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外灘的夜,從來不是純粹的黑暗。它是一張綴滿了鉆石與碎金的巨大絨布,鋪陳在黃浦江幽深的鏡面上。對岸陸家嘴的摩天森林是這絨布上最耀眼的冠冕,無數(shù)冰冷的玻璃幕墻貪婪地吞噬著霓虹與車燈,再將其加倍地潑灑出來,將整片天空都暈染成一片不真實的、浮動的紫金色。喧囂被隔絕在厚厚的落地玻璃之外,只剩下一種沉悶的、永不停歇的嗡鳴,如同巨獸沉睡時的呼吸,透過墻體隱隱傳來。
這里是W酒店最頂層的“外灘云境”套房,一個懸浮在金錢與權(quán)力頂點的玻璃盒子。腳下是奔流的江水與璀璨的燈火,頭頂是深邃得令人心悸的夜空。巨大的空間里彌漫著一種刻意營造的、近乎無菌的靜謐,空氣里只有恒溫系統(tǒng)送風時極其細微的嘶嘶聲,以及昂貴雪茄燃燒時散發(fā)的、微帶甜膩的木質(zhì)香氣。
杜彥辰就站在這片巨大的落地窗前。頎長挺拔的身影裹在一身剪裁近乎苛刻的深灰色羊絨西裝里,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名刀,收斂了鋒芒,卻透著更深的寒意。他沒有開主燈,整個套房沉浸在一種幽暗的藍調(diào)氛圍光中,窗外魔都的光怪陸離成了唯一的光源,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更顯得那眉眼深邃,鼻梁挺直,薄唇抿成一條沒有溫度的直線。
他手中端著一杯威士忌,冰塊在琥珀色的液體里緩慢旋轉(zhuǎn)、碰撞,發(fā)出細微而清晰的脆響。這聲響在絕對的寂靜里被無限放大,成了某種冰冷的心跳。他的目光似乎落在窗外那片令人目眩的燈火之上,又似乎穿透了它們,落在一片虛無的、只有他自己知曉的黑暗里。
“嗡……”
一聲輕微的震動打破死寂。不是手機,而是嵌在巨大紅木辦公桌桌面下的一個不起眼的黑色控制面板亮起幽藍的光。
杜彥辰甚至沒有回頭,只是對著落地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極其輕微地抬了抬下巴。動作幅度小到幾乎可以忽略,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套房厚重的橡木門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一個同樣穿著深色西裝、身形精悍、眼神銳利如鷹隼的年輕男人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他的步伐精確而迅捷,落地無聲,如同最優(yōu)秀的獵豹。他是陳默,杜彥辰最鋒利也最沉默的影子。
陳默在距離杜彥辰身后三步遠的地方站定,微微垂首,聲音不高,卻清晰得如同子彈穿透空氣:“杜先生�!�
杜彥辰依舊沒有回頭,只是將杯中的威士忌緩緩送到唇邊,抿了一口。冰冷的酒液滑過喉嚨,帶來短暫的灼燒感,隨即化為更深的冷意。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目光依舊沉在窗外那片虛妄的繁華里。
“說�!币粋字,低沉,平淡,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卻讓房間里的氣壓瞬間又低了幾分。
“夏家地下畫室的監(jiān)聽,截獲了夏正擎與主治醫(yī)師的通話�!标惸穆曇艉翢o波瀾,像在匯報一組冰冷的財務數(shù)據(jù),“王秀云的病情惡化速度超出預期,腎源匹配度極高,但夏正擎明確指示院方,暫緩一切腎移植前的準備程序,包括…停止使用維持透析效果最佳的進口藥物,替換為效果極差但價格低廉的替代品。理由是,‘費用需要再議’�!�
杜彥辰握著酒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冰涼的杯壁貼著他溫熱的指腹。落地窗上,他倒影的嘴角似乎向下壓了一下,又或許只是光影的錯覺。
“還有?”他問,聲音依舊聽不出喜怒。
“目標人物,”陳默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夏芷晴小姐,在夏正擎離開后,情緒曾短暫崩潰。她發(fā)現(xiàn)了畫布夾層的異常斑點,并查閱了王秀云的全部醫(yī)療記錄和催繳通知單。之后…恢復了工作狀態(tài),目前仍在修復《星空·贗品》。”
陳默說完,靜立不動,如同最精密的儀器,等待下一個指令。
杜彥辰沉默了。房間里只剩下冰塊融化時細微的“咔噠”聲,以及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嗡鳴。他緩緩轉(zhuǎn)過身。巨大的落地窗成了他冰冷的背景板,外灘的萬丈光芒似乎都被他高大的身影吸攝,只留下一個深不見底的剪影。
他踱步走向那張巨大的紅木辦公桌。桌上除了一臺超薄的、屏幕正顯示著多個監(jiān)控窗口的筆記本電腦,別無他物。其中一個窗口,正是夏家那間陰冷地下畫室的實時畫面。畫面里,夏芷晴穿著沾滿顏料污漬的寬大工作服,弓著背,幾乎將整張臉都埋在那幅巨大的畫作上,只有一小截蒼白的脖頸和幾縷被汗水濡濕貼在頰邊的碎發(fā)露在外面。她的身影在慘白的紫外線燈下顯得異常單薄脆弱,卻又透著一股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旁邊另一個小窗口,顯示著她面前那份攤開的、印著鮮紅催繳印章的病歷通知單。
杜彥辰的目光在那監(jiān)控畫面上停留了幾秒。屏幕的光映在他深邃的眼底,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激不起半分漣漪。他的視線掠過她微微顫抖的肩膀(或許是累的),掠過她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最終落在她那雙緊握著修復工具、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的手上。
“倔強�!彼驼Z,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卻帶著一種審視物品般的冷漠評價。
他的右手隨意地搭在桌面上,修長有力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光滑的紅木桌面,發(fā)出規(guī)律的、帶著某種思考韻律的篤篤聲。左手則伸進西裝內(nèi)袋,摸索片刻,掏出了一個物件。
那是一只玉扳指。
在套房幽暗的光線下,它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溫潤內(nèi)斂的羊脂白,質(zhì)地細膩如凝脂,仿佛蘊藏著一團柔和的光暈。扳指外壁浮雕著極其繁復精細的夔龍紋,線條流暢遒勁,龍身盤繞,鱗爪飛揚,帶著濃重的乾隆宮廷造辦處的風格。歲月在它身上沉淀出溫潤的包漿,光華內(nèi)斂,卻透著一股無聲的尊貴與厚重。這是真正的傳世之珍,是足以在頂級拍賣會上作為壓軸之物出現(xiàn)的重器。
杜彥辰將它隨意地套在自己左手的大拇指上。尺寸竟意外地貼合。他垂眸,目光落在扳指上,指腹緩緩摩挲著那冰涼細膩的玉身,沿著古老夔龍凹凸起伏的紋路,一遍又一遍,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無意識的專注,又像是在撫摸著一段凝固的、冰冷的時光。
他的眼神變得有些悠遠,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玉,看到了更深處的東西。房間里的空氣似乎都因為這枚扳指的出現(xiàn)而變得更加凝滯、沉重。
陳默依舊靜立著,眼觀鼻,鼻觀心,仿佛對老板把玩價值連城古董的行為視若無睹。他知道這枚扳指的份量,它不僅僅是一件古董,更是杜家某種隱秘的象征,一段沉重過往的見證。它極少被拿出,每一次出現(xiàn),都意味著杜彥辰的意志指向了某個極其明確、不容更改的目標。
“溶劑?”杜彥辰摩挲著扳指的動作沒有停,頭也沒抬,忽然問了一句,打破了沉默。
“已確認�!标惸⒖袒貞�,語速平穩(wěn),“‘S-7’型惰性溶劑,微量注入畫布夾層后,在常溫避光環(huán)境下完全穩(wěn)定,性狀與普通畫布襯底無異。一旦暴露在超過1000流明、溫度高于28攝氏度的強光源持續(xù)照射下超過十五分鐘——比如明晚拍賣廳的聚光燈環(huán)境——溶劑將迅速揮發(fā)分解。其揮發(fā)產(chǎn)物具有強氧化性,會與畫布上特定區(qū)域的、模仿十九世紀油彩配方的有機顏料發(fā)生不可逆反應,導致該區(qū)域在短時間內(nèi)發(fā)生大面積、肉眼可見的褪色或色變。效果……”陳默頓了頓,像是在精確描述一個化學實驗的結(jié)果,“將極具戲劇性沖擊力,足以引發(fā)流拍和巨大爭議�!�
杜彥辰的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是一個極其短暫、近乎虛幻的弧度,冰冷得沒有絲毫溫度,仿佛只是肌肉的一次無意義牽動。他指腹下,夔龍凸起的眼睛在玉的溫潤中透著一絲冷硬的質(zhì)感。
“時間窗口?”他追問,目光依舊落在扳指上。
“拍賣師落槌前的最后一次舉牌競價,通常是最激烈的時刻,聚光燈焦點鎖定,現(xiàn)場溫度因人群聚集和燈光效應達到峰值�!标惸幕卮鹁珳实萌缤鹗跨姳�,“我們的人已鎖定目標競價區(qū)間——當價格喊至兩千八百萬左右時,就是溶劑被激活的最佳觸發(fā)點。誤差不超過三分鐘。流拍后,按照您的指示,我們會以‘挽救夏家顏面’的名義,象征性出價三千萬,確保落槌無效�!�
“兩千八百萬……”杜彥辰低聲重復著這個數(shù)字,指腹在扳指上某個細微的刻痕處用力碾過。那刻痕極其隱蔽,像一道陳年的舊疤�!跋募已涸谶@幅贗品上的老本,大概也就這個數(shù)了�!�
他不再說話,只是專注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那枚冰冷的玉扳指。套房內(nèi)再次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窗外的燈火依舊璀璨,卻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寒冰隔絕,透不進一絲暖意。陳默如同雕塑般靜立,呼吸都放得極輕。
杜彥辰的目光終于從扳指上移開,重新投向桌面那臺筆記本電腦的屏幕。監(jiān)控畫面里,夏芷晴似乎完成了一個修復步驟,她極其疲憊地直起腰,抬手用手背用力地抹了一下額頭,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粗糲感。然后,她似乎無意識地側(cè)了一下臉,目光正好對上隱藏攝像頭的位置——雖然她根本不可能看見。
屏幕的光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臉。蒼白,憔悴,眼下帶著濃重的青影,額角和鼻尖還沾著一點不知名的顏料污漬。汗水浸濕的碎發(fā)狼狽地貼在頰邊。然而,那雙眼睛……在極度疲憊的深處,卻燃燒著一種奇異的光。不是絕望的灰燼,而是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緣、退無可退后,從骨子里硬生生迸發(fā)出來的、帶著玉石俱焚般狠戾的孤勇。那簇幽暗的火焰,即使在低分辨率的監(jiān)控畫面里,也灼灼地跳動著,穿透屏幕,直直地撞入杜彥辰深不見底的眼眸。
杜彥辰摩挲扳指的動作,微不可察地停頓了零點一秒。
他端起桌上那杯威士忌,冰塊已經(jīng)融化了大半,酒液變得溫吞。他仰頭,將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飲而盡。冰冷的液體裹挾著辛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煙熏味,一路燒灼下去,卻在胃里沉淀成更深的寒意。
“啪嗒。”
空杯被隨意地放回桌面,發(fā)出一聲輕響。
他緩緩抬起戴著玉扳指的手,拇指指腹輕輕拂過冰冷的屏幕表面,正好落在監(jiān)控畫面中夏芷晴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的位置。玉的冰涼隔著屏幕,似乎也能傳遞過去。
“夏家……”他開口,聲音低沉平緩,如同在陳述一個早已注定的結(jié)局,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緩緩釘入這奢華的虛空,“該還債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拇指上那枚溫潤的乾隆玉扳指,似乎也泛起一絲冰冷的幽光。窗外,黃浦江對岸,那座象征著財富巔峰的摩天大樓頂端,巨大的霓虹廣告牌驟然切換,刺目的紅光瞬間染紅了半片夜空,如同不祥的預兆,又像一場盛大毀滅前點燃的烽火。
陳默的頭垂得更低了些,如同最忠誠的獵犬,等待著主人發(fā)出撕碎獵物的最終指令。套房內(nèi),恒溫系統(tǒng)依舊嘶嘶地送著冷風,將杜彥辰身上那股混合著雪茄、威士忌和冰冷玉石的、極具壓迫感的氣息,無聲地彌漫到每一個角落。
杜彥辰的目光從監(jiān)控屏幕上移開,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畫面中夏芷晴那雙倔強的眼睛,然后毫不猶豫地關(guān)閉了屏幕。幽藍的光瞬間熄滅,整個桌面只剩下深沉的紅木色澤。
他轉(zhuǎn)身,不再看窗外那片虛假的繁華,徑直走向套房深處。那里,一面看似普通的墻壁在他靠近時無聲地向一側(cè)滑開,露出一個隱藏的步入式衣帽間。衣帽間內(nèi)燈光自動亮起,柔和的光線下,懸掛著一排排熨燙得一絲不茍的高定西裝、襯衫,材質(zhì)從頂級的羊絨、絲綢到稀有的駱馬絨,顏色深沉內(nèi)斂,如同權(quán)利的制服。
他停在衣帽間中央,抬手,開始解身上那件深灰色西裝的紐扣。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昂貴的面料隨著他的動作發(fā)出極其輕微的摩擦聲。
陳默無聲地跟了進來,垂手侍立在一旁,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
“明晚的禮服準備好了?”杜彥辰的聲音在空曠的衣帽間里響起,比剛才更低沉了幾分。
“是,杜先生。”陳默立刻應道,“按您的要求,選用了Zegna的午夜藍塔士多禮服,配同色系真絲領(lǐng)結(jié)。襯衣是Charvet的純白高支棉,袖扣是您收藏的那對古董藍寶石琺瑯袖扣。鞋子是John
Lobb的定制牛津款。”他的匯報簡潔精準,如同在背誦一份早已爛熟于心的程序。
杜彥辰脫下西裝外套,隨手遞給陳默。后者恭敬地接過,小心地掛在一旁的衣架上。杜彥辰接著解開領(lǐng)帶,動作流暢而帶著一種剝離束縛的冷漠。他里面穿著一件質(zhì)地極好的深灰色絲光棉襯衫,貼合著他寬肩窄腰的身形。
“拍賣行那邊?”他一邊解著袖口的鉑金袖扣,一邊問。袖扣被隨意地丟在旁邊的絲絨托盤里,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
“全部打點妥當。”陳默的聲音毫無波瀾,“從拍賣師到燈光控制臺,都是我們的人。安保主管也確認收到指令,會在‘意外’發(fā)生后第一時間控制現(xiàn)場輿論走向,確保夏家無法進行任何危機公關(guān)。媒體方面,三家主流財經(jīng)和藝術(shù)版面的主編已經(jīng)收到匿名爆料,內(nèi)容足夠引爆話題�!�
杜彥辰點了點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解開最后一顆襯衫紐扣,露出線條流暢緊實的胸膛和鎖骨,皮膚在燈光下泛著冷白的光澤。他將脫下的襯衫也遞給陳默,然后走向衣帽間最里側(cè)。那里,擺放著一個嵌入墻壁的、需要雙重生物識別的保險柜。
他站定在保險柜前,虹膜掃描和指紋驗證幾乎在瞬間完成。厚重的合金門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露出里面幽暗的空間。保險柜內(nèi)部分為數(shù)層,最顯眼的位置擺放著幾份用火漆密封的文件袋,還有幾個深色的絲絨首飾盒。除此之外,就是一些體積不大、卻顯然價值連城的物件。
杜彥辰的目光落在保險柜內(nèi)一個特制的軟木凹槽上。他緩緩抬起左手,目光落在拇指上那枚溫潤的玉扳指上。在衣帽間明亮的燈光下,扳指顯得更加通透,那古老的夔龍紋路仿佛活了過來,在玉質(zhì)內(nèi)部緩緩游動。
他伸出右手,動作罕見地帶著一絲遲疑,甚至可以說是…珍重?指腹再次輕輕撫過那冰涼的玉身,沿著那道極其隱秘的刻痕細細摩挲。這一次,他停留的時間更長。眼神深處,似乎有什么極其沉重的東西翻涌了一下,隨即又被更深的冰冷強行壓下。
終于,他緩緩地、極其小心地將拇指上的玉扳指褪了下來。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那枚承載著太多冰冷過往與熾烈恨意的古玉,被他輕輕放回了那個特制的軟木凹槽里。溫潤的光澤瞬間被保險柜內(nèi)部的幽暗所吞沒。
“咔噠�!�
合金門無聲地重新合攏、鎖死。嚴絲合縫,仿佛從未開啟過。
杜彥辰赤著上身,背對著陳默,站在保險柜前,寬闊的背脊肌肉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感,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和冰冷。他靜靜地站了幾秒鐘,像一尊沉默的雕塑。衣帽間里只剩下恒溫系統(tǒng)細微的風聲和他自己平穩(wěn)卻深沉的呼吸。
“出去�!彼_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或者說是某種情緒宣泄后的空寂。
“是,杜先生�!标惸恚缤瑏頃r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出了衣帽間,厚重的門在他身后無聲關(guān)閉。
偌大的空間里,只剩下杜彥辰一人。他緩緩轉(zhuǎn)過身,走到衣帽間中央。燈光在他身上投下清晰的陰影。他走到旁邊,拿起一件嶄新的黑色真絲睡袍,隨意地披在身上,帶子松松垮垮地系著,露出大片冷白的胸膛。
他沒有立刻離開衣帽間,而是走到旁邊一個鑲嵌在墻壁里的恒溫恒濕酒柜前。酒柜無聲滑開,露出里面琳瑯滿目的名酒。他沒有去拿那些價值不菲的珍釀,只是取出一瓶沒有標簽的、裝著透明液體的水晶瓶,又拿了一個厚底的威士忌杯,往里夾了幾塊純凈的方冰。
他拿著酒瓶和杯子,走到衣帽間一側(cè)一個隱蔽的露臺入口。感應門滑開,夜風裹挾著黃浦江微腥的水汽和遠處城市的喧囂瞬間涌入,吹動了他睡袍的衣襟和額前的碎發(fā)。露臺不大,只放著一張線條簡潔的躺椅和一個小圓幾。
杜彥辰在躺椅上坐下,將杯子放在茶幾上,拔開那水晶瓶的瓶塞。一股極其凜冽、純粹的酒精氣息瞬間彌漫開來,沒有任何多余的香氣,只有最原始、最粗暴的烈性。這是私人蒸餾的、接近生命之水的原液。他往杯中的冰塊上緩緩注入那透明的液體,冰塊遇冷發(fā)出細微的炸裂聲。
他沒有加一滴水。
端起杯子,湊到鼻尖,那濃烈到刺鼻的酒精味直沖腦門。他仰頭,猛地灌下一大口。液體如同燒紅的刀片,從喉嚨一路灼燒到胃里,帶來一陣劇烈的痙攣和瞬間的空白。那空白感如此強烈,仿佛能暫時沖刷掉腦海中翻騰的玉扳指、監(jiān)控屏幕里那雙燃燒的眼睛、夏正擎那張令人作嘔的臉……以及更深處,那些早已沉入記憶淤泥、卻永遠散發(fā)著血腥味的碎片。
他靠在冰冷的躺椅上,赤著的腳踩在微涼的石質(zhì)地面上。杯中的烈酒在冰塊的映襯下,折射著對岸陸家嘴那片不真實的、璀璨又冰冷的光海。他將剩下的酒液再次一飲而盡。灼燒感在體內(nèi)蔓延,卻驅(qū)不散那徹骨的寒意。
他閉上眼。黑暗中,仿佛又看到了那枚玉扳指,被一只枯瘦的、戴著翡翠戒指的女人的手緊緊攥著,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背景是沖天而起的火光和濃煙,還有凄厲得不像人聲的哭喊……畫面扭曲、破碎,最終被一片冰冷的、旋轉(zhuǎn)的藍色旋渦取代——那是夏芷晴正在修復的《星空·贗品》上,即將褪色的、虛假的星空。
夜風嗚咽著掠過露臺,吹起他睡袍的衣角,像一個冰冷的、無聲的嘆息。黃浦江的游輪拉響了沉悶的汽笛,聲音在空曠的江面上回蕩,悠長而蒼涼,如同為一場精心策劃的毀滅奏響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