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陽光再度造訪黎明之城之前,綿延幾日的凍雨已經(jīng)在積雪的表面鋪了一層堅硬的冰殼。馬車艱難地駛過濕滑的街道,鐵輪卷起混著冰渣的雪水,拍打在車簾上,不多時就將簾布凍得如一塊翹邊的鐵板,冷風則趁機灌入車廂,掀著旅人的發(fā)絲與衣角。車子一顛一顫地停下了。薇恩費力地掀開門簾,一道凜冽的陽光猛地刺進眼簾,帶著冰霜的銳氣直直切向她發(fā)燙的眼角。她瞇起眼,嘆了口氣,把兜帽壓低,遮住了在夜班渡船上熬紅的雙眼,轉身從拉克絲懷中接過包袱。
“我們得從這兒走回去,”她說道,聲音因為寒氣而有些發(fā)澀,“雪太厚,馬車進不去了。
或許是天太冷,也可能是新年將至,鄰里早已搬離這片偏遠的宅區(qū)。屋前的積雪層層疊疊,一直延伸到遠處空無一人的巷口,只剩幾道不知何時留下的車轍,在積雪覆蓋下若隱若現(xiàn)。家門兩側的雪堆被寒風吹得一高一低,順風的那面歪歪斜斜地凍著一串像是猞猁路過的印子;迎風那邊的雪卻結成了一道小墻,硬生生埋住了門口的郵箱。箱門縫里斜插著兩卷報紙,被寒風吹得歪歪斜斜,像兩只瘦小的禿鷲棲在尸體的肩頭一樣。
“多虧你和我一起回來了……”薇恩嘆了口氣,從郵箱里抽出其中一卷,拍掉上面的積雪,“不然堆成這樣,我一個人——啊!”
冰涼的觸感突如其來地貼上她的臉頰中央,就在她回頭的空當——是一條三棱的冰錐,被拉克絲捏著,從她的臉上撤了下來。冰錐的棱角在晨光下折出一道亮晶晶的光暈,她一邊對著陽光晃動冰錐,一邊指著雪地:“看,彩虹!”
“你從哪兒搞來的?”薇恩望著那一小片蹦蹦跳跳的彩虹,臉色微微發(fā)白,“魔法?你不會……是在路上用魔法做的吧?”
“我是用手搓的�!崩私z察覺到了她的緊張,帶著一絲歉意笑了笑,冰塊的一棱恰好卡了進去,“冰是從馬車上掉下來的,你沒這樣玩過嗎?”
“……沒事的,薇恩�!彼傅匦α诵�,把滴著水的冰錐隨手丟到腳邊。冰錐砸在雪面上,帶著一聲悶響,硬殼底下干燥的細雪隨即蓬地一聲炸出了一小撮�!拔抑牢覀冊谀膬骸!�
薇恩緊張地呼出一口氣,無奈地點了點頭。她在德瑪西亞的事還未處理完,宅子的交易還沒結束,原定的交接時間就是這星期了。她猶豫過是否該把拉克絲暫時留在鈴塔瓦島,讓她遠離這片陰影重重的土地。但話還沒出口,拉克絲已經(jīng)先一步搖頭,語氣平靜卻堅定得沒有轉圜的余地:“我不能自己留在這里�!�
薇恩沒有立刻回應。她想了想,斟酌著開口:“回去總歸有些危險。我不知道你家人找你的意愿有多強……”
“你真的這么想嗎?”拉克絲繞到她面前,目光穿過染色鏡片直視她的眼睛,“分明是我不和你在一起的話,才叫危險。”
薇恩無言以對,她明知道這番勸說是違心之舉,只好別開視線。畢竟習慣這個人的陪伴之后,再想象她抽身離去的樣子,竟然意外地困難。在檢查信箱的時候有人幫自己扶著院門,歸置行李的時候對方能幫忙把冷冰冰的壁爐點燃,完成任務后她還會像只小狗一樣蹭到身邊來討幾句夸贊。她已經(jīng)開始習慣這種陪伴,也不再那么急于回到那種終年獨居的生活里去了。
“那也不錯,”薇恩妥協(xié)般地回答,“你還可以和教會那邊的熟人道個別,如果你愿意的話。”她記得拉克絲那時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眼中露出一點晦暗的、難以描述的失落。
薇恩一邊將信箱里滿滿當當?shù)膱蠹堈沓梢化B,一邊看著拉克絲一瘸一拐地,在通往門口的積雪里艱難鏟出一條小道。報紙一天不少,都是首都印了強制派發(fā)給每家每戶的,粗糙的紙張上,油墨被強塞進來的新一期報紙刮得花花綠綠,她好不容易才從那一堆報紙里掏出寫著自己名字的信封:“又一封確認交房的日子的信,急什么!”她惱火地掏出鑰匙,一邊夾緊胳膊下的報紙,“雪不化,他根本搬不進來�!�
或許因為回城的渡船沒有那么悶熱,拉克絲的氣色比去時明亮不少。她點點頭,抽出薇恩腋下那兩捆皺得像干海帶一樣的報紙,小心攤平,飛快地掃過版面。薇恩脫下斗篷,拎出房門,拍去上面地積雪,注意到她神色忽然緊繃,便放緩了動作,“怎么了?有人登報找你嗎?”
“……是改建�!崩私z低聲說,語氣忽然沉了下去,“艾爾雅住著的貧民窟,要改建成‘免費’的技工學堂了�!�
“是你以前說的那個……她和你很熟?”薇恩眉頭一緊,疑惑地湊近。報紙的頭版不外乎又是嘉文四世在斷壁殘垣中被眾官員簇擁巡視的畫面,只不過被鉛字包裹的插圖已被更清晰的照片取代,看來那些在邊境被扣留的東海岸好貨,終于送達皇帝的書桌了。報紙上描繪的新學堂計劃慷慨到不切實際,政府承諾為所有無力求學或找不到師傅的青年提供免費技工培訓,課程涵蓋木工、園藝、采石與建筑,甚至還包括宿舍安排。曾居住于原地的居民也將獲得優(yōu)先報名資格。
“我不信……怎么可能這么快?”拉克絲翻過頭版,手指顫抖,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日期赫然是五天前——也就是她剛離開德瑪西亞的第二天。
——為什么?她一瞬間覺得,什么東西正在她未曾注意到的地方悄無聲息地重塑著現(xiàn)實,以一種她無法反抗的速度——政府的態(tài)度怎么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有這么大的轉變?
仿佛看見無數(shù)雙眼睛不眠不休地追在她身后,姑姑緹亞娜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在她腦中閃現(xiàn),像一枚錐子,刺進她神經(jīng)的深處,她當時只覺得那是姑姑慣常的施壓手法,用夸獎和贊許編織起一層層牢籠,讓她乖乖地呆在家里——而當她終于想回頭探尋真相時,那些目光早已隱去,只留下輕蔑的談笑聲,伴著譏諷和勸誘,催她低頭就范�!啊悴幌矚g這樣的提議?”她早該明白,就連教授的課程都避開了她最痛恨的國家歷史課,這說明她的抵觸,早已被他們看穿得一清二楚。
“報紙上的東西有幾句真?”
薇恩從拉克絲顫抖的手中接過報紙,臉上滿是困惑,明顯還沒意識到這條新聞對她伙伴意味著什么,“這和你有什么關系?”
“我……我不知道,”拉克絲幾乎是喘著氣搖頭,“可他們現(xiàn)在真的開始重建了……比我想象中還快,根本不給我反應的時間啊。我連為什么都不知道……”
她抬起頭,臉色慘白:“我該怎么辦?艾爾雅她會無家可歸的!”
大雪過后的貧民窟格外寂靜,急促的馬蹄聲回蕩在殘垣斷壁之間,清晰得刺耳。通往這里的道路長年失修,只能憑著記憶避開路面的裂縫和泥坑。路旁的積雪早已凍結成灰白的冰塊,枯草與污水交纏,匯聚成泥濘不堪的洼地。租來的馬匹相當年輕,步伐躊躇不前,在濕滑的路面上載著二人艱難前行。
每次來到這里,情況都只會更糟。那些原本搖搖欲墜的草皮屋頂,現(xiàn)今早被風雪撕扯得無影無蹤。上次勉強還立著的木房,這次干脆只剩一面孤零零的墻壁。拉克絲快步穿梭在廢墟之間,眼中所見的只有越來越多廢棄的屋舍,和越發(fā)陌生的空曠。
“你為什么這么著急?外面到底有多危險,你不是不知道。”薇恩壓低聲音,目光飛快地掃視四周。
“不會有事的,”拉克絲下意識地摸向斗篷的領口,摸到一直掛在脖子上的藥瓶,收緊手指將它緊緊握住。她早已凍得面頰發(fā)麻,還是迅速翻身下馬,踩進泥濘:“現(xiàn)在最危險的不是我。征地重建的聲明都登報了,軍隊隨時可能過來驅趕他們,艾爾雅可能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
“軍隊隨時能過來?那我們也可能隨時撞上他們�!�
薇恩伸手拽住她的斗篷,強行讓她停下腳步,“你先去安全的地方躲著。我找到她,再帶去見你。”
“你不認識她�!崩私z喃喃說著,眼神卻沒有焦距。
“那你應該給我更多線索,像其他那些委托人一樣!”薇恩皺眉,她把韁繩抖了抖,纏繞到手腕上,雙手扶上拉克絲的肩膀,“現(xiàn)在我知道她是個女性,獨居,比你年長。還有呢?其他特征呢?”
拉克絲愣了一下,像是被具體的問題拉回了現(xiàn)實:“她駝著背,褐色眼睛。頭發(fā)顏色……我不知道,她總是包著頭巾�!�
“如果軍方找到她——”
“教會的人知道我資助她,教會的資助人也認識我�!崩私z語速忽然加快,“對,只要她提到我,就……”
“提到你?”薇恩厲聲打斷她,“你難道忘了自己是從皇宮里逃出來的嗎?軍他們巴不得借她引你現(xiàn)身。你真的想好后果了?”
“可是我必須得去!”拉克絲聲音發(fā)顫,“如果我又遲了一步,她可能會……”
她說不下去了。她只知道她必須確認艾爾雅是否平安,那些住在這里的熟面孔是否還在。但她也隱約意識到,那份沖動,不只是責任驅使——更像是一種無法割舍的執(zhí)念。就算此刻就撞上她的姑姑,那個勸她用一紙婚約換得權勢的家族長輩;哪怕兄長蓋倫已在等她回歸;哪怕拜恩格羅大公就站在他們身后——她也不愿再后退一步,她只想揪住那些秘密中黑暗處,那些毒藤一般纏繞著監(jiān)視著她的東西全部焚燒殆盡,順著那些貪婪的血管,把連通著的密密麻麻的眼睛一口氣提出來,摔在地上踩個粉碎。
憤怒和羞辱早已沖淡了恐懼,她意識到自己淚流滿面,便想用力甩開薇恩的手臂。但最終她只是輕輕地抽出自己的右手,別過頭,手掌向著自己的臉頰,像是要把一切都按回身體里一樣,發(fā)泄似的狠狠抹下去。
薇恩松開手,語氣緩和下來�!澳闶桥滤麄兌急弧弧幚怼魡�?”
她想到前些日子再次路過的犀背街,火災的灰燼尚未冷透,木材和泥沙已經(jīng)整整齊齊地堆在路邊,新的工地和腳手架也已經(jīng)搭起。工人們在寒風中喊著口號,仿佛被重新上了發(fā)條的機器。她不知道當時報紙上承諾的免費住宅是否也有犀背街災民的一份,只見到越發(fā)寬敞平坦的道路和嶄新的樓房,那些“不體面”的人們,用襤褸的衣衫裹緊自己,仿佛走進了與這里毫無交集的新城邦,不知不覺地消失了。
重新將拉克絲摟近,薇恩輕拍著她的后背,斗篷下那具身體瘦得幾乎要被風吹倒�!八麄冇腥ヌ�,有辦法逃出去的。加茲拉那兒有辦法把人送出城去,我跟過幾次,很簡單的�!�
終于來到那條熟悉的丁字路口,艾爾雅的家依舊算得上完整,院墻的木樁上纏著阻攔人翻越的鐵絲圈,墻壁的裂縫甚至有新的泥漿修補的痕跡。拉克絲快步上前,敲響木門:“艾爾雅!你在嗎?”
木門裂縫處的光線仿佛細微地閃了一下,她把臉頰貼上裂縫,向里張望,又持續(xù)拍起門板。
薇恩則默不作聲地繞進院內,院落里地窖的入口被木板遮蓋,薇恩伸手掀開,下面是糊得死死的灰泥,只露出一根孤零零的秸稈。院內里散落著一些竹竿和黑色麻布,像是原本用來遮蓋什么東西,卻被人硬生生扯下來的。薇恩有些失望地低頭,正想回到前門,腳下卻踢到了一個堅硬的物品——她從那堆黑色地麻布下把那個玩意兒掏了出來,原來是個燒瓶,里面殘留著一層渾濁的液體,燒瓶上則赫然刻著除魔師的徽記。
“拉克絲,我們恐怕該走了。有除魔師來過!”薇恩立刻警告。
但這警告并未傳入伙伴的耳中,拉克絲從門前退開,視線在破敗的街道中游移,“她不會走遠……一定還在附近。薇恩,你從那邊的小路幫我找找!”
薇恩皺眉,抬手將燒瓶晃在她面前,“你沒聽見嗎?除魔師來過,這兒已經(jīng)被搜查過了,艾爾雅不可能還在這里。而且分頭行動太危險!”
“可她不是法師,除魔師沒有理由帶她走�!崩私z的眼神逐漸清晰,聲音也恢復鎮(zhèn)定,“對,所以一起行動才更奇怪。再說我是教會的人,是冕衛(wèi)家屬,來視察貧民窟本就是職責所在,無論遇見誰,我都能解釋�!�
她忽地抬起頭,直視薇恩,眼中再不像先前那樣迷茫:“他們不會輕易對我下手。但你——”她打量著薇恩的獵人裝束,“如果見到軍人,你只說自己是迷了路,立刻離開就可以了�!�
她攥緊斗篷的領口,指向那條狹窄的小路,“只要這一段。我走一遍就回來。你也是,看見她,就把她帶到這里來,我們再決定下一步要怎么辦�!�
是不是有太多事情應該對自己說明了?薇恩緊皺眉頭,目送她的伙伴幾乎小跑著消失在對面巷口。一聽到貧民窟的消息,她就像被火燒著了一樣沖了出來。她以為這樣的援手能持續(xù)多久?即便找到艾爾雅,接下來又該如何,離開了德瑪西亞她一個人該怎么生活?薇恩從未設想過,自己的生活會因此多出一個人,更別說還要額外牽掛一些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但拉克絲似乎把這種拯救他人的行動視為理所當然,甚至是一種近乎狂熱的執(zhí)念。她投入得毫不猶豫,仿佛只要別人需要,她就必須回應。
可那些人呢?那些你幫助過的人,又有誰為你做過什么嗎?這話終究問不出口。雖然會生出許多困惑和不滿,但拉克絲也是出于與眼下同樣的使命感走近自己,薇恩只覺得自己沒有立場做出這種質問。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回過頭,看見遠處的拉克絲從一間房子里倒退出來,踉蹌著又向另一戶人家走去,身影消失在門后�;厣砝^續(xù)牽著那匹年輕的小馬緩步向前,目光所見處只有虛掩的木門和破裂的墻體,如果不是拉克絲親自把她帶到這里,她根本不會相信這片區(qū)域竟然在持續(xù)接受著教會的扶助。寒風尖嘯著從廢墟間穿過,帶著隱約的臭氣和焦糊味,撕扯著她斗篷的兜帽。她瞇起眼睛,一手攥住領口,另一只手煩躁地把被吹歪的眼鏡推回原位。
她一向對自己的觀察力相當自信,尤其是在拉克絲剛住進她家的幾天,自己每每出門時都會小心翼翼地檢查家門附近的每一個角落,前門、后院、籬笆——想著一旦出現(xiàn)尋人的告示,或者更加隱晦的,但暗示著政府動向的標語或口號,她可以立即有所反應,不讓她的伙伴再次陷入與她那腐朽的家族帶來的危險——
可她忽然停住了腳步。她真的在意嗎?對方真的同自己一樣,把那些事情視為危險嗎?
她越走越深,四周的景象愈發(fā)破敗,這里不像是貧民區(qū),倒更像是一片被城市遺忘的死地。薇恩停下腳步,把小馬拴在一戶門邊的欄桿上。那馬匹顯然也察覺到了不對勁,鼻翼一張一合,吐著白霧小聲嘶鳴。她不耐煩地拍了拍它的頸側,順手推開一扇虛掩的門。
迎面撲來的灰塵讓她眉頭緊皺,這里早就沒有活人居住的痕跡了,一個裂開的水桶斜倒在地上,墻角堆著破碎的器皿和瓦片,像是曾經(jīng)被匆匆遺棄的痕跡。走進另一間房子,景象也別無二致,灶臺雖然完整,鍋子卻早已被帶走,爐膛里淺淺的焚燒印記也已經(jīng)難以辨認。
住在這里的人大概早就預見了德瑪西亞政府的效率。凡是皇帝決意要征用的地方,往往不過一夜,便能被清掃得干干凈凈,五天的時間足夠他們抹去一個社區(qū)的全部痕跡,這場搜尋本就注定不會有任何結果。她不愿去設想那個“艾爾雅”到底是什么樣的人,無論她是誰,恐怕都和那些曾在她接到的委托中遇見的百姓沒什么區(qū)別,每一位都帶著迫切的眼神,仿佛只要有人接下了他們的委托,他們未來人生中的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似的——仿佛她接下的不是一個單獨的事件,而是他們今后整個困難重重的人生。
她謹慎地走出房門,牽起小馬,輕輕掩上那扇已經(jīng)松動的門。繞回艾爾雅家的后院,拉克絲依舊還沒有回來。院子空蕩蕩的,薇恩踏過散落滿地的麻布,走進院子向四周環(huán)視。屋內的擺設與其他幾家別無二致,低矮的灶臺旁放著一只裝水的瓦罐,兩個木桶放在爐灶對面的墻角,唯一不同的是空氣中甚至彌漫著一股奇異的濃香——薇恩頓時警覺,這香味與這種破敗的貧民窟宅子未免太過格格不入。順著香氣的源頭走向床邊的衣柜,那柜門殘破不堪,上半邊的螺絲已經(jīng)松脫,底部還被人踹出了一個大洞。她眉頭微蹙,檢視起柜子的內部,果不其然,那衣柜的背面根本就是空的,里面藏了一扇虛掩的暗門。她屏住呼吸,靜靜地聽了片刻,悄無聲息地抽出匕首,側過身小心翼翼地跨入那道門。
沿著樓梯向下走,水果發(fā)酵的香氣逐漸濃郁。地下室的空間狹小,卻比地面溫暖許多,下到底部,房間里酒精的味道便十分明顯了。借著樓梯投下的微光,能看到墻角幾個空蕩蕩的儲物架,以及一個像是工作臺的木桌。桌上凌亂地擺放著幾個破碎的瓦罐和空玻璃瓶,墻邊倒著一個沒有蓋子的木箱,棉布被隨意扔在一旁,幾個蘋果滾落出來,有的甚至被踩碎,狼狽地散落在濕滑的地面上。
除魔師沒有艾爾雅的把柄?這里無論怎么看都是一個違規(guī)的私人酒坊,盡管設施簡陋,產量必定不高——且不說這種貧民規(guī)格的房屋,在法律中是不能擁有地下室的,薇恩拿起一個空玻璃瓶打量著,按德瑪西亞驚人的酒價來算,僅僅兩個瓶子的量就足夠酒窖主人一個月的溫飽,也足以讓她被拉到鞭刑架上,或者監(jiān)禁至死。
薇恩沉思片刻,徑直轉身走向樓梯。腳剛踏上地面,門口的光線忽然晃動,一個瘦小佝僂的身影突然向外逃去——薇恩沒有猶豫,三步并作兩步,單手抓住了那個人的肩膀,將她扳了回來。女人驚叫一聲,手忙腳亂地掙扎,褐色的雙眼里滿是驚恐,直到薇恩一把捂住她的口鼻:“你是艾爾雅?”
“你們還是殺了我吧!”女人啞著嗓子大喊,癱倒在地,“我已經(jīng)保證會離開了,家都被你們砸了,我認,我什么都認。你們說我偷、說我釀酒、說我勾結法師也好,可你們不是說,不會再動手了嗎?為什么不把我殺了?”
“我不是政府的人。”薇恩松開了手。
對方愣了一下,也停止了掙扎,只是坐在地上低低地抽噎,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兩天前一個身材魁梧的軍官突然闖入,將她的家翻得天翻地覆;而第二天,又來了一位更高的官,言辭冷峻,說她用偷來的錢修建地下室,還長時間非法占用公地。
“可我就是一個沒了孩子的寡婦,我怎么有本事……”她啜泣著,“我家那幾個男人……早幾年就被他們抓走,再也沒回來。”
“不會再來了。”薇恩伸手拍拍女人的后背,低聲說道,“你可以離開這里,我們有辦法把你送去安全的地方�!�
“我能去哪兒?我誰都不認識,連鄰居們也都一個接一個地不見了�!卑瑺栄盘痤^,眼中是徹底的迷茫。
“拉克絲會幫你安排的,”薇恩掂量著語氣,“她看到了報紙,就趕著讓我來找你了。我們可以在這里等她回來。”
艾爾雅聽得一愣,神情有些迷惑:“可是……可她已經(jīng)回去了啊。剛剛……我是在小吉迪家見到她的,她是和她哥哥一塊走的�!�
“什么?”薇恩的心一沉。所有的不安、恐慌與心底不斷躁動的臆想在此刻一并浮了出來。事情正滑向她最不愿看到的方向,拉克絲跟著冕衛(wèi)家的軍官一同離開了貧民窟?她究竟是被強行帶走,還是自愿離開的?這問題如鋼針般插進薇恩的腦海,她原以為就算需要面對拉克絲“回歸家族”的決定,自己也可以做到毫無波瀾,只要對方平安,沒必要追問太多,但這些自我勸解像狂風中的草房一樣,被艾爾雅無意的說明瞬間瓦解。
“她應該不會有事的!”艾爾雅見到薇恩瞬間陰沉的臉色,急忙解釋道,“那她哥哥是個軍官,還有一個跟她一起的老先生,他們……他們看起來對她很尊敬。應該不會當眾動手的,我想……”
艾爾雅的聲音還未說完,薇恩已然起身,“你要去哪兒?”她下意識伸手想拉住對方,但薇恩已經(jīng)奪門而出,翻身上馬,一瞬間就不見了身影。她只覺得自己的神經(jīng)像一束拉到極限的弦,正在一根接一根飛快地斷裂,已經(jīng)不再想象對方是如何離開的,是被拷進沉重的禁魔石手銬,像所有其他的法師那樣,還是與父兄談笑著,心甘情愿地坐進詳盡的馬車——交替的想象在腦海中爆炸,幾乎將她撕成兩半。
通往城區(qū)的路只有眼前這一條。只要她夠快,一定能在馬車拐進皇城主路之前追上他們。韁繩被她攥得發(fā)白,視野兩側的廢墟與雪墻飛速向后倒退,在她的余光中逐漸模糊。她仿佛已經(jīng)看到那屬于皇親貴族的豪華馬車,藍底鑲著金邊的蓋布上冕衛(wèi)家的家徽,正嘲笑一般向她飄揚著。
“那么我的妹妹就先交給你照顧了……軍團長那里還有些事,明天這個時候我們會來接她�!�
夕陽的余暉在天際燃燒,逆光中蓋倫投來一抹陰冷的微笑,仿佛在宣告拉克絲逃出皇宮那天施予他的恥辱,終于讓他等到了復仇的時刻。
“那是必然,你們放心……”大公心照不宣地點了點頭,笑聲帶著些掩藏不住的焦急,“拉克珊娜在我這兒非常安全�!�
寒冷的寂靜中,自己微弱的吸氣聲仿佛也被放大了數(shù)倍,拉克絲下意識地握住披風的領口,皺起鼻子壓制著呼吸。大公裹了件深藍色的毛呢緊身外套,頂著與外套同色的款式老舊的禮帽,每當他笨拙地挪動坐姿,身上便彌散出一股混合了麝香、硫磺和頭油的刺鼻氣味,隨著他邁下馬車的動作,那味道在一瞬間被寒風沖淡,然而下一秒又頑固地冒了出來。
——拉克絲震驚于大公竟然擁有如此海量的禁魔石。除非皇帝賜予,沒有人可以私自開采和使用禁魔石,就算是冕衛(wèi)這樣顯赫的家族里,也只有緹亞娜姑姑和蓋倫擁有禁魔石制成的鎧甲,用它建造宅邸更是自己想都不曾想過的僭越�;野咨氖鲈簤ο褚蛔薮蟮睦位\,院內修剪得整齊的灌木上堆滿了厚厚的積雪。腳下的禁魔石地面筆直地延伸向遠處的大公府邸,外墻的墻根每隔三個窗戶就有一只魁梧的守衛(wèi)滿眼戒備地駐守在那兒。路面的石板嚴絲合縫,與院墻散發(fā)著一模一樣的青白色的冷光,被夕陽粉金色的光芒沖刷,像皇宮一樣肅穆而刺眼,讓她連呼吸都相當吃力。身側的光線忽然轉暗,原來是兩個大塊頭守衛(wèi)堵了上來,擋住陽光,也把她與仍然駐足在馬車旁的父親與兄長完全隔開,示意她只能前往府邸的方向。
“哎呀,你們放開她�!贝蠊穆曇舨痪o不慢地從背后響起,守衛(wèi)像是沒有完全聽懂這個命令,又像是在執(zhí)行這指令的弦外之音,一個將拉克絲帶向宅子,另一個仍然堵在原地。粗糙的羊毛領把拉克絲的脖頸磨得十分刺癢,她想要伸手去撓,手臂卻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按住一樣動彈不得。
整個返回皇城的路程上,拜恩格羅大公就在她的對面,審視的目光像只爬行的蛤蟆,自下而上地,從她鼴鼠一般粗糙的裙子起,滑過披風盤繞上她泛紅的脖頸。氣氛與年前回家時十分相似,他們的態(tài)度恢復成她兒時幾乎未曾體會過的噓寒問暖的模樣,詢問著她在教會中教授過的課程,試探她對成為新學堂教師的意向。教會的薪水有按時給到手里嗎?孩子、難民和囚犯是不是還那么難以應對?有不好的事情一定要告訴家里人,姑姑就住在皇城,隨時可以給你幫助,現(xiàn)在連大公都愿意成為你的后盾。從你們小時候起,兩家就已經(jīng)交好,王宮宴會的那天大公很想多了解了解你,但賓客太多,沒有機會——就連她敲開小吉迪家門的瞬間,眼見到跪在地面中央的艾爾雅的時候,他們的態(tài)度也是一樣,沒有人發(fā)出任何吼叫,甚至連一句責罵都不曾有,拜恩格羅大公更是在見到她的剎那就笑臉盈盈地迎了上來。
“沒什么,我們今晚去大公家坐坐,有事情想問問你�!本瓦B蓋倫也只是淡淡地這樣說著。他們像是裝作集體失憶似的,絕口不提拉克絲用傳送術,在兄長與家仆們的面前逃出皇宮的事情,像是她的離經(jīng)叛道,那些爭吵與對抗,從來沒發(fā)生過一樣。
根本不敢在這里測試禁魔石的活性,不知道好運是否會再次眷顧自己。被兩只猩猩一樣的守衛(wèi)死死地盯著,她在手心放出哪怕一點蠟燭樣的光亮,也都會被他們看在眼里,并當場按倒在地。父親和蓋倫已經(jīng)鉆上了大公的馬車,四匹披著銀色鎧甲的駿馬整齊地調轉馬頭,緩緩駛離大公府的庭院。她感覺后牙都被自己咬出裂縫了。
在被押離貧民窟的當下,她眼睜睜地瞪著艾爾雅,趁著父兄和大公的視線沒有集中在她身上時,拼命用唇語對她無聲地喊著“快逃”,不知道艾爾雅是否明白了自己的暗示,能夠在她收拾完眼下的這一切,在那些人重新殺回貧民窟之前,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
而與她分開行動的伙伴——想到這里她被愧疚和焦躁捶打的心臟又開始刺痛。她只希望薇恩還像她們從前合作時那樣,搜索無果后便會獨自回家,安全地退出這個本該與她無關的局面。
大公此時正邁步走過拉克絲的身邊,帶著無需掩飾的輕蔑笑容,守衛(wèi)們緊隨其后,逼迫著她一步步挪進府邸的正門。眼望著泛光的門縫逐漸變窄,最終砰的一聲合上。玄關里幾乎沒有任何光線,兩側房間的窗簾也是緊閉的。那一瞬間她又卑鄙地開始期待,期待那個獵人裝扮的身影,能夠出現(xiàn)院子的某個角落,抑或是大廳里書櫥的陰影中,也像從前她們合作時那樣,向自己點頭示意,仿佛隨時可以接應一般。
管家點燃了走廊與書房的油燈,卻不肯拉開任意一扇窗簾,明明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拉克絲被帶到書房墻邊的爐火旁,那里擺著大公的陶瓷面兒的金屬茶幾,茶幾的一角是熱茶,靠近中央擺著個十分明亮的華麗油燈,另一側還補了支蠟燭。蠟燭旁放著墨水瓶和蘸水筆,茶幾的正中心擺著一本厚重的書本,外皮包裹著漆黑的皮革,不知被翻動了多少次,書本的邊緣已經(jīng)被摩擦到泛著油光。大公端著他的墨水和蘸水筆,晃悠悠地接近這邊,他換上了居家的黑色綢緞長袍,拄了根黑漆漆的手杖,手杖頂端鑲了塊碩大的紅色寶石,在昏暗的屋子里竟像是會自己發(fā)光似的。
他從腋下取出一本支票和幾張草紙,啪地一聲把它們丟在茶幾上。拉克絲記得他在教會里簽發(fā)支票的樣子,洋洋灑灑地簽了半天,寫下的數(shù)額卻相當吝嗇。她記得那時自己接過支票,與修女姐妹們一同走向保存支票的房間,一邊摸著自己口袋里新備的修改藥水。她不會對所有資助人使用這種藥水,也許是因為其他資助人都沒有他的官位這么顯赫,也可能是因為在報紙上太多次見到這個家伙的臉,她在對拜恩格羅大公的支票出手后,也沒再急著尋找下一個目標了。
“坐�!�
大公伸手,示意拉克絲坐到茶幾后的裹布長椅上,自己在另一邊的扶手椅中坐下,攤開那本皮革包裹的書簿,緩緩地翻找起來。
是賬本。無需多言,她知道一定會是這樣。拉克絲一邊坐下,一邊試圖在這昏黃的燈光中看清那上面的字跡。每一頁的最前面都是金幣的數(shù)額,跟著一排排的人名,但那書寫筆畫又細,字體又小,款項后面的名目忽長忽短,她繃緊眼珠也只能瞄到一兩個好認的姓氏而已。
“你很喜歡管錢��?”大公瞧見她急迫的目光,嘻笑著,“你跟了我,以后表現(xiàn)好的話,這些都會讓你學著看的�!�
“我沒這打算�!崩私z忍住嘔吐的沖動,大公沾滿發(fā)油的頭頂就戳在她的面前,她鼻腔內滿是這股像是在掩蓋什么似的濃烈香味,不知這香氣的來源究竟是屋子里的熏香,還是身旁兩個衣裝筆挺的守衛(wèi),抑或是大公這顆油亮的腦袋。
“你姑姑對你一直非常上心,甚至勝過你的父親。你明白嗎?她對你那些被資助的‘朋友’可比你想象中要了解得多。尤其是你特別關照的那一位,她住的那片貧民窟可是整個黎明之城周邊最麻煩、最危險的地方�!�
“姑姑原本可沒跟我這樣說過。年前她還告訴我,那片貧民窟根本沒有任何改建的可能性。”拉克絲直視著大公眼鏡上露出來的視線,因為坐姿筆挺,倒更顯得她像是在俯視著對方,“畢竟誰會愿意花精力在一群法師聚居的地方呢?”
“正因為如此,我才主張在那里建學堂。這個城邦總得向前看,那群人也不可能永遠腐爛在那里。不法之人可以被教化,甚至法師也是如此。與他們打交道,你不是最有經(jīng)驗的嗎?”
“我不懂你的意思。教會的工作都是大家一起做的,我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那自然,沒有人不需要幫助,很多事情一個人做總會有些紕漏……噢,在這兒�!贝蠊膊辉僖笏幕貞�,他翻到了賬本上想要的那一頁,倒是毫不遮掩地把賬本轉過來,指向那上面的一行,敲了敲:“看清楚,這一行,照著抄下來。”
他指著的那行,正是教會的地址和收款人的名字。果不其然,她無數(shù)次設想過這一刻:也許是在家族的審問下,或是在監(jiān)牢的陰影中,甚至是在絞刑架前。但現(xiàn)實遠比想象中更加荒謬。她悄然深吸一口氣,手心用力攥緊裙擺,迎上大公蛇一般冰冷的目光:“為什么?
“全部用大寫來抄�!贝蠊徊焕頃馁|疑,手指繼續(xù)敲擊著賬簿上的那一行字。她看見那修剪得規(guī)整的指甲,嵌著幾枚沉甸甸的戒指,其中一枚祖母綠的光澤閃閃發(fā)亮,另一枚與手杖頂端的紅寶石交相輝映。十二枚金幣,她在修改藥水的幫助下分四次取出,兩次是去年異常寒冷的冬天,她為前去救助的村子多買了幾十件粗羊毛外套,一次是為了小吉迪告急的病情,最后一次她想不到買些什么,就直接把兩枚金幣塞給了犯著肺病的艾爾雅。只怕再取這么多,也遠不及大公手上任意一枚戒指的零頭。
“我拒絕�!彼站o放在膝上的拳頭,“你若懷疑,可以去提告,我沒有義務在這里順從你的無理要求。
“這張支票可是你親自經(jīng)手的,我簽署給教會的時候,你就在場�!贝蠊樕系男θ菀呀�(jīng)完全消失,他稍稍直起腰,手指仍然按在賬本上數(shù)額錯誤的那一行,“你不會以為我不知道吧?”
“教會的帳目隨時可查,你懷疑我,那就去法院,他們可不敢不受理您的案子�!庇泻怪檠刂私z的鬢角緩緩滑落,她擠出一個譏笑的表情,細微地歪了歪頭,讓頭發(fā)擋住那會暴露她慌亂內心的汗滴。“我也只是偶爾去幫他們跑腿提錢�!笔堑�,總共十二枚金幣,她了結上一份任務以后,包里的積蓄已經(jīng)足夠賠償,頂多再補一場鞭刑,也不至于要了自己的命,她不想像個物件一樣被莫名其妙地困在這暗無天日的小房間里,更何況大公的目的,明擺著不是要回這十二枚金幣。“沒什么好說的,在見到姑姑和法官以前,我不會按你說的做任何事。”
“你姑姑可是特意安排你過來的。銀行那幾張莫名多出的支票金額去了哪里?貧民窟的酒窖?還是魔法師公會的密道?”大公把賬本往拉克絲的方向輕蔑地一撂,“親魔派的小姑娘,我可聽說過你的事跡�!�
“我可沒有經(jīng)營酒窖的朋友,大人,這是污蔑。”拉克絲嗤笑,“你指的不會是我父親的酒廠吧?那你可找錯人了。”
“別以為我們什么都不知道,小姑娘�!贝蠊朴频刈ミ^一旁的手杖,站起身,“你和那些貧民窟法師朋友,你們的接觸,早就超過教會的正常扶助范圍了,你還想制造出第二個多格本的塞拉斯嗎?”
“我那時候還不到二十歲,您不能體諒我嗎?”拉克絲昂起頭,壓住聲音中的顫抖,跟隨大公站了起來,還沒站穩(wěn),兩個守衛(wèi)便飛快上前,一左一右,按住她的雙臂,將她狠狠壓倒在茶幾上。膝蓋猛地撞在桌角,劇烈的疼痛讓她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但她隨即咬緊牙關,目光落回大公的手臂,“——要用這么濃的熏香去遮蓋的硫磺味,柳木法杖,紅色寶石,還有增幅戒指?大人,您自己也不是嚴格的廢魔派吧!”
“哦?”這質問反而勾起了大公的興趣,他兩腮的皺紋微微舒展,不但沒有制止守衛(wèi),反而饒有興致地俯視著拉克絲狼狽的姿態(tài),“孩子,你真的很急躁。嚴格的廢魔派……在這個城邦里,從來就不存在。以為你掌握了什么把柄,能用來威脅我?你打算向誰去舉報呢?”
“你說什么……”
“還是在這里好好休息一晚吧,瞧你眼里這些血絲……”大公嘆著氣,向兩個守衛(wèi)抬了抬下巴,守衛(wèi)強硬地將她拖出茶幾和沙發(fā)的縫隙,向著書房外狹窄的樓梯快速離去。
大公輕哼一聲,把方才坐過的椅子慢慢拉回原位,重新坐下。他的手掌緩緩按在賬本上,漫不經(jīng)心地往后翻了兩頁,視線定格后,臉上浮起一絲陰冷的笑意�!肮芗�!”他望向黑暗中腳步聲傳來的方向,“去浴室?guī)臀覝蕚錈崴�,再送一杯藥茶,到臥室里去�!�
“是,大公……”管家聽到“藥茶”二字,便立刻領會了意思,他恭敬地靠近茶幾,指了指上面的賬簿,“那這些,我先替您收起來?”
“不用了,就放在這兒�!贝蠊糁终龋鲋従徴酒�,指間的紅寶石像是感應到什么似的,在燭火下閃爍起幽暗的光澤,“你去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