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那麻袋太大了。明顯不是人的骨架,下半身卻透出人腿的形狀。
薇恩站在塔的外墻邊,半晌都沒有動彈。雨還在下,阿蘇達早已喊過解散,那些沒被她帶進白樓的士兵已經(jīng)三三兩兩散去,低聲聊著笑話,有人擤鼻子、有人抱怨工傷怎么上報。塔門重新合上的聲音像是石板被拖著壓到她的頭頂,把她牢牢困在原地。
她背靠冰冷的石墻,雨水順著工服的下擺一滴滴落在地面,啪嗒啪嗒地響。風帶著水滴像刀子從臉上刮過,浸著汗的頭皮緊繃著,臉上熱氣蒸騰,身上卻冷一陣暖一陣地急劇交替。
——恐怕她剛才看到的,就是這里被稱作“惡魔出生地”的原因了。
眼前還殘留著剛才那團麻袋晃動的輪廓,那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種“人”形,龐大肉身需要四個人合抱,邊角露出的絨毛,則像是未長成的獸胎——那到底是什么?她不是學者,也不懂術式,弗蕾教過她些皮毛,但也是偏重防御與反制,真正的召喚和惡魔學知識她幾乎一無所知。那身形和將死的弗蕾重疊在一起,可直覺告訴自己,她與眼前的東西不是一個級別。
可她沒有線索,也不知道要去哪確認。
“你怎么還沒走?”阿蘇達推開塔門,風從她斗篷下卷出一股寒意,薇恩下意識打了個冷顫。她瞥了薇恩一眼,沒有掩飾眼神中的不耐煩。但薇恩沒動,她靠在門口,像是被什么東西黏在地上,只低聲問:“你每晚的夜班都這么過?”
阿蘇達沒立刻回答。她抬手擦去下頜的水珠,低頭盯著自己的掌心,上頭還帶著些沒來得及擦凈的焦灰和繃帶纖維,那股硫味仍然纏在她的制服和綁帶里。
“是,”她最終說,聲音干巴巴的,“夜班就這樣�!�
她沒有再說,轉身離去,腰間的鑰匙串一晃一晃,發(fā)出清脆的金屬響聲。薇恩仍站在那里,仿佛沒聽見她漸遠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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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邊的黑板上依舊是整整齊齊的積分榜。今日加分者的編號從上到下排列,她直接跳過所有“榜首,目光掃向b區(qū)。果然,b98沒有出現(xiàn)在任何一行。
塔樓中那名傷者穿的正是b區(qū)的囚衣,袖口露著磨損的棉線,血跡都未擦干。哪怕他已被轉進塔區(qū),就算只是作為“材料”,也仍然身在營地里,理應在板上留下一份記錄——但做記錄的人明顯不這么想,編號被毫不猶豫地抹掉了。就像c139一樣。
她望著碗里的湯,那混著菜渣的淺色液體忽然變得像冰碴混進的泥漿,根本咽不下去。她勉強抿了一口,又放下勺子,手指搭上有些發(fā)涼的豆餅——也放下了。
把餐盤歸還后,她快步穿過走廊,沖回寢室,一頭扎進床位——但根本沒法入睡。按理說她早該筋疲力盡,可剛閉上眼,腦海里就被那塔里的麻袋,黏膩的血跡,和燙手的鎖扣充滿。她睜著眼,死死盯著天花板,眼皮都不眨一下。墻縫的風吹得她后頸發(fā)僵,她只想爬起來,再去干點什么,不然腦子就要反過來把她吞噬了。
她猛地坐起來,一把掀開斗篷:“我能換班嗎?我這狀態(tài)能扛得住�!�
阿蘇達已經(jīng)開始打盹,她裹著斗篷,從她的床鋪方向懶懶地瞥了一眼:“你睡不著關我什么事?我要補覺。你真有精神,就去把水缸刷了�!�
“我是說去塔區(qū)�!鞭倍髦苯亓水敗�
“現(xiàn)在不是你想去哪就去哪的時候。”阿蘇達揮了揮手,語氣煩躁,“睡覺了,別吵�!�
薇恩沒再說話,摸黑把頭發(fā)收進頭盔,順手扯起掛在床角的水壺和手套,推門出了寢室。樓道盡頭有風灌進來,把她制服的下擺吹得微微鼓起。打熱水的路上,她順道掃了一眼守衛(wèi)們的公告黑板,早班排班還是昨天那套:清點庫存、裝卸帆布、打掃水缸,還有給禁閉室的倒霉蛋們送些根本難以下咽的飯湯——她沒申請換崗,自然就會輪上。
她提著壺往灶房方向走,腳步踩在地磚上沒什么響動。似乎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整條走廊的墻壁都泛著一層看不清顏色的灰,像被燈油熏過,又長年無人打掃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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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貨的走廊就是這樣深不見底,薇恩一如既往地把貨放進吊貨孔里的平臺上,然后按下鈴鈕。鎖鏈咔噠作響,貨物緩緩升起,另一端的平臺也同步落下,像一具巨大的機械肺,在這逼仄空間里單調地吐納呼吸。她機械地重復動作,直到身后響起一聲輕輕的敲擊。
“伊登?”
她本能地回頭,走廊盡頭有個穿著囚服的身影,背光而立,肩膀的輪廓帶著某種久違的熟悉感�!澳闶展ち耍俊�
那聲音竟然屬于拉克絲,她輕聲說著,向薇恩的方向走了幾步,嘴角揚起微笑,“我的積分夠了,他們說我可以走了�!�
薇恩張了張嘴,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只覺得一股難以解釋的寒意從脊背直沖后頸。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發(fā)麻,連按鈴的動作都變得僵硬。
“你要和我一起走嗎?”拉克絲站在吊貨口的另一邊問著,語氣十分輕,像是怕驚擾了誰。
“怎么可能?”薇恩喉嚨發(fā)緊,終于擠出一句,“你怎么可能出得去?”
拉克絲沒有回答。她只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囚服,似乎才意識到什么,輕聲重復道:“我的積分夠了,他們說我可以走了。你要和我一起走嗎?”
鎖鏈的響動卻從未停止,貨物一個接一個升起,拉克絲的眼神也隨著那些箱子一同上移,下一輪吊貨平臺落下時,她又問:“要一起走嗎?”
語調沒變,但她的皮膚忽然開始蠕動。原本覆蓋在臉上的頭發(fā)仿佛被扯掉一般,骨骼在皮下開始瘋長,刺穿她蒼白的皮膚。她的眼窩深陷,露出一塊塊滑膩的、像蛛殼一樣的骨片,黑紅的液體順著眼角一股接一股蜿蜒而下。
她的四肢也開始拉長,脊柱不自然地凸起,脖頸像脫臼一般歪向一邊。囚服裂開,裸露出的箭頭刻著一圈圈像是符咒般的傷痕,又像塔內那個傷員皮膚上的光斑。薇恩一個踉蹌摔倒,指尖撐上地面,卻摸到了一層濕滑的血跡。那聲音還是屬于拉克絲的沒錯,只是尾音帶了一層詭異的回響。
“要一起走嗎?”她堅持地問著。
——薇恩醒得很不自然。不是被誰叫醒,而是半夢半醒之間,被喉嚨里一股灼熱的氣息嗆得醒來。像是從夢里那片滾燙的塔內世界一路爬回現(xiàn)實,滿后背都是濕的,腦子比身體更空。
窗外的光灰蒙蒙的,不像是清晨的冷白,也不像一般傍晚的昏黃,而是一種帶著金屬氣的灰,像鍋爐房燈罩上的那層油膜。寢室空蕩蕩的,只有她的靴子和那雙怎么穿都不合身的制服躺在床邊,折痕像被刀切過一樣深。
她翻身坐起,把那雙厚重的靴子拉過來,一只手把汗?jié)竦念~發(fā)撥回耳后。從醒來到現(xiàn)在不過幾分鐘,后頸又開始冒汗了。阿蘇達沒來叫她,屋里只剩下另一名女兵微弱的呼嚕聲,外面走廊也沒什么動靜,原以為還能多躺一會兒,但方才噩夢里那副畫面已經(jīng)讓她沒法再閉眼了。她穿好制服,草草洗了把臉,想了想又打開床頭的儲物盒,翻開儲物盒底部那層備用的襯衣,指尖在那片油布包裹的賬簿上停了一下——它還在,像顆睡在火藥桶上的雷管。她干脆又往里面塞了兩雙備用襪子,然后重新檢查了一遍鎖扣——不是因為它能真正鎖住什么,她現(xiàn)在只是需要一點自我安慰的儀式。
離晚飯還有些時間,她照例去食堂東側的洗具房換了壺熱水,接著在公告黑板前停了下來。榜單的內容沒什么變化,第一名依舊是c35,穩(wěn)如磐石地以“織線精度高”、“協(xié)助封包”拿了足足17分,而負分欄今天根本沒寫人——連標題都被擦掉了。
她盯著那個空當足有十秒,腦子里卻是吊貨孔“咔噠”地落下的聲音,一次次敲進耳朵里。他仿佛忽然意識到自己在等的是另一個聲音——不是哨聲,也不是塔里拉鏈的回響,而是某個更小、更尖銳的動靜,從密閉角落里鉆出,一點點把她心底的東西挖開。但今天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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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從樓道盡頭的窗縫鉆進來,帶著鹽霜和海邊特有的濕冷。艾爾雅小心地挽著拉克絲的手臂,引她避開走廊中間巡邏士兵的目光,順著寢區(qū)外的石板小徑,走向a區(qū)角落的小營房。那石砌的營房窗戶緊閉,與囚犯的住處截然不同。一路都沒有說什么話,只有腳步聲在墻根回響。拉克絲從未到過這里,越靠近周圍便越空曠,已經(jīng)連一個囚犯的影子都見不到了。
“你常來這里嗎?”她低聲問。艾爾雅輕輕“嗯?”了一聲,隨即搖了搖頭,“不,有事才來。”
聲音放得很低,卻掩不住神情的警覺。直到那扇帶銹的鐵門輪廓浮現(xiàn)在眼前,艾爾雅正要抬手敲門,拉克絲忽然開口:“那如果你有機會離開這里……你會跑嗎?”
艾爾雅像是沒聽清,手頓在半空,片刻后才回頭看她。拉克絲的咬字很輕,目光卻很清醒,那不是夢囈,也不帶一點恍惚。
她緩緩地放下手,聲音更輕了:“我……我應該不會�!彼纳袂闆]有波動,只是平靜地陳述早已被驗證的事實,“我年紀太大了,沒地方可去呀�!�
拉克絲沒點頭,也沒追問,只是垂下眼睫,盯著門底的銹跡。她知道艾爾雅是為了她說的。她沒再忘記過思想報告的上交日期,也早就數(shù)不清自己是在第幾次點名前,被艾爾雅輕聲提醒。更想不起是哪一個夜晚,在迷迷糊糊將醒未醒時,發(fā)現(xiàn)床頭多了一小壺溫水——這些天來,艾爾雅幾乎每天都在清晨拍醒她,盡管拉克絲每次總在對方睜眼之前就已清醒。這些本不該有人為她做的事,艾爾雅卻一件也沒有落下。
她甚至想到自己還住在教會塔樓的夜晚——那些孤身坐在高窗下的深夜,她曾遺憾自己無法在艾爾雅的身邊照顧她。塞了兩枚金幣以后,她依然放心不下:那床明顯磨損的舊毛毯,究竟夠不夠她熬過那個冬天呢。
鐵門“咚”地一聲被人從里面拉開,門縫里透出的燈光,像一道冰冷的鎖鏈抽打在腳下�!案鳖^在等你,”艾爾雅低聲說,“別再扣分了,好不好?”
副頭就坐在靠墻的辦公桌后,頭頂?shù)拿l(fā)換了一個方向,被發(fā)膠壓得紋絲不動,他一邊翻著本子,一邊吸著鼻子,撅著的山羊胡一抖一抖,像是跟著鼻音附和�?諝庵谢祀s著舊紙張和鞋底雨水的氣味,桌面凌亂地堆著七八沓沾著油漬與灰塵的文書。他右手邊那根用來撓背的鐵尺,正斜斜地壓在一摞“思想記錄”上。
艾爾雅等候在門邊,怯生生地望了一眼守在門口的警衛(wèi),拉克絲則垂著頭立在前方,像塊被水泡過又沒徹底曬干的帆布。
副頭抬眼瞟了她一眼,隨手翻到文件夾中一頁,目光在編號欄處一頓,咂了咂嘴:“c139……‘信仰動搖但未表現(xiàn)敵意’那個,是吧�!�
“她已經(jīng)好多了�!卑瑺栄诺吐暡逶�,“今早……已經(jīng)退燒了。”
“哦,”副頭點點頭,不緊不慢地在紙上記了什么,“那正好,下午起安排回歸勞動崗�!�
拉克絲緩緩抬起眼睛,副頭沒看她,只像念菜名一樣繼續(xù)翻頁,然后抽出一張表格,啪地一聲攤在她面前:“兩個選項。第一,重活。拉水、搬布,運貨。身板吃不消也得上,按出勤記分。第二,寫記錄——態(tài)度好點,寫點‘實在’的�!�
他翻起她上次交的思想記錄,指尖一甩,像抖一塊發(fā)皺的臟手絹:“你上周這張,全寫你自己,‘我困惑,困惑的是我知道我做錯了,但我不確定要怎么活下去’,你在寫詩?這種玩意是寫來給人抄的,不是寫給自己哭的。”
“你原來是教會系統(tǒng)的吧,光照者教會的,”他笑了兩聲,“想裝傻,也不能裝得太徹底。不愛寫懺悔就多寫觀察——誰不干活、誰行為可疑、誰晚上偷溜、誰白天打瞌睡,全寫清楚。字工整一點,別寫太多,把名字和編號寫對。這活比拉水輕松多了�!�
空氣沉了幾秒。拉克絲盯著他桌上那頁紙,眼睛一動沒動�!啊赡苓是不太適應�!卑瑺栄泡p聲解釋。
“你適不適應,不歸我管�!备鳖^一攤手,把紙翻了回去,語氣不咸不淡,“不選就默認第一項。我還有一百多個班要排,出去吧�!�
“我選�!崩私z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咬字分明,“我選第一項。”
艾爾雅猛地轉頭,嘴唇動了動,卻一句勸阻都沒能說出來。副頭聳聳肩,像是見怪不怪:“那行,體力不夠就扣分,不想干就等下輪重新評估�!彼掷锏某咦忧昧艘幌伦肋�,眼神像在她們身上貼了標簽,認定她們不再有用,將要被打包處理,“出去吧。”
門被打開,外頭的風灌進來,吹得桌上的記錄紙一陣翻飛。副頭用尺子壓住那頁紙,沒有抬頭再看她們。
拉克絲低頭走了出去,艾爾雅愣在原地,直到副頭抬了抬下巴,才緊趕兩步追上。
“你是擔心……自查本上會留下你的名字嗎?那種事……我們可以再想想辦法�!�
她說這話的時候連自己都知道不會成立,但它至少攔住了拉克絲的腳步�?衫私z垂著頭,稀疏的頭發(fā)貼在臉邊,艾爾雅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
“不是。”她低聲答。
聲音像是從肺底裹著灰塵漏出來的。她就那樣站著,望向遠處廣場上來來去去的灰藍色人影。要是她真的能允許自己在思想報告里寫上誰的名字,那她恐怕從一開始就不會和艾爾雅有任何交集。艾爾雅住過的那片貧民窟被清空時,自己的名字很可能會登在表彰欄的正中央。
——但那片貧民窟變成今天這個樣子,說到底……不也是她促成的嗎?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她的肩膀瞬間繃緊,像只正要被勒死的鳥,嘴角的線條不只剩下僵硬,還多了股更鈍的疼痛。手臂輕輕攔開想要靠近的艾爾雅,但不是出于冷漠,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明知自己已經(jīng)滿身臟污、卻必須得往前走的痛苦。
她輕聲開口,說:“我沒得選�!�
她沒抬頭,像是在對誰、又像只是在對自己說。
“從一開始就沒得選�!�
第一晚睡得意外地好,拉克絲的任務只是將裝滿帆布的推車,從工坊門口運到c區(qū)外馬車與拖斗等候的地點。裝貨的車斗離得并不遠,推車的也大多是體型與她相仿的女工。拉克絲照著她們的節(jié)奏走,不必再和銹鈍的鉤刀搏斗,一切比預期輕松。整整一夜沒有夢,沒有寒戰(zhàn),沒有幻聽;沒有在半夜驚醒時發(fā)現(xiàn)自己蜷縮成一團、汗水打濕了背脊。身體像是被徹底榨干,眼皮一碰枕頭,便沉入某種比現(xiàn)實還要安靜的深淵。
——可第二天醒來時,她幾乎以為自己被捶了一夜。
肩膀像裂了縫,肘膝關節(jié)一動就抽筋,喉嚨里滿是沙礫和血腥味。她想深呼吸,卻像有整塊禁魔石堵在氣管,勉強吐出的氣音摩擦著耳膜,嘶嘶作響。她扶著床板坐起,剛一動,腰椎處便傳來一陣鉆心的酸痛。她下意識按住那里——卻沒有一絲光亮。
指尖微微發(fā)熱,卻像被一層厚布死死封住,什么都傳導不出去。她屏住呼吸,試著調動魔力——毫無回應。沒有光,沒有震顫,只有沉重的血流和遲鈍的肌肉,用疼痛向自己號叫抗議。已經(jīng)連止痛都做不到了,沒有光屑的流動,空氣像堵死了一般,連最微弱的回應也聽不見。她像個賭徒一樣死死盯著自己的手掌,屏息凝神。腕間沉沉地掛著那副禁魔石手銬,整條手臂連一絲熱感都沒有,仿佛那不是她的,而是屬于某個陌生人的,不知為何被安裝到自己手臂上的殘肢。
那天的勞動幾乎是靠慣性撐下來的。拉水、搬布、彎腰、抬手,每一個動作都和前一天一樣,卻每一下都像往傷口里撒鹽。太勉強了——這副破敗太久的身體正在徹底崩壞,像一張反復對折后的紙,裂紋早已滲透進纖維,乍一看還能繼續(xù)書寫,但內里再也無法復原。連午飯都像是隔著一層霧。她坐在原位,食物的顏色和味道全都失了焦。
艾爾雅還是在她旁邊,說著哪個分餐的守衛(wèi)脾氣會好些,還有下午上工要怎樣討巧,“誰看起來忙,誰就少吃一頓打。稍微發(fā)一點楞,就得多挨兩句……”
她往拉克絲盤子里夾著自己的菜,聲音輕柔,又努力像往常那樣自然。但拉克絲看著那堆,只覺得眼前全是形狀不同的草葉,連架起叉子的力氣都幾乎沒有。
“這樣不行啊……要不我再去跟副頭說說?”艾爾雅低聲試探。
“……不用了�!崩私z像是被什么猛然刺到,猛地低下頭,把那盤草葉一股腦扒進嘴里,努力咀嚼起來。
喉嚨還在努力吞咽,胃卻仿佛一刻不停地將食物往外反推。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這座集中營,被分割成了許多相互對立的區(qū)域:有些在求死,比如她的大腦;但更多器官還在死命壓制這種沖動,努力維持基本的生存本能。但每當陰天降臨,那些疊好的帆布便像浸了水的鐵塊一樣沉重。推車里一卷卷濕漉漉的成品壓得她胸口發(fā)緊。她一邊咬牙將車向出口方向推,一邊低垂著腦袋,視線始終釘在自己破舊的鞋尖上,連地上的裂縫都不敢多看一眼。鞋跟早已裂開,腳踝像是燒著了一樣劇痛,手指則早就失去了知覺,每一次抓起布料,都像是在握一團泡過水的刀片。
她總是最后一個。別人的工作早已收尾,她還像一個遲遲未入土的死尸,掙扎著拖著這副身軀,吊在隊伍的尾巴上。她走得越來越慢,腳步也越來越亂。
那似乎是最后一車。她咬緊牙關,拼命將推車掀上卸貨坡道。可腳下一滑,整個人猛地向前撲去——撲在半空的那一刻,她真以為自己終于要把這顆瀕臨爆炸的腦袋砸在推車把手上了。她甚至想象到了自己血流如注、徹底失去意識的樣子,卻在下一秒被人一把扶住了肩膀。
“你沒事吧?”
那聲音不對勁,太熟悉,又帶著一種親切到突兀的氣味,掌心緊扣在她肩上的力氣也不屬于任何一個常見的守衛(wèi)。更奇怪的是——這不是搬貨的終點,也不是方才有崗哨的路口。她愣了愣,沒有抬頭,身前的推車吱嘎一聲滑出一小截,沉重的帆布“砰”地一聲滑落車斗。那人又低聲開口:“c139?抬一下頭,我看看你�!�
那聲音像快隨時都會炸開的火石,她心頭一震,像是被牽引著,緩慢地轉過臉。眼前那人已經(jīng)半蹲下來,身上是和別的守衛(wèi)別無二致的制服,這幾天她已經(jīng)看了太多,幾乎看到這樣充滿壓迫感的身影就想嘔吐。軍靴干凈但不嶄新,完美地將她與這片像泥潭一樣的地面隔絕開。那守衛(wèi)頭盔下的額發(fā)被汗水打濕,臉幾乎整個藏在陰影里,只有那雙冰川一樣的雙眼還清醒地望著自己。
“你怎么在這……”
拉克絲短暫地愣住了,下一秒她的整張臉就一寸寸地塌陷下去。她撲上前,死死攥住薇恩的手臂,聲音像是從喉嚨里被一把一把扯出來的——急促、顫抖、不成調子:“你……你怎么在這……你、你來殺我嗎?追到這里來殺我嗎?”
薇恩沒動,她的手僵在拉克絲掌心里,指尖冰涼。喊聲太尖銳了,空氣一同被撕開,周圍的目光也像箭矢般,一束接一束投向這邊。
“不是的、不是……你別殺我,等等……你要是能進來,就、就一定能出去對吧?”拉克絲猛地回頭看了一眼身后,又立刻轉回來,幾乎貼到她身上,抓著她的手臂不放,“能不能帶我走?我們逃出去,好不好?走別的路——拜托你,帶我走�。�!”
她的聲音已經(jīng)完全劈了,像要把自己撕碎似的喊著,眼淚卻一滴都沒有流。禁魔石手環(huán)在她手腕上泛起不自然的白光,拉克絲低頭去看自己的手,忽然像瘋了一樣開始把手環(huán)猛地砸向推車,毫不在意反彈的力量可能自己的骨頭崩斷:“你等我,我、我能走的,我馬上就能走,我把它弄掉我們就……”
“——在干什么!”
兩個守衛(wèi)在此時沖了上來,一左一右將拉克絲強行扯開。她整個人還撲在原地,指節(jié)死死鉤著薇恩的袖子,腳在地上拖出一道濕滑的痕跡。有人在大聲叫她的編號,有人扯她的頭發(fā),還有人粗暴地掰她的手指——但她就是不松手。
薇恩一動未動。她聽不見任何聲音,只感覺那只手還掛在自己手臂的關節(jié)上,指節(jié)硬得像是要抓進她的骨頭里。直到最后一個守衛(wèi)邁上來,把拉克絲整個人拽開,她才像條被剪斷的破麻繩一樣松了手。她那張崩潰而扭曲的臉從面前劃過去,嘴唇張著,還在喊著什么,可薇恩只能站在原地,做不出任何反應。
還沒來得及站穩(wěn),腳步聲便沿著石板路清晰地響起,副頭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正朝她走來。雨披下的肩頭掛著幾道未干的水痕,手里拎著半截沒抽完的煙,一邊走一邊抖著煙灰,像是剛從哪兒閑晃回來。煙霧在臉前浮動,他沒有立刻開口,只皺著眉掃了薇恩一眼,又看了眼剛才拉克絲撲過來的方向,語氣拖長,像打著哈欠:“哪個?又是c139?”
薇恩低頭看著他鞋上的泥水濺到自己褲腳,沉默不語。副頭盯了她幾秒,像是在等她露餡,或者等她說一句否認。但她什么都沒給,就像一根卡在地縫里的鐵釘,不動也不愿彎折。他嘖了一聲,像是默認了這沉默等于點頭,擺擺手:“得了,該干嘛干嘛去吧。”說完便轉身離去,煙尾在雨霧中一晃一晃。
手臂的抓痕還在隱隱作痛。仿佛順著血管一路燒進身體深處,燒得她無法轉身。她低下頭,轉頭看向那輛推車。帆布已經(jīng)滑落了一半,邊角裹著泥水粘在地上,剩下的部分還搭在車上,吊在那兒,仿佛猶豫著要不要跳下來。她慢慢抬手把它推回去,像是要把喉嚨里那團快要翻涌上來的嘔吐感硬生生壓下去。
帆布“嘩”地一聲收緊,沉重地落在車斗里。她沒再看四周,只默默地拉著小推車,走向拖斗,一捆一捆地將帆布堆上去。最后一卷剛放上去,她回身拉起推車,輪軸的邊緣蹭上了拖斗的鐵板,刮出“咚”地一聲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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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禁閉區(qū)的小道比她記憶中更陡。夜班才剛開始,寢區(qū)還沒熄燈,走廊盡頭吊著一盞橙黃的鐵框燈,只亮著半截。腳下的泥地坑坑洼洼,送餐車輪碾過時咯吱咯吱響。薇恩和阿蘇達各自推著一車鷹嘴豆餅,車角上還各掛了一桶發(fā)酸的菜湯。她還記得第一天來送飯時,阿蘇達是怎么交待的——“一邊七人,前五格是普通拘押,最后兩間是轉審或者被扣分的。先開上頭窗看情況,別把飯倒在死人頭上�!�
禁閉室每個鐵門下都有個同樣鐵制的投送槽,斜口朝內,穿過牢門正對墻角,像是專給牲畜喂食的那種淺口水槽。薇恩照著流程,扳開第一格上層的小窗往里看,床上的人縮成一團,背對著光線,身形微微顫抖——沒有嘔吐、也沒昏迷,不像是把自己撞死在飯槽上的樣子。阿蘇達說有不少人干過這種事,但他們根本沒工夫去改造送飯槽的結構,“因為沒必要”。
她打開鐵蓋,將一塊豆餅捏碎,配著菜湯一起倒了進去。碎餅砸在鐵槽底,“噼里啪啦”地響著,沒人回應,也沒有腳步靠近。湯水順著門縫邊滲出來,暈出一圈臟兮兮的痕跡。
第二間是空的,第三間的老囚正坐在床邊啃指甲,眼神呆滯。第四間一開窗,一股濃烈的腳臭和藥膏味撲面而來,床上那人側躺著,臉上蓋著一條破毛巾,呼吸卻還算平穩(wěn)。
她轉向最后一間時,心頭莫名升起一陣不安——會不會在阿蘇達那邊?剛才那個側臥的女人如果不是她——不,編號不對。她掃了一眼那排墻,鐵皮封得嚴實,只有眼前這扇還沒查。她將指尖貼上窗框,吸了一口氣,拉開了小窗。
里面的人背對著門,整個人縮在墻角,像個廢棄的稻草人。金發(fā)已經(jīng)稀疏得幾乎快禿了一半,囚服被汗水濕透,貼在幾乎只剩骨架的身軀上。她灰白的手腕垂在毯子邊緣,卷起的袖口下,皮膚帶著病態(tài)的青紫。薇恩心里一震,下意識地移開視線,側頭看向阿蘇達,她正掀開鍋蓋,把湯直接往另一邊的食槽里倒,湯水濺得滿地都是,連頭也沒轉。她瞇起眼,回過頭繼續(xù)望向禁閉室里的囚犯,只要再動一動,再翻個身,她就能確認——
可她偏偏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其實未必需要看清編號,薇恩已經(jīng)知道那是誰了。不是靠超自然的直覺,而是那副蜷縮成死嬰一樣的輪廓。她從沒見過第二個人能把自己縮成那樣,連做夢都不敢翻身。
胃里升起一股說不清是出于煩躁還是疼痛的抽痛,像是被人從背后扣住腦袋,猛地潑下一盆冰水。不是恐懼——而是徹頭徹尾的無能為力。她早該知道會有這一天,就算自己扒下死人的皮,把自己混了進來,也只能活得像個替人看門的木樁子。拉克絲就在那扇她不能靠近的門后,除了一具空殼什么也不剩了。
直到她的小腿忽然抽動了一下,毯子滑落了些,c139的編號赫然印在她瘦削的囚服背上。
“隊長!”薇恩轉身高聲喊道,“這間的……這個人好像快不行了。皮膚都發(fā)紫了,要不要送醫(yī)務室?”
阿蘇達在對面停了一下,把鐵勺往桶里一丟,慢慢踱過來,慢悠悠地踱了過來。她拉開小窗往里看了幾秒,眉頭皺了皺:“這不是在睡覺么?”
“可她的膚色,”薇恩緊緊盯著對方的臉,像是想從那張麻木的表情中撬出哪怕一絲遲疑�!澳悴挥X得有點奇怪嗎?””
“你要真是怕她凍死,就去門口多添兩塊柴�!卑⑻K達語氣敷衍,“禁閉區(qū)要是能讓死人睡一天,那我們早被追責了。”
她忽然像又想起什么似的,退了半步,狐疑地瞥了一眼薇恩,重新扳開小窗,側著頭瞇起眼看了幾秒,聲音低下來,像在咀嚼一口多年前的冷飯:“……c139?”
語氣像在確認什么,又像在向跟自己念叨一樁陳年舊事。她頓了一下,忽然笑了,干澀地咧起嘴角,笑意卻只浮在皮膚上,眼里半點光也沒有。她嘴角歪著,說話的調門卻陡然升高:“原來是她啊。你進來以后打聽半天、轉來轉去,就是為了找她?”
薇恩沒回答,臉還是繃著的,連眉頭都沒動一下,可她右手的指節(jié)卻慢慢收緊,不自覺地把袖口里的布料攥了起來,骨節(jié)鼓起,幾乎要將袖子撐破。她腳下微微往后錯了一寸,阿蘇達盯著她的步子,又看了看那只不自覺收緊的手,眼神里掠過一絲看破一切的了然,卻并沒揭穿,只是冷冷一笑,像是把所有厭惡與譏諷都塞進了那一點聲音里:“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
還是沒有回應,阿蘇達猛地靠近,咬著牙一把揪住薇恩的前襟:“我告訴你,你進來就出不去了。她也出不去。你們就在這兒爛著吧。一個不怕死的,和一個不知死的……”
“你以為你能蹲到什么事故、暴動的機會,就能帶著她逃出去?”她的語氣一頓,像被什么情緒卡住,“我告訴你,唯一能走的辦法,是調到另一個營地,做一模一樣的事。最多就是換張床,換條狗鏈子——你喜歡嗎?”
話沒說完,她好像忽然意識到自己說多了,嘴角僵住,然后啞了聲。她撒開手退后站了幾秒,目光停在薇恩的臉上,最終只是把小窗“砰”地一聲關閉,鐵蓋重重砸上窗沿,震得整面墻都一陣回響。
她轉身大步走開,腳步踩得格外重,走到餐車邊,干脆一腳把那只半空的湯桶踢了出去。桶撞上過道拐角,“咣”的一聲悶響,湯水從桶沿灑出,沿著石磚一路拖出一串痕跡。直到走廊盡頭那盞燈被她身影遮住,再次搖晃著亮了回來,禁閉室才重新歸于沉靜。
薇恩沒有立刻離開。燈光昏黃,她的影子落在墻腳,像在上面砍了一刀。寒氣順著門縫鉆出來,幾乎要把她的皮肉和骨頭縫住。她站著,足足有半分鐘一動不動,也沒出聲,甚至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地壓著。
……逃跑嗎?
這個念頭猛然順著她的脊椎爬上后腦勺�;蛟S她現(xiàn)在就該翻墻逃出去,向西南方逃,趁夜色搭船離開,離這個地方越遠越好。她完全可以摸黑、鉆水溝、趁著換班的空檔潛行到圍墻東南角——那里崗哨總是缺人,只要她身手夠敏捷——只要不再回頭。
但她的腿卻拒絕移動,腳腕像是被凍住了。眼前還有三間牢房沒送,小隊長卻說走就走,臨走時連桶都踢翻,勺子都跌進泥里。
薇恩低聲罵了句,還是彎腰把湯桶扶了起來。桶里的熱湯早已冷透,油花像死蒼蠅一樣漂在水面。稍微勻一勻,勉強還夠剩下的幾間牢房分食——如果現(xiàn)在就逃走。她舀動勺子的動作慢得出奇,如果現(xiàn)在走,沒人能攔得了她。但身體不聽使喚,轉身回來的時候,她又停在了那扇門口。
拉克絲的牢房門前,自己的腳步像被看不見的繩索牽住了。如果現(xiàn)在真的離開,那扇門里的人便再也出不去。外面沒有第二個她,這里也不可能有誰會為了她像這樣回頭。
她只是再一次用勺子刮了刮桶底,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往飯槽里多倒了一點。飯湯咕咚一聲落進去,她穩(wěn)住動作,很怕弄出響聲,也擔心如果驚醒里面的人,自己真的會忍不住撞開門沖進去。等反應過來,手指已經(jīng)勾開了牢門上的觀察窗。小窗里的人不知何時換了個方向,面朝著門口,似乎是察覺到飯槽里多了一點勉強能稱之為食物的東西。
那視線朝向這邊,但毫無焦距,像是被門縫上的那束微弱的光勾著,又好像穿過了這扇門、穿過了薇恩的身體,直直盯著什么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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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區(qū)早班的號角吹得格外刺耳,像用鈍刀刮擦鐵鍋上的銹跡,可當那聲音響起時,薇恩早已站在寢區(qū)外頭等著了。
身為c區(qū)的女守衛(wèi),她不被允許住進b區(qū),卻得與這區(qū)的早班守衛(wèi)一同集合,監(jiān)視點名。走廊里早站滿了等待分派的守兵,冷風從屋檐間灌入,把衣領掀開一角,連胸口那顆鎖扣都凍得硌肉。她仍舊穿著那件始終過短的外衣,望著上鋪的幾個囚犯一邊捂著耳朵哀嚎,一邊跌跌撞撞地從床上滾下來,動作僵硬得像隨時會摔斷骨頭。
調來b區(qū)的日子,正是在禁閉室見到拉克絲的第二天。換崗通知貼在她床腳,紙上只印著幾個字:“石料回收、運灰作業(yè)”,沒頭沒尾,也沒人解釋。她原本每日還能繞塔區(qū)兩圈,如今連靠近都成了奢望。這三天,她沒再見過阿蘇達。準確地說,是阿蘇達看見她便掉頭走開,連晚上的交接也交給了書記員代辦。
b區(qū)是采石場,也是廢料堆。冷風從山坡頂一輪輪灌下來,卷著石屑和粉塵。她被發(fā)了一副滿是劃痕的護目鏡,不出半小時就糊成灰色一片,卻沒人允許她取下。她一整天都在往返運貨路上,將一塊塊沾著油漬的石板扛上車,抱著近人高的竹掃帚將通道上的碎石一掃而空。偶爾還得清理幾條廢溝——那些溝道通向白塔底層,尾端卻過不了人,是細密的鐵筋鑄成的網(wǎng)。她曾趁人不備,探頭往其中一口看了看,迎面撲來的只有是硫磺、鐵銹與老鼠尸體混雜的腥味。
這里比白塔偏遠,比食堂冷,比任何地方都沉默。她想找借口去c區(qū)打水,或傳遞物資,每一次都被上級一個眼神擋了回來。她如今唯一能踏足的c區(qū)范圍只剩自己的寢室,工坊也不再允許她靠近——連看一眼都被擋得死死的。
石場的空氣總是灰的,石粉會在石料絞上傳送帶時被揚起,一路飄散,落在水壺口也能積起一層薄灰。她干活一如既往地賣力,明明前一晚還拖著酸痛的雙臂收工,隔天一接過掃帚,口又像陷進了什么心流狀態(tài)。最初姿勢尚且懶散,一旦動起來,動作就變得像臺停不下的機械。等她察覺時,自己已風風火火掃完一大片,背脊起伏,喘得像頭老牛。總覺得只有揮得更重更狠,才能把一些躁動的疼痛從身體里壓下去。
薇恩不和身邊的守衛(wèi)說話,他們也不屑與自己交談,但耳邊的竊語逐日增長——“那家伙到底是不是女的?”、“是不是哪來的怪胎,假扮女兵混進來的?”有幾次路過他們背后,還聽見故意加重的咳嗽聲。她懶得理,趁空檔就溜去b區(qū)最偏遠的一片斜坡上歇氣。那塊坡地地勢略高,站在那兒能遠遠望見白塔的幾個通道口。但白塔的工作時間不在日間,自然也看不見太多人影。
——也正是在那兒,她聞到了那股煙味。
不是煤煙,也不是柴火,而是那種被濕氣泡過、又偷偷點燃的劣質紙煙,焦糊味里混著一口甜,像糖漿燒焦后倒進柴草垛似的,嗆鼻卻格外熟悉。
她順著味道拐過墻角,撞見一個男囚蹲在陰影處,背靠著石墻蜷縮著點火。他見她出現(xiàn),整個人像被猛地電了一下,連忙將煙頭往雪堆里一按,又躥起來狠踩了兩腳,動作亂得像在撲火。但動作太慢了,一切早已落入她的眼中。
“哪來的?”她開口。
那囚犯眼神閃躲,嘴角還含著一口沒咽完的煙氣,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她上前一步,把他搡到一邊,從那堆半融的雪堆里勾出尚未完全燃盡的煙頭,剝開外層紙皮,把那些沒燃盡的煙絲抖到地上。
紙頭是褪色的復寫紙,上面有模糊的筆跡,被火星一圈圈燒出褐黑色的痕跡。那種筆跡她見過——不只是內容,而是字距與格式。像是發(fā)票的模板,寫了一半,行尾被涂改,然后又直接丟棄不用了。
“別、別動我,求你�!蹦侨私K于顫抖著出聲,“我不是賣的,只是……有人留的。”
她盯著那截紙看了兩秒,忽然抬頭問:“還有嗎?”
那男囚整個人像被刺了一下,縮了一下脖子,眼神在她臉和遠處雪坡之間來回亂竄,腳下幾乎貼著墻邊。薇恩沒再動他,只是聲音更低:“我不搶。給我一根就行�!�
男囚遲疑了幾秒,從褲腳卷邊里掏出一根還沒動過的煙,遞出來的時候指尖都在抖。她接過來,低頭看了一眼——這一根紙頭卷得緊,封口處沒有點燃過,光是那道封口的痕跡就讓她眼皮發(fā)麻。
她捏住一頭,將卷煙慢慢剝開。里面的紙帶著些許潮氣,但謄寫得相當整齊,是那種小規(guī)模商號專用的對賬聯(lián)單。第一行寫著貨品類別,中間劃了一道橫線,旁邊標了一個人名和編號。尾欄留著空格,顯然是用來補上價格的。
她只看了一眼,就收起那截紙,把煙絲抖進雪堆,紙則揉成一團塞進袖口:“在哪兒拿的,下一次什么時候來?”
男囚咽了口唾沫,像是要把膽子一并咽下去,才低聲答道:“后天……晚飯后,副頭門口的儲物箱,最左一排倒數(shù)第二格……會有一包新的。我不知道是誰放的,我們只是撿�!�
“那這次我去�!�
她說得平靜,但不容反駁。那人下意識張了張嘴,想再說些什么,但她已經(jīng)轉身離去。走出兩步,她又回頭,將他腳邊的煙灰用靴底碾碎,壓成一團臟泥,然后踢了些新雪蓋上。
“我沒在查,是你露頭了�!彼卣f,“但你只要閉嘴,就不會出事。明白了?”
男囚像只被嚇癱的小雞,連連點頭,腦袋快扎進胸口。薇恩盯著他,又點了點頭,才壓低帽檐,重新走入那一片白霧般的石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