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她總是這樣夢見那場雨。自己被隔斷在水霧的世界之外,只能眼睜睜地望著棺材對面崩潰痛哭的父母。泥坑里下葬的石棺豪華得近乎諷刺,是軍團長的規(guī)格。蓋倫站在母親身后,僵硬地伸著手,像是要扶起她,可母親仿佛根本看不見他,只是死死扒著坑邊的泥土,仿佛要將自己整個人也一同埋進棺里去。
是啊,她親眼看到蓋倫的腦袋在自己面前炸成碎片,他怎么可能還活著,還有命站在這里,陪著母親送姑姑下葬?還是說——棺材里其實裝著的就是蓋倫自己,所以母親才會哭成那樣吧。
從這樣的夢境中睜開雙眼,面前就只有那堵被煙火熏黑的石墻,和一扇帶有窄窗的鐵門。那道窄窗只有在獄卒巡查時才會打開,其余時間只留一絲冷風(fēng),和黑暗一同灌進來。拉克絲蜷縮在角落,已經(jīng)不記得這是被關(guān)進禁閉室的的女人。那女人伏在床邊,抄寫一本脊背早已油亮的薄冊子。幾個囚犯輪流傳閱著那本東西,有人接過冊子,咬著牙在上面畫了個圈。
窗戶的面積極大,風(fēng)呼嘯著沖過狹長的通道,自己卻感受不到特別的寒冷。不像是地獄,也絕非天國。她花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似乎還活著。
那女人她自然認得,她的臉頰已經(jīng)瘦得發(fā)干,眼窩深陷,雙手還緊緊握著拉克絲的手掌,骨節(jié)干癟,卻有種倔強的溫度。她望過來的眼神里全是笑意,連皺紋都被這份重逢的欣喜填滿了。
……是艾爾雅。拉克絲沒想到自己會在這里看到她。
“明天排班表就會下來�!卑瑺栄欧鲋簿�,坐到拉克絲腿邊,從床尾掏出一捆線頭,一邊慢慢理著線團,一邊說道,“這里的上鋪就是你的床,我跟副頭說了,你之前在教會干過活,手特別巧,腦子也快�?p帆那邊現(xiàn)在缺人,給的分?jǐn)?shù)不太高,但不容易出事�!�
——分?jǐn)?shù)?拉克絲呆滯地點了點頭,卻沒答話,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的床底晾著在上一個監(jiān)獄被分發(fā)的舊布鞋,濕漉漉的,一只比另一只還要更破些。她完全聽不懂艾爾雅的話,記不清自己上一次聽到“排班”這種詞是什么時候,也不記得最后一次做“分配內(nèi)的工作”是在多久以前了。耳邊只剩下紗線摩擦的沙沙聲,像是有人在耳膜邊用一塊濕布不厭其煩地反復(fù)擦拭。
床位與床位之前沒有任何隔斷,幾十張上下鋪床框排列得整齊且緊密,縫隙里連一根多余的布頭都沒有。床底是一排排整齊的木盆,冒著衣物的霉味,混合著排泄物被焚燒過的奇怪味道。臨鋪的女囚一把脫掉上衣,掛到走道間的鐵線上晾曬,還有人坐在床角,安靜地摳著頭皮,然后把指縫間摳出的什么塞進嘴里咀嚼。沒有人多看她一眼,仿佛一切都理所當(dāng)然。
就在這片沙沙聲中,艾爾雅伸出手,從隔壁囚犯手中接過那本卷邊的薄冊。她雙手的虎口附近各自多了一條深色的勒痕,她翻著那本冊子,眉頭都沒動一下,仿佛已經(jīng)看過了許多次,而后小心地合上,遞給下一位犯人。封皮上歪著寫著一行褪色的墨字:“自查互督登記本”——她只來得及掃了一眼那翻開的一頁,紙上寫著“交頭接耳”、“怠工”、“有拒絕服從跡象”等零散幾項。字跡潦草,有幾處甚至帶著大大的墨點,像是刻意把名目寫得含糊�?伤炊耍恳恍虚_頭都寫著一個編號,恐怕就是屬于她們囚犯各自的編號。
她的腦子更亂了。信息像一堆爛麻同時往腦殼里塞,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但拉克絲還是抬起頭,視線回到眼前艾爾雅身上。此刻最先浮出的,不是這些紙上寫的內(nèi)容,而是一個更難理解的問題——
“你是——”她試著將手掌伸向艾爾雅,已經(jīng)太久沒有人像這樣,以一個“正常人”的身份對她說話了,雖然五感已經(jīng)恢復(fù),她還是摸了摸艾爾雅的囚服袖子,讓自己確認這里是現(xiàn)世,而不是新一輪的夢魘。
“你是,怎么來的……?”拉克絲終于完整地吐出這句問話,像是夢囈,聲音小得連她自己都幾乎沒聽見。艾爾雅抬頭看了看她,表情僵了一下,又迅速轉(zhuǎn)為微笑,“還能怎么樣……?我被抓住,就直接帶來這里了�!�
她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別怕……只要別動歪心思,就不會有事的�!�
突兀的哨聲從窗外響起,艾爾雅利落地站起身子,把線團放回床上,“該吃晚飯了,你記住,以后只要聽到這種哨聲,就要立刻去門口集合了。”
拉克絲還在消化這些信息,和艾爾雅的樣子,她知道這很荒謬——但總莫名覺得艾爾雅仿佛長高了些。不是身體的尺寸,而是——一種站得比從前更穩(wěn)的,陌生的姿態(tài)。食堂比她預(yù)想的大許多,像學(xué)校的大禮堂似的,桌椅粗劣,二人公用一條窄窄的木頭長凳,但排布規(guī)整。四面墻都糊著禁煙與肅靜的公告,頭頂?shù)踔鴥膳欧狐S的油燈。入口左邊的墻上釘了一塊近一人高的黑板,標(biāo)題寫著“c區(qū)今日積分榜”。
她的腳步在這里頓住了。那黑板被擦得黑亮,像是每天都會被擦拭和謄寫好幾次。上面用一手清秀卻死板的字跡標(biāo)著:
-c35
本日最高分:241
-c20
本日最低分:-6(做工磨蹭,私自說話。)
最下面一欄用紅筆劃出一行:“本月積分為負者將不參與普通工種調(diào)配”。
她還沒來得及細看,便被人從背后輕輕推了一下,是艾爾雅�!跋扰抨牥伞!彼吐曁嵝�。
餐盤已經(jīng)摞在窗口旁,每人限取一份。盤子里是兩塊炸豆餅、一小塊干面包和混了玉米面的淺色濃湯,帶著奇怪的苦味。艾爾雅的濃湯里還漂著一根扭曲的草根,她撈出來時眼睛都亮了,毫不猶豫地塞進嘴里輕輕咀嚼著。
“積分是什么?”拉克絲輕聲問。
“你也看到了,”艾爾雅咬了一口豆餅,“每天更新,每周統(tǒng)計一回。干活快一點,能加一兩分;有人出事,你上報了,也能加……有些崗位好拿分,有些很難�?p帆區(qū)其實,算是好的�!�
“是做什么用的……?”
艾爾雅盯著她的盤子,像是在斟酌要怎么解釋,最終還是開口:“攢三百分,可以換雙新鞋�!�
拉克絲低頭看了看腳下那雙不合腳的布鞋,腳趾默默蜷起,那條自己扭曲著痊愈的傷疤牽得腳筋一陣抽痛,她沒有再說話。
回寢室的路上,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因為是入營的第一天,拉克絲得以休息一整晚,但艾爾雅還要去補一小時工,直到吹晚哨才可以回來。雪地在月光下泛著灰白的光,二人路過了一條狹窄的軌道,軌道兩側(cè)堆著裹了油布的貨物卷,像是不用的時候得把它們蓋起來。軌道通向遠處一個被霧遮掩的方向,隱約看到有人在那里推車卸貨,手腳間都拴著與她相同的鐐銬。
再往遠處看去,海霧邊似乎有道細長的尖塔,從山坡后的石墻邊露出一角,樣子像個燈塔,又像是暴露在外的山崖的脊骨,直直地指向夜空。
“那是什么……?”拉克絲剛想開口,艾爾雅就拽了拽她的手腕:“別問�!�
她停下腳步,看著那塔尖在風(fēng)中微微晃動了一下——可能是錯覺,也可能是海風(fēng)太急。“積分變成負數(shù),或者被誰舉報的話,”艾爾雅補道,“你可能就得到那兒去了�!�
夜里的燈光并不全熄,守衛(wèi)只是進來滅了幾盞昏黃的壁燈,把亮度壓低了一層。這光照不清地面,卻足以讓上鋪的囚犯徹夜難眠,反倒將每一道輪廓都顯了出來。有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掏癢,有人悄聲撕開一小包草葉似的東西,一把一把地抓出來,塞進枕頭底下的縫隙�?諝庵谢熘鴿褚路拿刮杜c腳臭,像一口永遠蓋不住蓋子的腌缸。拉克絲低頭看自己那雙冰冷的腳,覺得它們并不比這里惡臭騰騰的空氣更真實。
清晨的哨聲響起之前,她就已經(jīng)醒來。仿佛身體已經(jīng)被這營地的空氣校準(zhǔn),宿舍里幾乎每個人都在相同的時間睜開了雙眼。廊道的第一盞燈才被點燃,塔樓方向就傳來了哨聲。那聲音毫無穿透力,空洞地在樓間回響。卻仍舊像某種召喚信號一樣,驅(qū)使所有人迅速穿好囚服、系上腰帶、拉緊扣子。禁魔石手環(huán)碰撞著配件和木床發(fā)出哐哐的響聲,卻沒有人的動作因此停滯,迅速得像一條條被上緊了發(fā)條的機器。
寒氣從窗縫浸入,刀片般割在脖頸和手腕上。拉克絲哆嗦著,跟著大部隊沖出宿舍。寢室外的走道早已站滿了隊伍——與其說這里是“寢室外”,倒不如說這里是被環(huán)形的寢區(qū)圈出來的一塊中庭。中央是一個用于訓(xùn)話的平臺,更遠處的寢室二層是回廊樣的巡邏走道,每隔一段還都設(shè)了一個休息亭。
她幾乎一夜未眠,只能勉強站直。無論在深夜里怎么嘗試,光已經(jīng)不再回應(yīng)她,這份焦躁已經(jīng)讓她精神緊繃,合不上眼,囚衣也怎么穿都不對勁——像是被太多人穿過,早已拉得變形,領(lǐng)子也總是歪著,別扭地掛在鎖骨上。所有人的囚服上都繡著灰藍色編號,后背一大片,右胸一小行。她們所在的宿舍排在最后一列,
她和艾爾雅并肩站在隊尾,艾爾雅用手肘輕輕碰了她一下,小聲提醒:“等下……就要點名了,他們會喊編號,你只要說‘是’就行……別說別的,站好�!�
“……嗯。”拉克絲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幾乎不敢動頭。
號碼一個個地被喊過來,沒有人提到名字。名字并不重要,編號才是所有人的身份——按照區(qū)號加囚犯號的格式,艾爾雅是
c08,而她是
c139。點名的女軍官皮膚黝黑,戴著深色的頭盔和面罩,制服是淺藍色的,比囚犯那套顏色淺整整一號,胸口還繡著銀灰的絲線。她并不高,卻站得筆直,目光像刀鋒一樣掃過人群。點到艾爾雅時,對方毫不含糊地答“是”,聲音干脆,拉克絲從未聽她這么中氣十足地開過口。
“那是個小隊長�!卑瑺栄诺吐曊f,“……不好惹,平時都不是她點名的。”
剛剛說完,她忽然輕呼一聲,補了一句:“站好了,‘副頭’來了�!�
穿過雪霧的是‘副頭’的身影。那家伙沒帶頭盔,冰天雪地里露著油亮的平頭,唇上一抹漆黑的山羊胡,淺藍色斗篷披在肩頭,卻沒有系好,風(fēng)把下擺吹得像旗幟一樣。他手里翻著一疊紙,一邊確認囚犯的編號,一邊順著隊伍走向這邊,用破鑼似的嗓音播報:“c區(qū)積分榜更新。昨日第一名——”
他邊念邊走,靴子有節(jié)奏地踏在地上。走到不遠處時停下:“c03,舉報三人,產(chǎn)出優(yōu)等,加三十一分。申請休整半日,已批準(zhǔn)�!�
接著他頓了一下,眼角斜掃過這邊,而后緩緩走近。拉克絲垂下眼,余光看見那黑影一步步靠向這里,正盼著他快些走遠,腳步卻在她面前停下了。
“c139,”那聲音冷冷的,“昨日未交思想報告,扣二十分�!�
隊伍像在瞬間被凍住了。周圍傳來些細碎的低語,她下意識往旁邊看了一眼,艾爾雅的臉色比她還要慘白,嘴唇張了張,卻什么都沒說。拉克絲本能地昂起頭,想要開口解釋,對方卻把紙翻過去,沒有給她說話的時間:“沒有解釋,按制度來�!�
接下來的內(nèi)容她一句都聽不進去,仿佛自己是廣場上唯一沒穿褲子的人。直到隊伍散去,她才慢慢站直了身體,沉默地盯著那軍靴的腳印消失的方向,隨著人流,走向廠房工區(qū)分流的那一側(cè)。
“我……我也忘了。昨天我下午,你來之前我就交了,”艾爾雅在工區(qū)的門口追上她,終究還是低聲開了口,“我以為你問過別人,有別人會告訴你……”
拉克絲沉默地將視線投向她,一句話都沒說。有看守將一件凍得硬邦邦的工作圍裙塞到拉克絲手里,拉克絲沉默地接過,把那大出一號的衣服套到身上。
“沒有,你也看到了�!彼恼Z氣很輕,沒有火氣,像塊晾在河邊的石頭,“沒人跟我說話�!�
“我明天……明天幫你弄一份,補交上去。你別再扣分了……”艾爾雅低頭幫她整理衣角,語氣重新慌亂起來,像在自說自話,“這種事,大家都不當(dāng)回事的。副頭平時也挺隨和的,可能他今天就是……”
“沒事的�!蹦墙汁h(huán)變得無比沉重,把她的手臂墜得忍不住抽搐。拉克絲按下艾爾雅的雙手,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舌頭貼在上顎,無法動彈。臉上的肌肉仿佛不聽使喚地咧出一個難看的微笑,“……你別這么說�!彼龜D出一句,而后連忙背過身去。胃里翻涌著灼燒感,她只覺得那不受控的笑容如果繼續(xù)擺下去,只怕看起來會像是嘲諷一樣。
拉克絲的工位被分在帆布坊西側(cè)。是個半封閉的廠房,潮濕又昏暗,卻十分安靜。這里沒有運轉(zhuǎn)的重型機器,也不處理尖銳或劇毒的原料,起碼不會讓人直接受傷。幾排長桌上疊著成卷的帆布,這一側(cè)負責(zé)裁片,隔壁幾組縫合,最盡頭的接過去打扣,折疊,打包,就算是出品了。她的手邊有把帶銅柄的鉤刀,她偷眼望向?qū)γ婺墙M正在操作的人,只見一名頭發(fā)花白的女工將刀刃嵌入帆布,朝前推去,厚實的布料便被整齊切斷。隔著幾步有幾名班長模樣的“檢查員”在巡視,雖然穿著同樣的囚服,也都戴著禁魔石制成的鐐銬,手上卻多了一把帶著木柄的短鐵棍。靠得最近的那位檢查員,囚服背后赫然印著“c35”,正是那位積分榜上位居第一的人。
“我們負責(zé)把布拉開、裁片。”艾爾雅低聲說,“你動作別太慢,但千萬別比別人快太多……每條桌兩邊的產(chǎn)量都有記錄員盯著�!�
拉克絲點點頭,收緊肩膀,開始埋頭照做。她的動作遠談不上熟練,鉤刀在她手中也鈍得像塊廢鐵,帆布在她手下硬得像皮革,只能靠均勻呼吸壓住顫抖,一點一點將刀推向前。然而她總是慢半拍,駕著鐐銬的手腕根本難以發(fā)力,劃開的邊緣像是用牙啃出來的。對面的囚犯動作流暢得像機器,她試著用心默數(shù)“三、二、一”,去匹配對方的節(jié)奏,卻總是慢了一步。她下意識想開口,請對面與自己一齊數(shù)著節(jié)奏配合,剛剛張嘴,連聲音都未發(fā)出,遠處的c35便已掀起本子,握著筆大步走來,鞋跟在地上啪地一響:
“擅自講話,c139�?鄱��!�
她僵住,低頭看了一眼艾爾雅,后者沒有說話,只是拉下一卷新的帆布時,動作明顯放得更小心了些。
把最后一滴水甩下手腕,搖晃著站起身時,水珠已經(jīng)在袖口結(jié)了薄冰,變得發(fā)硬。食堂外的人群已經(jīng)三三兩兩地開始排隊,從門口一路排到工坊外的洗手臺。天空自清晨以來就沒變過顏色,一直是暗沉沉的雪灰,遠處白塔的輪廓潛在云霧里,像是被誰用指甲挖在泥墻上的印子。她站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竟然被這種“風(fēng)景”吸引住了。
那是拉克絲進來后第一次看清這片集中營,或者說,至少是她被允許活動的這個分區(qū)。所有活動的范圍都在一個回廊內(nèi),圍欄并不僅僅是用來隔離,更像是某種流水線的導(dǎo)軌,將每個人、每份貨都引導(dǎo)向既定的路線。通向塔區(qū)的運輸軌道從這里根本看不到全貌,或許只有從這回廊出去,走在“外頭”的時候,才能看見它。
恐怕這地方,就是為她這種人造出來的。曾經(jīng)被姑姑提議的所謂“學(xué)堂”,恐怕也與這大同小異。每一張帆布被裁好疊齊的瞬間,她都覺得自己真的會很快死在這里�;蛘吒袼罱磸�(fù)夢見的那樣——人雖沒死,記憶卻被攪成碎泥,一輩子留在這片鐵皮與油布之間,只剩裁布、吃面包、寫“思想記錄”,在“未交報告”或“出言不當(dāng)”的扣分通報里度完一生——可是艾爾雅呢?她是怎么出現(xiàn)在這里,又甘愿留下來的?她明明愿意為了避免被清洗而逃出貧民窟,卻怎么會是愿意躲進監(jiān)獄來避禍的人?
她打了個寒戰(zhàn),也不敢再站太久。食堂門口的分?jǐn)?shù)板已經(jīng)更新了,“c139,-22分”的字眼已經(jīng)赫然出現(xiàn)在最后一欄。周圍的囚犯從她身旁擦肩而過,目光時不時掃向她背上的號碼,悄聲議論著。她在此刻忽然有了個荒誕的沖動——要是能搞到針線,把“139”改成“1000”會怎樣?或者更長的數(shù)字,長得別人根本讀不完,那樣或許她就可以被當(dāng)作系統(tǒng)的錯誤排除掉,就能從這些令她厭惡的眼神中挺起背來,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晚飯后她終于在寢室領(lǐng)到了那張“思想報告”用紙,和一截鉛筆頭一并發(fā)下。紙質(zhì)粗糙,和政府派發(fā)的宣傳報一模一樣。右上角是編號與交表日期,交表時間寫的是兩天后的周五。她蹲坐在床鋪邊的板凳上,盯著紙上的問題——
“本周思考:你是否還有對國家、制度、學(xué)習(xí)內(nèi)容和勞動安排的困惑?”
“如果有,請寫下來,并試著提出哪些人可能有與你相同的困惑。”
整間宿舍都被某種壓抑的筆尖刮紙聲包圍著。她咬緊后槽牙,幾乎把那截鉛筆壓斷,卻始終沒能下筆。周圍已經(jīng)有不少人在寫,有人咬著筆桿,有人飛快劃拉著,有人捏著紙角,偷偷張望別人的筆尖。宿舍變得像個滑稽的考試場,耳邊傳來艾爾雅壓低的聲音:“不能空著呀……哪怕只寫一句,你就寫你想好好做工,也別空著�!�
她仰頭望了艾爾雅一眼,對方正低聲從床鋪上彎下身來,佝僂著后背,目光平靜——甚至可以說太平靜了,仿佛必須這樣才能壓住些說不清是急迫還是羞愧的激動。拉克絲輕輕嘆了口氣,低下頭,筆尖在紙上停了幾秒——紙上那行字跡粗陋刺眼,像小孩子寫著玩的游戲規(guī)則,又像專為自己立好的墓志銘。仿佛能聽見自己身體里的舊傷一處處醒來,神經(jīng)像鈍刀在血管里突突地敲,敲擊的回響讓她幾乎想嘔,她卻只是咧嘴笑了一下。
笑容不受控制地撕開嘴角,紙上粗劣的油墨字隨之變得模糊不堪。像親手捧起碎石,蓋在自己的墳坑上一樣,她終于低下筆,一字一頓地寫下:
“我沒有困惑。我明白我做錯了什么�!�
—
整隊的哨聲響起時,薇恩已經(jīng)在外面搬了一夜的貨。她甚至來不及記住自己的宿舍里還有誰,就被那位在營地門口點她名字的年輕女軍官拎著手臂,推進了倉庫區(qū)。一整晚的搬運任務(wù)像塊磐石壓在她肩上。沒有人關(guān)心一個新兵的死活,只有無數(shù)只貼著編號的木箱,包裹,工具,和一眼望不到頭的漆黑通道。
她把塔區(qū)半地下倉庫里,那堆破爛的舊鉤鎖和蓋布挨個碼好,手上還帶著一層擦不掉的硫磺粉,薇恩皺著眉頭,不停地把手在褲腿上蹭著�!皥蟾�,小隊長,最后兩架推車的清點完成了�!彼犚娊锹溆腥撕傲艘痪�,天色已泛出魚肚白。女軍官沒回頭,只點了點頭,撂下一句“解散”就向著營區(qū)離去,腰間的鑰匙包隨她的步子輕輕晃著。
“阿蘇達今天心情還不錯啊,不然這會兒,怎么可能放人�!鄙磉呉幻勘眯£犻L走遠,把扯下半邊面罩大口喘氣,又扭頭看向薇恩,“你今天剛?cè)霠I?可以啊,新人都得去外頭打雜,你居然直接被她帶進塔干活?”
薇恩只是擺了擺手,不打算多說話。空氣中的氣味讓她躁動不安,她寧愿別在這里取下面罩,怕吸進什么讓她失去理智的東西。那堆被布條緊緊包裹著的“舊品”不像是真正的船用物資,而手上沾的,也許根本不是驅(qū)蟲的硫磺粉——
海上的白色倒影,原來就是這里。她在山上守了三天,那座始終看不清真身的白色影子,就這樣向她空蕩蕩地張開了嘴。
但現(xiàn)在還不是動手翻查的時候。幾天之內(nèi),她就能靠得更近,因為現(xiàn)在的進度已經(jīng)遠超自己的預(yù)期——近到塔門打開時,那股濕熱酸腐的氣味就會撲面而來,像是藥膏、血和油布混合發(fā)酵的氣息,像被她焚燒殆盡的老宅的氣味,糊在墻上,扒都扒不下來。
將頭盔和手套上的粉末沖洗干凈后,薇恩抱著滴水的洗漱盆,借著走廊昏黃的燈光,摸回她的
c-1
宿舍。c
區(qū)全是女性,看守與囚犯也分得極清,早上跟她一起搬運物資的那些男兵,大多是
a
區(qū)或
b
區(qū)的——想到押送她進營那車人馬的構(gòu)成,這樣的隔離多少讓她松了口氣。
3
號宿舍往后是囚犯區(qū)。走廊黑漆漆的,囚犯集合的晨哨尚未吹響,宿舍里一片沉寂,她什么都看不清。越過一道關(guān)卡,1
號和
2
號宿舍則歸看守使用。她推開門,門沒上鎖,屋子里只有火盆的光在木墻上跳躍。阿蘇達正坐在火盆前,擦著那雙帶著銹跡的巡邏靴,一邊朝她丟了張凳子:“‘伊登’啊,過來坐�!�
薇恩一愣,把水盆悄聲放在門口,走過去,在那小得幾乎和自己的腳一樣大的凳子上坐下。她瞟了一眼床頭砌著的儲物箱,自己在出門前曾在鎖眼邊刻下劃痕,并且把鎖朝向了特定的方向,但就算刻了,也多半早就被擦掉了。雖然進營時被告知過,每個人的床頭都會有個帶鎖的儲物箱,如果有更多的物品要存,副頭的營房門口還有更多的柜子——但她心知肚明,私人的鎖在這種地方,根本形同無物。
“副頭說你是‘臨調(diào)’,我是負責(zé)收的。”小隊長的語氣不帶感情,“你是哪邊的兵營調(diào)來的?老實說�!�
“南港�!鞭倍鞯哪槻卦陉幱袄�,只回了兩個字。
“南港?靠海?”阿蘇達瞇了瞇眼,“那你家鄉(xiāng)是哪里?”
“北邊,靠山�!彼旖浅冻鲆粋連自己都不能說服自己的笑,“缺啥補啥。”
“你少來�!卑⑻K達把靴子扔到一邊,湊近了點,“你用過弓,我看得出來。還有你手上的老皮,是長年用劍留下的。我見過�!�
薇恩沒有吭聲。
“副頭說你檔案調(diào)得不全�!卑⑻K達把她的椅子拖過來半步,聲音又低了一些,“你在上頭有熟人?”
“副頭說的嗎?”薇恩這次抬起頭了,語氣卻依舊溫吞,“那為什么不直接去問他?”
阿蘇達猛地笑了一聲,仍然緊盯著她,笑意根本沒進到眼里。“我只要確定,你不會在我眼皮子底下犯事。這地方不是誰想待就能待的。尤其是你這種。”
薇恩靜靜地望著她,沉默半晌終于說:“我只做我該做的活而已。不打聽,也不會多嘴。”
火盆在此時“啪”地炸了一下,空氣緊接著沉了下去。阿蘇達掏起火鉤,撥弄著剩余不多的柴火,薇恩的視線跟著她手上的動作,緊緊咬著那火鉤的握柄�;鹦潜粨軇拥蔑w濺,映得兩人的臉都在搖晃,阿蘇達盯著她,像是在做判斷,又像是在等她補充點什么。
“你殺過人,對吧?”她忽然開口。
薇恩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坐著,眼神比火焰更冷。幾秒后,她才緩緩地眨了一下眼:“誰沒有呢,你也一樣吧�!�
這話反而讓阿蘇達的表情緩和了些�!�
很好,”她站起身,沒再追問,而是提起那雙巡邏靴,把鑰匙掛回腰間,“好好干,這里不留廢物�!�
看守的用餐時間比囚犯們早半個小時,薇恩睡眼惺忪地站在食堂門口,朝墻角那塊小黑板瞥了一眼。黑板上仍是當(dāng)天的扣分榜,灰白的粉筆字相當(dāng)潦草,但她一眼就看見最邊上的那一行:
“最低分:c139
-25,未交思想報告,做工慢,擅自說話�!�
她瞇了瞇眼,腦子里那根已經(jīng)壓了很久的弦終于崩出一下清脆的聲響。昨天榜上還有不止一人是負分,最低也不是這個數(shù)字,理由也沒有這么長而詳細的一串,今天唯一的負分,就只剩這一個編號了。阿蘇達端著杯子從她身后經(jīng)過,薇恩回頭看了一眼:“這榜能看到具體人是誰嗎?”
“你干啥?也想上榜?”阿蘇達冷笑,把杯子放到打飯的柜臺前,拿了個餐盤,“再煩我,晚上就給你加個黑班。”
薇恩沒有接話。她的目光順著黑板往下掃,那些編號都寫得飛快、潦草,難以辨認,唯有“c139”被人寫得極用力,像是故意要叫人一眼記住。她站在那里,那個編號就像根釘子一樣釘進她的眼球。從這天起,便開始默默記下所有出現(xiàn)在榜上的編號——但這無異于在雪地里找一根針。每天早飯后,她總在飯棚附近多繞兩圈,卻次次撲空。分區(qū)不同,工區(qū)輪換頻繁,她無從得知哪個工區(qū)的人先進食堂,就像在拼湊一套被撕碎的牌面,始終無法找到哪塊碎片里才藏著她要找的那張。
更麻煩的是,她連“c139”是不是拉克絲都無法確認。瘦削金發(fā)的女工太多了,每一個都低著腦袋,有的裹著頭巾,有的蒙著脖子,跟著一車車貨物跑出c區(qū),又低著腦袋把空車送回去。沒有名字,沒有聲音,全部都又瘦又白,眼神與死人毫無分別。她試圖和別的守衛(wèi)閑聊,在倉庫、飯棚、崗?fù)だ锎蜣D(zhuǎn),但沒人愿意回答一個“半月前才調(diào)來”的小兵的問題,根本沒有機會把話題拐到“囚犯號”上去。有次她終于能夠順著守衛(wèi)的排班表打聽,那守衛(wèi)卻直接打了個哈欠:“問這個干啥?你在查人?”
像是被人拿刀尖戳了一下神經(jīng),薇恩立即收聲,不想再追下去。阿蘇達看在眼里,什么也沒說,直接把她塞進了連續(xù)三天的夜班。每晚她都被安排守在白塔外圍——最多不過是下到半地下室,推著小車清點臨時倉庫里的物資。
臨時倉最深處的墻上有兩個比肩膀窄些的小窗口,有時阿蘇達會讓他們把貨箱一件件塞進窗口的平臺上,按動窗口旁的鈴鐺,塔里的操作工便會轉(zhuǎn)動門里的機關(guān)繩索,把貨物一箱接一箱地吊到塔樓里面去。
就是這些接收貨物的家伙,藏身在塔中央的深處,自己看不見他們的身形,但那種像是曾經(jīng)被隔離在密室里的窒息感,像冒出地表的毒氣,一刻不停地提醒她,里面藏的是絕不允許她碰的東西。塔樓內(nèi)部看不見燈光,但有時會隱約傳來金屬摩擦地面的聲音,與外面搬貨的聲響完全不同。自己視野內(nèi)可見的,通往那里唯一的路,就是正面那扇上著鎖的厚重木門。阿蘇達每晚都會親自打開那道門,一個人走進去。薇恩只被允許把物品堆好,而后原路退下,等在塔外的風(fēng)里,看著那厚重的木門一次次地把她吞沒。她不止一次想裝作打翻運貨的小車,“失手”踢開那些封口好的包裹,但每次只是靠近一步,就仿佛聽見某道腳步聲在塔門內(nèi)走動。
直到第四天,她終于回到白班,守在帆布工坊的廠房外,把今天做的艦用蓋布一匹匹碼進裝運車。她早已習(xí)慣不讓視線直勾勾落在單據(jù)上,以免給自己惹事,但這次她的手指剛觸到蓋布封角,就摸到了一張濕了又干、折痕極深的配貨單——
“裁切:c53
后道加工:c139
審核:c08”。
她的手停住了,帆布下墜的那一秒,她強行穩(wěn)住了關(guān)節(jié)。背后有記錄員在喊:“干嘛呢?放上去啊�!�
“我看看標(biāo)簽。”薇恩低聲應(yīng)了一句,語氣平靜。下一秒她就干凈利落地將那張單據(jù)撕下,動作快得幾乎不可察覺,順勢塞進了袖口。
但那塊黑板上的字輪換了三次后,“c139”就再沒出現(xiàn)過。薇恩站在食堂門邊,每次都用余光掃向那排早已爛熟于心的編號——可真就再也沒有見到它。甚至連去禁閉室送飯的時候,她會偷眼瞄向里面囚犯上衣的號碼,但這個編號的主人也根本不在禁閉區(qū)。頭兩天尚且能自我安慰,或許今天不在榜上只是僥幸,但整整三天過去,她連餐盤的順序都要背下來了,就算這囚犯真的沒有做出任何讓分?jǐn)?shù)波動的動作,也不該像這樣唯獨查不到它。
她在接過餐盤前最后一次瞥向黑板,眼尾順著“當(dāng)前最低分”滑過去——空白一片。榜首和次席還是那幾張熟面孔,c08穩(wěn)如磐石,而她想找的號碼卻像被人提前從牌桌上抽走,連個渣都沒留下。
“c139去哪了?”她放輕聲音,在接過餐盤時,將它輕輕擱在湯鍋旁,裝作無意地問著站在前面的阿蘇達。
阿蘇達斜睨她一眼:“怎么還問?不是讓你別管了嗎。”
薇恩不說話,只穩(wěn)穩(wěn)地托起餐盤,又瞄了一眼她腰間晃著的鑰匙圈。
“……嘖�!彼读硕妒掷锏臏�,把湯舀得東倒西歪,“那號被掛‘觀察名單’了。”仿佛意識到自己不該透露這種信息,話音剛落,她自己也皺了皺眉。
“什么意思?”
“就是……生病了。高燒,身體不好。干活像夢游一樣�!彼柭柤纾褚呀�(jīng)見慣了,“人不能死在車間里。只能先丟到倉房去躺著,等上頭再定。”
薇恩望著湯里浮著的幾根軟塌塌的菜絲,沒有吭聲,連眼皮都沒動一下。
“說真的,”阿蘇達嗤笑,“我寧愿她真是裝病的,省得哪天又出事,把鍋扣到我頭上�!�
怕是不能再問什么了。薇恩開始注意倉房、工具間、清潔通道一類的交叉路段,留意每一個拿著抹布、推著空車、動作僵硬又低著頭的女人。她盯著他們的頭發(fā)、身高、走路的樣子——沒有一個像她。能看清面孔的,只有那些在在風(fēng)口里眼神發(fā)直、手腕僵硬地撿破布的廢人,顯然都不是她要找的那一個。
就這樣又熬了兩天,她的睡眠也越來越淺。薇恩向來不適應(yīng)白班節(jié)奏,白班也根本沒有接近白塔的工作。而排班表始終沒有再動過,小隊長也變得異常忙碌,自己只有晚飯時可以見到她。腦子里的拼圖每天都在變換,塔的構(gòu)造她看得不清,也從沒有機會窺見里面的樣子;每晚都需要搬運相當(dāng)大量的石料進去,塔后的排水溝卻始終在天將亮未亮那會兒排出一輪溫?zé)岬奈鬯�,混著油脂和金屬屑的味道,在地磚上拖出一圈難以揮去的焦痕,借著月光細看,水痕跡竟然是黃綠色的,似乎還有腐蝕性,排水的管道被沖刷得越來越薄,有的位置已經(jīng)可以看見泥土。還有昨夜,她在西角換水,忽然發(fā)現(xiàn)墻根排水管旁的石墻上,仿佛多出一片黑色的燒痕,但那里明明沒有火源,士兵們也并不允許在塔周邊生火。
她被抽去幫后勤車隊卸貨,說是從塔里撤出來的一批廢帆布和燒壞的蓋布,要集中回收處理。車是封著的,油布結(jié)實到像包裹著什么更貴重的東西。她和兩個男兵合力拖下第一件,撞在地上發(fā)出悶響,重量沉得像裝了石頭。
到第三件時,綁帶在轉(zhuǎn)彎處松了一角。她蹲下去想補一手,手剛伸進去,就被一種不對勁的觸感怔住了——不是布,不是麻袋,也不是木板。是硬的,但不是徹底僵硬,而是像剛冷透的、還未脫水的皮肉。表面帶著褶皺,邊緣的線縫被拉開了,露出里面更深一層的東西。
——她沒繼續(xù)掀。已經(jīng)搬過太多類似的東西,她知道那是什么。
那種重量,縫線的方式,和腥臭中帶點甜膩的氣味——她無數(shù)次拎著這樣的包裹,穿過小巷,把它們擺在委托人的面前來換取報酬。薇恩什么也沒說,只是把那角綁帶重新勒緊,繼續(xù)卸剩下的貨,動作穩(wěn)得像沒發(fā)現(xiàn)任何東西。但之后好幾天,她都不愿再直視油布袋上的編號。盡管那天東西已經(jīng)從她手邊被接走、銷號,投進角落的處理掉了。
–
直到那天深夜,外頭下著雨,她剛準(zhǔn)備合眼入睡,屋外火盆邊那只用于召集的銅鈴響了。同寢的書記員翻了個身,把頭埋進被褥里。開門的卻是“副頭”,他手里拿著一張寫了半頁字的排班表,眼神掃過所有人,最后在她身上落定。她心里泛起一點不解,但仍利落地起身穿戴整齊,把辮子重新固定進頭盔里。
“小隊長怎么沒在?”她在路上試著問身邊的士兵。
“今天是副頭親自排班的�!蹦侨艘е雮玉米面餅,“說是塔區(qū)后面操作間塌了一角,要先裝些碎石運進去補結(jié)構(gòu)。”
夜風(fēng)不大,卻因為下雨的緣故,路比前兩天滑得多。塔區(qū)的地磚因為常年運貨,早已被磨得發(fā)亮,這時候踩上去更是濕滑得像涂了油。她和其他人一鏟一鏟地將碎石裝進帆布筐,又推著小車?yán)@道塔樓后側(cè)堆放。夜半將盡,士兵們?nèi)齼蓛傻刈趬呛湍究蜻呅菹�,她想要回塔里去拿一捆新的布帶,路過中央那扇門時,木門竟然“咯啦”一聲,從內(nèi)側(cè)被推開了——
“伊登!還好,是你�!�
門口露出一個被長袍嚴(yán)嚴(yán)實實包裹住的身影。阿蘇達的聲音從兜帽下傳來,很輕,卻不容置疑,“跟我進來。”
她沒料到自己竟然就這么輕易地被放了進去。門后是潔白的環(huán)形石墻,只在中央有一道更窄的石門,門兩側(cè)環(huán)繞著一道足有四人并排的圓形走廊,墻兩邊墻體嵌著石柜,掛著整整齊齊的制服。她還在愣神,阿蘇達已經(jīng)利索地鎖上門,從衣柜里拽出一條寬大的灰色制服,幾乎直接甩到她頭上——
“穿上。快!”
薇恩顧不得多問,迅速套上那套制服。它從頭裹到小腿,中間扎了一條寬闊的黑色腰帶,布料泛著深灰,介于皮革與帆布之間,沉重得像是帶了鉛塊。頭罩嚴(yán)密,只露出一雙眼。她剛穿好,阿蘇達便遞來一副護目鏡,薇恩一把接過,摘下自己原本的眼鏡,迅速將它戴上——就在這時,門“咣”地一聲開啟了一半。幾名士兵慌慌張張地抬出一只用油布包裹的大麻袋,向走廊另一個方向走去。袋角泄出一節(jié)焦黑扭曲的骨頭,像被高溫烤過的人類肢體,也可能——根本不屬于人類。
阿蘇達站在門邊,對她招手:“進來�!�
她踏過那道門檻,被阿蘇達帶著,順著螺旋樓梯一路向下奔去。越向下燥熱的感覺越烈,硫磺味幾乎要把鼻腔整個灼穿。濕氣、焦油、汗臭,還有某種潮濕腐爛的植物氣息混合在一起,像從地底的深淵里翻涌上來。天旋地轉(zhuǎn)的一瞬,她眼前一晃,只是站進來了兩秒,后背就已經(jīng)被汗水布滿,她幾乎又回到了那間已經(jīng)被燃燒殆盡的老房子里。
塔底的空間是個穹頂圓廳,燈光極其昏暗,沿著墻根嵌著一圈油燈,只點燃了不到三分之一。墻面更高的地方是一圈細長的玻璃窗,窗后的房間里,幾個罩著白兜帽的腦袋時隱時現(xiàn),在昏暗玻璃后交錯走動。中央矗立著一個直通屋頂?shù)木薮蟮膱A形鐵制熔爐,爐壁焦黑,爐口深不見底,還在泛著陣陣熱氣。熔爐邊躺著一個人,或者說一個還未完全被裹上繃帶的“人”。那是個禿頂?shù)糁毜哪星�,套著與外面囚犯們別無二致的囚服,四肢抽搐不止,像是陷入了持續(xù)不斷的噩夢中,但無論周圍怎么吵鬧和忙碌,他的眼皮始終沒有掀開一下。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浮現(xiàn)出一道道裂紋般的光斑,像是被污染了的創(chuàng)口,又好像有什么東西要從那些光斑里蠕動著鉆出來。
“來,把他抬起來�!卑⑻K達站在他腦袋旁邊,語氣冷硬,“別碰他的手,他手?jǐn)嗔恕!?br />
薇恩忍著反胃朝臺邊走近一步。那人囚服的胸前繡著b-98的字樣,看起來并不算年老,眼角還帶著沒來得及刮凈的汗毛。他身下是沾滿血跡的灰白地面,薇恩跪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攏過他的雙腿,發(fā)現(xiàn)那一灘血里,根本嵌著密密麻麻的咒文——一整個法陣,從他脊骨到腳踝蜿蜒而下,仿佛他的傷口是法陣的墨水。
更遠處的角落,還有四個人在忙著用布條封裝某樣巨大的東西,七手八腳地把它拖上一個推車。薇恩看不清,只知道那東西大得超出人類體型的范圍,外形也根本不具備任何“人”的結(jié)構(gòu)。她本能地想靠近幾步,看清那麻袋里的形狀,
但剛動了一下腳,胃里便翻騰起來,提醒她不要再靠近——不對。那東西千萬不能是一個活物,薇恩只覺得喉嚨里的血腥味已經(jīng)開始翻涌,她怕自己會按捺不住,沖上去確認那東西的模樣,然后用手邊所有可以用做武器的東西將它活活打死。
“別看了!”阿蘇達一聲厲喝,薇恩只好低下頭,強迫自己只注視腳邊的一切。讓視線里只剩下這傷員的腿,地上的麻袋,那些冰冷的工具,還有沉沉關(guān)閉的塔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