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親（四）：雙雙賣兒女的老父親們

    靈蕓急忙忙從前院跑過來，看到江芙的房門仍自關(guān)著，才放慢腳步，躡手躡腳坐過去，俯在門縫里往里看了看，卻發(fā)現(xiàn)她在里面拿紙糊住了。

    靈蕓壓低聲音，想喊得大聲些，又不敢喊得過于大聲：“小小姐！”里面的人未予應(yīng)答。

    靈蕓聲音略微提高，喊了第二聲：“小~小~姐~”她聽到有個物件擱在桌上的聲音。

    一會后，傳來里面的聲音：“蕓姐姐，什么事情？”江芙將自己關(guān)在里面已經(jīng)一天了，除了之前江大人、江夫人和王青梧先生能敲門進(jìn)去給她診病外，余者一概不見，還將所有的門縫都用紙糊了，連窗戶那邊也不例外，瞧著她靈蕓直著急：“小小姐，里面放著炭盆，你可不能把所有的縫都糊上啊！”她聽多了貧家寒季為了取暖，一家人圍著一個炭盆，將四周所有門縫、窗縫都用破布塞嚴(yán)實(shí)了，結(jié)果一早起來，全家殞命的事情。

    她的小小姐好不容易從生死關(guān)上闖了過來，千萬不能因為畏懼嚴(yán)寒結(jié)果把自己這么不明不白熏沒了……又過了一會，江芙在里面回答：“蕓姐姐，且放心吧，屋里沒有炭盆。

    ”“……”靈蕓怔了一下，隨后跳起來，聲音也不壓著了：“小姐你說什么？這么冷的天氣你屋子里不放炭盆？你先前剛大病一場，還未好好調(diào)理，現(xiàn)下又染了風(fēng)寒怎么辦？”江芙道：“我聽爹爹和先生說，我的病大概是疫癘邪氣……我怕傳了出去，害了大家。

    ”靈蕓松了一口氣，勸慰道：“小姐，你勿要聽這些嚇唬人的話。

    這些郎中先生慣能胡說八道，自己醫(yī)術(shù)不精便說人得的是什么疑難重癥，他這幾日抓著全府上下早晚檢視，搞得我們?nèi)诵幕袒�，結(jié)果三日已過，大家不都好好的，哪來的什么疫病？”江芙遲疑著：“我聽到還有個婢女也說，我得的病證她也得過，便是那什么從東洲傳來的死疫……”靈蕓又道：“小姐說的是黛月嗎？這更不可信了！黛月是從那死人煉獄里爬回來的，染個什么死疫倒也正常，但她現(xiàn)在不也好好的？那我們云瀾是什么地方？我們云瀾都百來年都未有戰(zhàn)事，政通人和、物阜民豐，安寧富庶之天府上國也，旁的國的人擠破腦袋都想來入籍，無端端的哪來什么疫癘？小小姐勿要再聽那王郎中嚇唬人，大人今日也已下令開府，一切都恢復(fù)如舊了。

    靈蕓待會兒給小姐做小姐最喜歡吃的冰乳糕，比那霜華酪坊做的強(qiáng)上百倍！”里面的江芙顯然是聽著的，但仍顧自不語。

    依了她先前的性子，若是聽到冰乳酪了，肯定立刻把門開了。

    吃的不行，靈蕓又生一計。

    她用雙手捂著嘴，貼著門縫，再次壓了聲音道：“小小姐~你道今天晚上府里來了什么人么？你沒有興致去看看么？”果然，江芙回了句：“來了誰？”江府因著江蕁素來桀驁，自恃才高，在朝廷左右逢源不得，故而府內(nèi)極少有宴請。

    靈蕓見一句話終于勾起了江芙的好奇，眼看開門有望了，愈加添油加醋：“好俊俏的一名公子！連我們廚房快五十歲的廚娘張媽都躲去前院看了。

    他帶了一個管事，抱著一個盒子，圍了條瑩潤亮澤的白狐裘，肩背如琢，坐那椅上端端兒如玉竹抽枝、雅態(tài)翩然，一雙眼睛更比寒潭映月還要清冽些，回答著大人的話不矜不伐、進(jìn)退有度，一看就是讀了許多書、氣華難掩的高潔子弟……”“唉……”江芙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打斷了她，“蕓姐姐，你平時是看了多少戲本子，才能將一個人描繪成這般天上地下、絕無僅有。

    ”靈蕓一時語滯，莫非夸耀得過了頭，反遭了小姐反感？于是，她又道：“這美中不足倒也有的，這公子多少馭人無方了些，他帶的那管事竟大咧咧在外堂走來走去，四下觀摩，一點(diǎn)規(guī)矩也無！我粗粗瞧了便過來告知小姐！”里面的江芙再次遲疑了一下，說道：“想是爹爹的儕友來家里造訪了。

    蕓姐姐，你去前面忙著吧，小心那處缺了人手。

    ”江芙畢竟只有八歲，對那些郎君公子未有興致，也是正常。

    靈蕓仰天嘆了口氣，搬出最后的殺器來：“小姐，你知道那公子懷里抱著的是何物嗎？”“不說是一個木盒？”屋內(nèi)已經(jīng)亮起了燈，但靈蕓瞧不見江芙的聲音，只聞的一個聲音淡淡傳來。

    靈蕓再問：“是個木盒子沒錯！那小姐知道木盒子有什么異樣么？”江芙停頓了一下。

    唔……作為禮贈帶著上門造訪的木盒子定然是大有深意的。

    但是是送給父親的盒子，與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父親身為軍器監(jiān)監(jiān)卿，雖然交通文武，工部、兵部、禮部甚至刑部都可能會與父親有所交涉，但在太平之世的云瀾，父親在朝廷的權(quán)重未必緊要，不然這些年來，父親無論再怎么矜傲，也斷難極少有人上門造訪。

    按靈蕓的描述，這個公子聽起來年齡并不大，有無從仕都未可知，他會有什么難處是需要軍器監(jiān)的監(jiān)卿幫助的呢？若想習(xí)武從軍，當(dāng)去找兵部，若想入仕從文，當(dāng)去找戶部、禮部或者那高高在上的三公，若想當(dāng)個探案查訪的，那找刑部也未不可。

    難道此人竟是對軍械制造有興致？上門拜師來了？這倒新奇……若是如此的話，那盒子里的當(dāng)是頂好的機(jī)巧制造工具，或稀世未見的機(jī)巧寶貝？！“靈蕓！”江芙一聲大喊！靈蕓驀地一震，本能回道：“小姐，奴婢在！有什么吩咐？”那門猛地打開，江芙站在里面，疾聲問道：“那盒子多大多高，是什么材質(zhì)，有什么紋飾？一眼看去有什么奇處？”看到開門的江芙，靈蕓倒抽一口冷氣，久久不能回神。

    等她的腦子在冰涼的寒意中終于冷卻下來，她默不作聲，伸出左右雙手，又將門重新合了起來，將江芙重新關(guān)在里面。

    “小姐，你還是待在屋內(nèi)吧，一時不要出來了！”換了江芙在里面急促敲門：“好姐姐，你快告訴我，那盒子有什么奇巧的地方？你偷偷抱我出去，我去看上一眼也好！”靈蕓兩條粗壯的手臂像鐵鉗一樣交錯鎖住房門，又用敦實(shí)的身子緊緊頂著，硬是不放江芙出來。

    只等被她求得沒法了，才心軟說道：“小姐，你且寬心養(yǎng)病，那盒子沒有什么奇特的，就是雕刻了兩只雁子。

    ”“恩？兩只雁子？”靈蕓點(diǎn)點(diǎn)頭：“對！兩只雁子！”兩只鳥的盒子有什么奇趣的，真是枉費(fèi)她費(fèi)盡這般心力了，還被靈蕓看到了自己這般模樣，早知道不急著開門了……靈蕓嘆口氣道：“只是小小姐，你大概是不知道吧，在民間有個習(xí)俗是‘以雁為聘’，用雕刻了雁子的木盒裝了物件上門，難免未有求聘之意。

    ”“��？”江芙驚道：“求……求聘？聘誰？”靈蕓望著天空想想：“大概是黛月吧，只有黛月才配得上那般樣貌的公子……”雖然小姐身家看著更般配些，但總不至求小姐吧，她家小姐才八歲！但是黛月，那相貌風(fēng)姿，被哪家公子看了去，求作妾室倒是極有可能的！————————酉時初刻，江家已經(jīng)擺上家宴。

    江蕁、常氏坐了一邊，趙沛和趙謹(jǐn)坐在對面。

    江蕁和趙沛難得喝了些酒，酒意所致，便開始暢談當(dāng)年兩人同拜一師，青燈黃卷，雙雙苦讀，一同赴考的舊事。

    末了，江蕁望了會趙謹(jǐn)，道：“我與潤荇結(jié)識的時候，也是小謹(jǐn)這般年紀(jì)罷！不成想，一轉(zhuǎn)念竟二十年過去了，潤荇有了二子一女，幼子竟如我當(dāng)年同般大了。

    ”趙沛望了眼趙謹(jǐn)，眼中有不能掩飾的自豪神色：“我趙潤荇自己才華比不得茂卿，倒也算生了個成器的兒子，亦也算王天不負(fù)了！”江蕁聽了，說著“恭喜潤荇，賀喜潤荇”，又向他舉起杯來。

    趙沛亦回贊道：“茂卿生的小芙才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稀世女才！我那兩個逆子逆女，如有小芙一半的靈慧機(jī)敏、乖巧懂事，也不枉我為他們操勞半生了，幸好后來有了謹(jǐn)兒，才有所彌補(bǔ)。

    ”常氏在旁邊幫著倒酒、施菜，她夾給趙謹(jǐn)?shù)牟�，趙謹(jǐn)無一不應(yīng)，統(tǒng)統(tǒng)夾著吃了。

    回想江芙那這不吃那不吃的挑食模樣，常氏忍不住心下贊嘆，只是那趙謹(jǐn)好像除了吃飯，只安靜地坐了，話都不說一句，一時判不出過了這幾些年，他的才學(xué)長進(jìn)如何。

    常氏尤記得，三年前江芙隨著江蕁從趙府回來，氣嘟嘟憋了一肚子氣，對她說道：“那趙二哥哥，自己愚笨，父親和趙伯父問的《算經(jīng)》的五道原題，一題都答不上來不說，私下里卻內(nèi)涵我照本宣科、鸚鵡學(xué)舌，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現(xiàn)下看著趙沛對兒子無一不滿的自豪樣子，常氏心下也犯了嘀咕，莫不是過了這三年，這孩子腦子竟然長開了？而后瞥到已被江蕁收了放在高案上的那個雙雁酸枝木木盒，心下又涌起一縷疑慮和不安。

    雖然她知道江蕁與趙沛交情極為深厚，趙沛是江蕁僅有的密友，趙沛人品之清正剛肅亦是滿朝聞名，但不知是為了避嫌，還是兩人性情所致，除了年節(jié)禮節(jié)性拜訪外，兩人平時私下往來還是極少。

    今天趙沛特意攜子造訪，還帶了這么個求聘才用的雙雁木盒，到底意欲為何？若是求聘？為誰求？求的是誰？便是趙家想向江家求個婢女，也得事先征曉了她這個江家主母的意見��！又有何人，是須得勞了當(dāng)朝元相之子，在任御史中丞趙沛親自上門的呢？并且他不是一人前來，還帶了自己的得意幼子……該不會是為了這兒子趙謹(jǐn)，來求娶自家的女兒江芙吧……常氏心下一個咯噔，整顆心的心脈好像齊齊斷了，只剩下一根，懸吊著整個心臟晃來蕩去、七上八下……若是涉及芙兒，江蕁不更應(yīng)該事先與她知會商議？常氏瞧了江蕁一眼，他雖然兩顴已微微泛紅，但是眼神精爍清冽，毫無醉意。

    若真是為趙家的二公子向江家的獨(dú)女求聘，這么一個小木盒子是否未免太寒磣了些？此時，聞那趙沛問道：“到了府里許久，尚未見到小芙呢，小芙的病可有好些了？”常氏的手抖了抖，筷子一個未拿穩(wěn)，掉了一根在桌上。

    旁邊的婢女見了，剛想重新拿副干凈的過來，卻見趙謹(jǐn)已經(jīng)捧了一副桌上備用的雙手遞了過去。

    那副碗筷，原先應(yīng)當(dāng)是給江芙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