟是性格使然還是另有所想。
再下首就是徐婕妤,這是個身量細(xì)高、濃眉大眼的女子。
與她外形不相稱的是她說話輕而細(xì),若不留意極易忽略她的聲音。
不同于鄭賢妃嫁于“太子”,徐婕妤在今上還是江都郡王時就在府中。
她陸續(xù)誕下皇長子、五皇子和一位小皇女,雖沒能躋身妃位,也算得上榮寵不衰。
徐家現(xiàn)今手中也有幾個小官,都不是什么要緊的衙門。
皇長子如今的老師是貴妃娘家引薦的,管教十分嚴(yán)厲。
貴妃的身體已然無法生養(yǎng),若貴妃能登鳳位,大概會將皇長子認(rèn)來膝下?lián)狃B(yǎng)。
剛吃幾口菜,符歲就感覺有人拉她裙子。
轉(zhuǎn)頭一看,是小小的四皇女身后領(lǐng)著更小的六皇女。
皇帝最前頭兩位皇女都是貴妃所出。
剛成為太子時,府中一位奉儀生下三皇女。
可惜那位奉儀生產(chǎn)時血崩不止,御醫(yī)官忙了一夜也未能留住她。
據(jù)說三皇女剛出生時就面色青紫,勉強(qiáng)養(yǎng)了十八天就夭折。
按理夭亡的孩子是不序齒的,皇帝念及奉儀已故,破例給三皇女序齒入宗牒。
后來皇帝很長一段時間都再無皇女出生,直到徐婕妤誕下四皇女后,宮中才開始有皇女降生。
也是因這些玄之又玄的事情,皇帝格外喜愛四皇女,將其稱為“吉祥”。
符歲俯下身體,問四皇女可有事。
四皇女不說話,只捂著嘴笑,六皇女也跟著笑。
兩個小粉玉團(tuán)子一樣的小姑娘你推我我推你,最后還是四皇女站出來塞給符歲一樣?xùn)|西就笑嘻嘻跑了。
幾位宮人一路跟著,怕皇女們摔倒。
皇帝見四皇女向他跑來,很是高興,口中念著“耶耶的吉祥”,將四皇女抱起來放在腿上,低聲問她想吃什么。
六皇女人小腿慢,說話也不順暢,只能抓住皇帝的衣服“耶耶”“耶耶”地叫。
皇帝一伸胳膊將她也抱起來,放在另一邊腿上,攬著兩個女兒一起用飯。
若不看那身衣裳,當(dāng)真是一副和樂場景。
符歲展開手,手里是一朵已經(jīng)被攥壞了的花,也不知是哪處的花房遭了兩個小丫頭的毒手。
酒過三巡,殿內(nèi)氣氛漸濃。
年紀(jì)小些的皇子皇女早有坐不住的由宮人陪著出去玩,再小些的則被抱回宮歇息。
嬪妃們?nèi)齼蓛尚÷曊勑�,就連馮妃和貴妃也跟符歲聊了幾句脂粉家常。
“我記得三郎近日得了夫子夸獎,可是有此事?”皇帝見三皇子正在無所事事地四處張望,開口問道。
三皇子突然被問及功課,慌忙起身對答。
本來還在歡談的嬪妃們也都停下,大殿中立刻就靜默起來。
“今日月圓人圓,你們挑了應(yīng)景的詩寫來看看。
”皇帝隨意撫著膝蓋,和煦地看著諸位皇子,表現(xiàn)地很是閑適。
皇子們卻不敢像皇帝一樣閑適。
徐阿盛帶人抬了幾張小案供皇子們使用,連五皇子都分到一張小案。
幾個年長些的皇子都鋪開紙,略做思考后便起筆。
五皇子不知該如何下筆,頻頻朝徐婕妤看去。
徐婕妤又怎么能幫到他呢,只能用眼神示意他快寫。
五皇子緊抿著嘴,小臉繃起,煞有介事地皺著眉頭。
剛要下筆又提起來,如此幾次三番,把屋里屋外天上地上看了個遍,總算落下滿口夸贊,等再過幾日沈思明說不定就該正式拜師了。
這件喜事周夫人跟誰也沒說。
一來事情還未定下,怕告訴沈思明教他空歡喜,二來她也覺得于夫人說的有理,越山嶺在衛(wèi)中公務(wù)繁忙,不能事事都叨擾他。
心里含著件天大的喜事,周夫人人也更活泛些,不停地勸菜,看誰都喜氣洋洋的,唯有看向越泠泠時暗罵都多大了還不開竅,對自己的親事一點(diǎn)也不上心。
話雖這樣說,真叫越泠泠立刻嫁出門去周夫人又不舍,總覺得在家中再養(yǎng)兩年也使得。
周夫人矛盾得很,干脆不去想那么多,過節(jié)就該歡歡喜喜的,那些子煩心事改日再想也是一樣的。
一頓飯吃完大家相安無事,沈思明和越山嶺多少也算說過兩句話。
大家都是已成人,沒必要為童年那點(diǎn)齟齬鬧得府中不安。
待吃過飯,沈思明要起身告辭。
周夫人有些不解,往年這時候沈思明都會在府上住幾日。
今年她也是早早就讓人把沈思明的住處收拾妥當(dāng),他怎么突然就不肯留下了呢?周夫人忍不住去瞧越山嶺,又怕教越山嶺察覺,連忙把視線拉回來。
周夫人勸沈思明留下,沈思明執(zhí)意要走。
其實(shí)沈思明要走與越山嶺并無關(guān)系。
周夫人為他在京中置了處宅子供他居住,今年春闈時他認(rèn)識了幾位地方來的貢生,跟薛光庭關(guān)系尤為親密。
他知曉薛光庭拮據(jù),住不起京中的房子,就叫薛光庭去他家中住。
后來又有一位劉姓貢生也來借住。
薛光庭不知領(lǐng)了些什么公事不在家中,那位劉姓貢生卻還留在京中待選。
沈思明覺得將他一人扔下未免孤寂,這才想回去。
他剛想跟周夫人解釋,越山嶺先站起來告辭。
越山嶺吃得就是行軍打仗這碗飯,周夫人那一眼如何能不被他察覺。
他也誤以為沈思明是因不想見自己才不愿留下,既如此不如自己離開。
周夫人這下是真的左右為難,兩人她都想留,卻都不知該如何留。
越山嶺借口還有公事未完,徑直離開。
沈思明這才意識到越山嶺可能是誤會什么,可讓他喊住越山嶺去解釋,他又開不了口,只能眼睜睜看著越山嶺離去。
也是巧,越山嶺牽馬出府時正遇上來越府送玩月羹的小廝。
那小廝也是熟人,還是端午那日截住越山嶺的那位。
他瞧見越山嶺出來就直接迎上來,那碗玩月羹越過越府直接送到越山嶺手上。
廣口窄底的琉璃碗小巧玲瓏、晶瑩透潤,越山嶺端在手上不過將將蓋住半個手掌。
他覺得有些好笑,說一口就真的只有一口。
他一手牽著馬,一手端著碗緩緩走在空蕩的街道上,今夜金吾不禁,街上卻難見行人。
忽得街旁一處宅院傳來“啪”的一聲,引出女子驚叫。
隨后傳出女子笑罵男子和男子求饒的聲音,有一道稚嫩童聲在其中“娘娘”“耶耶”地叫。
越山嶺靜悄悄地行過。
碗中的玩月羹還是熱的,黑夜里溢出裊裊霧氣,在琉璃碗的映射中波光粼粼。
琉璃碗薄,越山嶺端碗的指尖隱隱傳來滾燙地?zé)嵋狻?br />
碗中藕羹只有淺淺半碗,蓮子桂圓卻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煮得時間久了,桂圓都散成花,凝在藕羹中,把藕羹都暈上幾分顏色。
越山嶺停馬駐足,將琉璃碗送到嘴邊。
蓮子煮得綿密,混著黏稠的藕羹和軟爛的桂圓進(jìn)入口中,甘甜瞬間充斥口腔,五臟六腑都熱騰騰地溫暖起來。
好甜,越山嶺想著。
好甜,他這般回味著。
亮堂堂的月光灑在碗中。
越山嶺倚著馬抬頭,渾圓的月亮氣定神閑掛在空中,等待著人們的贊美和哀思。
好甜,這京中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