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符歲在宮中住到十七日才歸家。
剛回家沒幾天,府上就來了客人。
杯中的清亮液體還帶著微微的熱度,這幾日天氣轉涼,府中已經備上梨子水和百合湯。
符歲有一搭沒一搭地纏著絲線,聽一旁坐著的人說話。
那人約莫四十出頭,個頭不高,生得還不錯,幾縷胡子打理得十分用心。
他穿一身靛青瀾袍,腰肩俱服帖,漿洗得也挺括。
許是為了來見符歲,他只用一方巾子束發(fā),不過瀾袍的領口處露出一小截本色內里,瞧著像是細棉。
他端起杯嘗了一口,大約喝不慣,只抿了一口放下,滿臉堆笑地向符歲說明來意。
“何氏心里惦記得很,日夜兼程催我來。
我手上生意實在倒不開手,這才耽擱到現(xiàn)在。
若不是何氏不方便來京,我便將她一起帶來,也省得她在家里日思夜想。
”那男人看符歲沒什么反應,又說起他帶來的禮。
“小地方也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揀了些風物特產,郡主就當看個新鮮。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前段時間遼州產了好山參,也是巧,正好叫我遇見。
知道郡主不缺這些,到底是我們一點心意。
何氏惦念著郡主的身體,我走這一趟也好叫她安心。
”符歲身旁的桌上擺著一個四格匣子,里面是菩提珠子與檀木珠子。
符歲撿了幾個珠子在手中比對。
這人會來讓符歲很意外。
這是符歲第一次見他,他是何玉靜再嫁的夫郎,姓趙,定居陽羨。
符歲聽著他口口聲聲說何玉靜如何思念她,心中沒有半點波瀾。
何玉靜離開時她還不足七歲,往后數年她便自己住在偌大的郡主府,跟著秦安豆苗他們長大。
何玉靜剛離開那幾年她還會常常想念,雖然何玉靜過分天真,完全不懂得如何教養(yǎng)孩子,但畢竟是符歲血脈相連的母親。
那時候她身上病著,宮里盯秦安盯得緊,府中難免草木皆兵。
符歲心里委屈,天天夜里偷偷哭,又不愿讓豆苗知道,連聲都不敢出,在被子里哭過半宿,早上又是一副歡喜模樣。
如今連何玉靜的容貌她都不記得了。
何玉靜大概也是后悔的,這些年陽羨送來不少吃的用的,雖有眼前這人的手筆,也有不少一看就知是何玉靜的心思。
符歲信何玉靜惦念她,卻不信眼前這男人的誠意。
口上說著何玉靜催得緊,這么多年也就來這一次,還要被生意“耽誤”了。
到底是走南闖北的生意人,吃過見過,符歲不說話,那男人也不見停,自己挑著話頭說。
又說陽羨奇事,又說府上家事,他言談風趣,屋里也不顯得尷尬。
說來說去,總歸要回到他來的目的上。
“為了小郎們的學業(yè),我也是操碎了心。
我一介商賈,本就拖累了他們,叫他們考不得進士,只能在別的上盡力彌補。
陽羨大大小小的書院學館我都跑遍了,不過都是名頭響亮,也不見得有多少真才實學。
府學也去過,只是那里學員眾多,夫子也難以看顧周全,又恐那些不求上進的紈绔子將他們帶壞了。
想來想去,若是能來京中讀官學自然是最好的。
一來官學諸位司業(yè)博士都有濟世之才,二來這官學生徒的身份將來參加貢舉也能省一分心。
”那男人說到這里,去看符歲神色。
官學名額有限,取士嚴格。
若說參加官學入學選拔,他認自家的兒子沒有這份天賦。
可若朝中有人疏通,那勻出一個名額也不是難事。
他正是為此才特地來這一趟。
符歲捻著一顆菩提珠子往繩上穿,仿若沒聽見。
那男子見狀,只好將話說得再明白些:“郡主尊貴,本不該拿這些瑣事煩擾的,實在是沒有辦法,這才只好來求郡主。
往日是何氏沒能照料好郡主,如今她亦是十分后悔。
所謂血濃于水,何氏時常因思念郡主而寢食不安,我家人皆是知曉的。
我知我這話實在僭越,可是郡主孤身一人在京中,若能有兄弟相扶,總好過郡主獨木難支。
何氏也能安心一些。
”符歲終于抬眼瞥向他:“我實在不懂趙郎君此話何意。
我乃宗女,出身自有宗牒記錄,宗牒上可沒有何玉靜這個名字。
趙郎君口口聲聲說尊夫人思念于我,可這兩不相干之人有何思念?”說了半晌,那人也有些舌燥,瞧著杯中的梨子水又覺厭棄不喜。
郡主府上也不曾準備別的飲子酒水,他舔舔唇,笑著說:“話是這樣說,終歸是骨肉相連,這些年我們對郡主的心意郡主也看在眼里。
雖說不在宗牒上,但天下母親思念兒女的心是一樣的。
何氏身在陽羨,又不好隨意入京,我一賤籍商戶也不敢妄登貴人門。
我與何氏無法為郡主排憂解難,可我那小郎天資聰慧,若能入仕臨朝,必然能為郡主掃清弊障。
郡主身在京中朝中,又有……”他覷了符歲一眼,壓低聲音,“又有晉王事在前。
何氏無知,不懂其中利害,亦不知曉郡主的艱難。
只是這些舊事到底不曾見光,保不準有人為此挾脅郡主,郡主也該在朝中留些眼線才是。
”聽那人漸漸說到晉王舊事上,符歲這才正眼看向他。
他倒是比何玉靜更有心機些,竟也猜到晉王之死不同尋常,甚至還想到以此勸說自己插手朝堂。
符歲看那人的目光多了幾分玩味。
為了給兒子謀個生徒身份,他竟是什么都敢說,就不怕被安個妄議朝政的名頭,還是說他料定了自己會被他勸說動?男人見符歲神色有變,以為是她心有所動,連忙趁熱打鐵:“那些朝臣,從進學開始,誰沒有幾個老師三兩同窗,再加之各種姻親故舊,自有一番錯綜復雜的關系。
這些人便是能拉攏,也需防著他們背后的師門族親,用起來怎會順手?但郡主您親手扶植的就不同。
想我們這等小門小戶,離了郡主怎可能有記名魚符的機會。
若能得郡主幫襯,我們一家對郡主當是俯首聽命。
而且再如何說還有一層血脈在,總比那些外頭的更貼心不是?”符歲慢慢揉搓著手中的珠子,面上不顯,心中卻是冷笑連連。
她若是真的插手官學貢舉、擺弄朝臣,只怕很快就該去跟許王為伴了。
晉王陵寢所在九璁山還缺個守墓人,有誰會比她這位晉王遺孤更合適呢。
指尖的珠子搓得發(fā)熱,符歲的語氣卻是冰涼:“趙郎君生得一條巧舌,真是能言會道。
不過我有一事好奇,官學所收學子最低尚要滿十四歲,尊夫人滿打滿算嫁入貴府也不會超過九年,你二人是如何養(yǎng)出一個十四歲的小郎?”說起這事男人有些窘迫,不過這本來也是瞞不住的事,郡主問起,他也不好扯謊,只能訕笑著說:“說出來教郡主笑話,我原來也娶過一位,生養(yǎng)過幾個孩子。
不過郡主無需擔憂,那位早已病逝,我的孩兒無論大小都是喊何氏母親的。
何氏既嫁與我為妻,我便是一心一意與她相守,孩子們也只認何氏一個母親,絕無奉親爭論。
”他倒是狠心,為了攀上宗室,連前頭那位娘子的哀榮都要奪去。
符歲心里頭還是想何玉靜過得好。
她雖在府上最難的時候離開,可那時她對一切一無所知,并非要故意舍棄。
符歲想起生辰那日的金笄。
赤金的笄身掐滿了繁麗的紋樣,八寶花開的笄頭嵌著瑟瑟珠和各色彩寶,俱是品相上佳。
最中間一顆紅寶切得艷光四射,周圍一圈金剛石更是流光溢彩。
何玉靜攢著些寶石怕是費了不少功夫。
其實她不這樣做,符歲也不會為難她,她就算日日在府門呼喚,符歲也不會回應她。
也許她做這些只是求個心安,可符歲越是看透這富貴權力,越是希望何玉靜能永遠保持天真爛漫,無憂無慮地度過一生。
眼中隱有熱意,符歲低頭輕輕抽氣,將那一點酸澀咽下。
當年父親是不是也是如此,才刻意將一切對何玉靜隱瞞,甚至直到父親身死,秦安依舊在執(zhí)行著父親曾經的命令。
“要入官學也不是不可……”男人聽到這句話,眼睛都亮起來,嘴角亦是抑制不住上揚的趨勢,然而后面的話將他的期望砸得粉碎。
“不過我一個失枯宗女,靠著圣人的垂憐才有今日的榮華,我安分守己才是本分。
官學生徒可越秋闈,入了官學便是一腳已踏入仕途。
我從官學強要名額,就算沒有結黨營私禍亂朝堂之嫌,也是給圣人添亂,總歸是我的不是。
既如此,我總該有個能向圣人解釋的理由。
何氏的孩子要入官學,我可以為其周旋,將來入仕,只要不做那奸賊□□,我也可以為其在圣人面前說兩句好話。
”符歲說道此處,嘴邊扯出一絲輕蔑的笑:“但你趙郎君的子嗣,與我有何干系?也配做我門下臣?”聽得這話,男人臉色變了幾變。
若說悲,郡主允了他與何氏的孩子前程,若說喜,自己為長子的謀算就這樣泡湯。
他似笑非哭,明白當著貴人的面不能喪臉惹人厭棄,連忙擠出笑來,口中感恩戴德地恭維著符歲,試探著詢問道:“那位已是埋骨黃土,實在礙不著什么……”不等他說完,符歲將手中菩提珠扔回匣中,端起杯子慢慢嘬飲。
候在一邊的扣云即刻上前擋在趙郎君與符歲之間,這是明晃晃地送客。
趙郎君無法,宗親勛貴他實在得罪不起,只能憾然離開。
郡主這邊不應,想另找門路為長子謀求更是難上加難,只怕要破費許多銀錢。
想想自己與何氏所出年紀尚幼,待到長成還不知是何情形。
他面上客氣地謝過帶他出府的仆從,轉身離開時便沉下臉來,另有愁云纏上眉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