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逛街
無論如何生活還是要繼續(xù),很快要到除夕了,長街繁燈如晝。
一開始高嫻只是想帶她長年客居他鄉(xiāng)的三哥出來逛逛,也可借機同他說幾句撒嬌耍賴的軟話,誰知莫名其妙的,好像全家的男人就趕著今兒一天出門,一路上沒幾句話是說齊全的。
“……大概這樣,所以我……”
“誒?小姐,三少爺,怎么這般湊巧,競在此處遇見了�!�
高嫻眼前站著的顧廉身著煙青滾邊素襖,想來是為了遮掩孕肚,裳裙也有些大了,不甚被地上的積雪沾濕一截,鵝蛋似的小臉埋在兜帽的絨毛之中,回望時眼里亮著長街的燈火,手上拿著的撥浪鼓也剛好不輕不重地撥弄了一聲。
身子重了之后他少有出門,今日這身看著清淡,卻不知暖不暖和,若是受凍著涼他又要遭罪了,高嫻眼珠子骨碌一轉(zhuǎn),請示高祥寅,她三哥把手攏在袖子里,朝人眨眨眼,揚了揚下巴,大方笑出嘴角的梨渦。
高嫻上前試探人抓著撥浪鼓的手,皺眉開口:“天這樣涼,手都凍冰了,若是想買什么,交給下人就是,你身子骨弱,眼下這時節(jié),染上風寒可不好受。曉惠,你說呢?”
跟著顧廉的小廝被突然的點名嚇一激靈,天地良心,雖然府里多數(shù)人都看不起這以色侍人的男姨娘,但他年紀小,性子純善老實,真真切切是從未苛待過顧廉的,也不知道為什么,他非挑今天晚上出門,曉惠是一路走一路勸,直到方才碰上少爺小姐。
曉惠癟著嘴,“小,小姐,我……”
“小姐,不怪他,是我貪玩,想出來看看熱鬧了,再者趁時置辦些新奇的小玩意,將來孩子會喜歡的�!鳖櫫當n住小姐意欲回收的手,繡口吐氣如蘭,輕輕柔柔地往上哈氣。
曉惠心里倒吸一口涼氣,這這這朗朗乾坤,小姐和姨娘如今是這么不需要避嫌的關系了嗎,他旁聽了幾節(jié)夫子的課,按書上說的,這個應該就叫做罔顧人倫……正這么想著,身旁的三少爺見了這一幕突然扭頭就走,原來,就連留洋的三少爺也受不了這般驚世駭俗的事情啊。
“哎三哥,等等……”高嫻想拉人沒拉住,金線飛舞的衣袖順滑地從她指尖溜走,她輕緩地嘖了一聲,回頭無奈道,“滿意了?松手。”
顧廉聽話松開手,把玩了許久的撥浪鼓隨手扔回攤上,氣得攤主吹胡子瞪眼,曉惠的機靈這時候就體現(xiàn)出來了,連忙攔下小販把顧廉看過的通通打包了。
“抱歉小姐,是我逾矩了,可我也只是怕你冷,一時心急就,三少爺許是不想我毀你清譽,這才生氣的吧……”
“知道你還干,”高嫻語氣平淡,聽不出什么
責備的意思,“我走了,買完快些回去吧,衣衫濕了容易寒氣入體,記得好好驅(qū)寒�!�
顧廉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她究竟知不知道她一句話可以讓自己咬文嚼字輾轉(zhuǎn)反側(cè)多久。
高嫻不知道,曉惠更不知道,他跺了跺腳,想著快些回吧,我的活爹。
“三哥,哥哥!別生氣,我錯了�!备邒剐∨軒撞阶飞先ィ鍪虏粵Q,先道歉就好了。
“是嗎,錯哪了?”高祥寅舉起手搓了搓通紅的指尖,狀若無意呵出一口熱霧。
高嫻識趣抓住了他的手,“哥哥說什么就是什么,我都認。”
高祥寅嘿呀一聲,玩味地看著數(shù)月不見的妹妹,“你現(xiàn)在哄人的功夫一套一套的啊,是不愿意同我好好說話了?”
“豈敢,情之所至,說的自然都是肺腑之言�!备邒骨浦难劬�,直直看到人心底去。
“哼,最好是這樣,行了別看我了看路……大哥說東街新盤了個鋪子做酒樓,好像這邊走過去就是了……”
新酒樓開業(yè)剪彩不久,匾額上的描金還在熠熠生輝,堂內(nèi)的西洋電燈流光溢彩,紅綃懸在房梁,翻飛時似有幾分妖異的邪氣,華美程度光是門外看著都讓尋常百姓望而卻步了,倒成了鬧市中的清凈之地。
二人剛一踏足,就見展柜邊站了個熟悉的身影,他倚靠在琉璃柜前,用手撐著太陽穴,遮住了半張臉,因此暖光在他高挺的鼻梁前形成割據(jù),半是晦暗半是明朗,他的眼皮微微闔上,似乎在打盹,聽得門口傳來動靜才顫著羽睫恢復清明,側(cè)過臉來,語氣中不伐驚異。
“嫻兒,祥寅?這么湊巧,用過晚膳了嗎,來看看有沒有什么想吃的�!�
啊,好耳熟的開場白。高祥玉在外一向愛裝,立的是高貴深沉的形象,高嫻希望他貫徹到底。
“已用過了,多謝大哥,我和妹妹是順道來看看,大哥總忙得不見人,今兒這是親自來視察工作來了?”
“呵呵,那倒不是,我之前吩咐人采買邊疆上好的細乳粉,今日到貨了,我準備拿些回家,制成乳茶,妹妹前一陣兒愛喝來著,怕她喝不夠。”
高祥玉真的很愛引火燒人身,他怎么能臉不紅心不跳說出這話的,那是她愛喝嗎,分明就是某人使用了力氣和手段來威逼利誘她的好嗎。
高嫻嘴角扯出一個笑來,接受高祥寅瞥過來的審視,高祥寅知道她心里有鬼,倒也不點破,輕飄飄地回應,“妹妹的確,總會喜歡上些新鮮玩意,愛喝乳茶我倒是不知,從前喜歡aliciawhisky,都恨不得抱著瓶啃了�!�
這怎么還揭人短呢,那回不是因為酒太烈了,自己沒抗住呢嗎,高嫻汗顏,其實當時被抱著啃的是她三哥。
“這就是妹妹不是了,只貪一時滋味上頭,便什么也顧不得了?依兄拙見,烈酒啜飲一二便好,以免長此以往,虧空身子就得不償失了�!�
“是,大哥說的是,小妹受教了。”高嫻乖乖低頭伏小。
高祥寅心里沒由來的不痛快,本想堵他一下,被反將一軍不說,高嫻還乖乖認下了,他有句西洋臟話都到了嘴邊,生生給咽下去,一扭頭又跑了。
“外頭回來的氣性都這么大么,不追?”高祥玉指尖輕點桌面,眉眼帶笑地問她。
“追。”高嫻肯定地點點頭,“你那個什么細乳茶呢,給我喝一口先�!�
高祥玉一攤手,作無辜狀,“送回府了,改天你過來,我親自做給你嘗……”
等高嫻再次追上高祥寅,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又迎面撞上了熟人,好在這一個是真與她最清白的哥哥,高嫻終于可以在今晚挺直脊梁做人了。
“你們幾個去高處找個視野好的地方時時觀察著,你們兩個,我不是說過不要穿軍裝,節(jié)慶日子里盡量不給百姓帶來壓迫感,想辦法換了,其余人提高警惕,正常巡邏即可。”
“哥,你這是……”高祥寅沒理匆忙趕來的高嫻,他有些疑惑,他哥不是少校么,這街市巡邏之職是怎么落他頭上的。
高祥安看出他的疑慮,也沒有過多解釋,只是道,“上面自有安排,服從命令是軍人天職�!�
“我看挺好的,保障人民安居樂業(yè),這也是軍人職責,對吧哥哥�!备邒惯m時見縫插針,放了一份熱乎的糖糕在高祥寅手上。
高祥寅不想要,高嫻就戳了一塊塞進他嘴里,清甜軟糯,是他會喜歡的味道,鼓著臉頰嚼了嚼,勉強接受了。高祥安看著弟弟妹妹的小動作,笑了,本來張口想說什么,又搖搖頭算了。
“不好啦不好啦,救命啊要出人命啦!”
有個人從荻江碼頭那邊奔過來,一邊慌張叫喊著一邊奔逃。
高嫻記得碼頭一向被城南陸家所掌控,今年清洗了大盤之后內(nèi)部安定了許多,互毆斗狠的情況基本消失了,看此人孤身奔命的樣子,這若不是內(nèi)部動亂,大概率就是外人挑事啰。
誰這么不知死活啊,高嫻剛這么想著,就聽見高祥安伸手攔下那人之后,驚訝的一聲元喜。
?果然啊,在這淮陽城里,有膽量不知死活的,還真只那么一個人。
“哎喲我的爺啊,奴才真是碰上救星了,您快救救四少爺吧,在那碼頭西北邊兒,再晚一步怕是要給人打出好歹了�!�
高祥安眼神一凜,也沒多說什么,讓元喜帶路跟著去了,高嫻也不急著動身,只問高祥寅想不想去看這個熱鬧。
“沒良心的,祥宣怎么說也是你哥哥,他被人打了,你就這態(tài)度�!�
“沒辦法啊,我的良心都用來疼三哥了,別人一丁點都分不走了,三哥要來摸摸嗎,我赤誠的真心。”
“誒你,好好我知道了,我不摸…別拽我手…嘶,別碰衣領,風灌進來了……再不走可趕不上看你四哥熱鬧了……”
碼頭西北角人聲鼎沸,有不少人認出了高祥安,主動給他讓路,不算費力地擠進人墻的包圍圈內(nèi),還沒來得及豁然開朗,就又差點眼前一黑。
“都住手!”
當是時,高祥宣揪著一白衣男子的衣領,不管不顧掄起拳頭要往人臉上砸,有人來扭他胳膊,也被他瘋了似的掙開。
這些做奴才的也不容易,一方面不能不護著主子,另一方面又怕傷了高祥宣得罪高家,只能在他將要傷到人之時攔下他的攻勢,這會聽到高家二爺一聲命令,當真如同天籟,都跟得了特赦似的,一下就老實放手了。
高祥宣沒了阻力,痛痛快快把那一拳揮下去,打得人不敢作聲才算完,等人回過頭來看清他的樣子,又讓高祥安一句埋怨梗在了喉嚨里,他額角開裂,黏膩的鮮血糊住眼睛,粘連的睫毛不停地顫動著,狼狽極了。高嫻仔細看了兩眼,跟她之前打的好像是同個地方,高祥宣頭鐵著呢,想來這次也不會有什么大礙。
“祥宣,你這是,誰傷的?”高祥安沉聲道,聽著像是興師問罪來了。
“二爺,可不干咱幾個啊,是……”
“閉嘴!高祥宣,你自己說!”
奈何高祥宣這會就跟個響不了的鞭炮似的,就是犟著不肯出聲,實際上也不怪他,他那一下挨狠了,現(xiàn)在腦瓜子嗡嗡的,旁人說了什么他是一句沒聽清,光看見高嫻那一副事不關己的可惡姿態(tài)了。
眼瞅著雙方僵持不下,還是元喜一拍大腿開口解釋的:“哎呀,二爺莫怪,這回真不是我們少爺?shù)腻e啊,我們就是老老實實在這比箭,是那位公子,比不過還輸不起,說什么弓有問題,后面還惱羞成怒把少爺打了,少爺才還手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