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聞言,陸雨梧回頭望她:“一粒是沒什么好看,可若是千千萬萬的稻米黃熟呢?”
千千萬萬的稻米黃熟?
細柳微怔。
陸雨梧眺望田野,“細柳,我曾無所望,一度不知我該做些什么�!�
“你不入仕?”
官宦之家的子孫沒幾個不入仕的,細柳不明白他的迷惘。
陸雨梧沒有答,只是看向她,笑道:“若不是我?guī)е阕咤e路,我還不知道世上原來還有蓬草那樣的東西,百姓無以食,所以食之�!�
他捧著那幾粒稻米,雙眸剔透如春露:“但若是有朝一日,稻米數(shù)之不盡,收之不完,是否天下便能少有饑餒?”
“那……可能嗎?”
細柳看著他。
秋雨與濃霧交織,他烏濃的發(fā)髻沾了雨水,一身淡青衣袍也浸潤水霧,他定定地看著她,說:“可以,只要我找到最好的稻種,只要我能找到更好的種植辦法。”
細柳幾乎以為自己聽錯,可是這少年神采清澈,卻又令她不得不相信他所言一字不虛。
“我想讓天下百姓都不再吃蓬草�!�
雨聲沙沙的,少年站起身來,聲音清如玉磬。
細柳神光微動。
他知道自己是誰,他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像驚蟄知道自己的名字是驚蟄,知道自己入紫鱗山是為了報仇。
就像花若丹處心積慮一路行來,也是為了她父親的冤案。
他們都知道自己的來處,也知道自己的去處。
“人,”
細柳看著他的背影,近乎迷茫的開口,“一定要知道自己的來處嗎?”
他們都有來處,所以他們也有去處。
陸雨梧聞聲回頭,她清臞的面龐褪去了一分漠然,那雙眼睛亮如寒星。
“重要的是你想不想,”
陸雨梧看著她道,“從心而已�!�
從心。
細柳撫摸自己的心口。
“這趟回京,你我便要分道�!�
陸雨梧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他將阿秀拉起來,“你放心,阿秀我一定會照顧好她,還有……”
他忽然頓了頓。
“什么?”
細柳神色莫名。
陸雨梧忽然從懷中取出來一枚銀葉,那正是之前在堯縣她承諾給他的那一枚,她抬眸:“這么快你就要用掉它?”
“嗯�!�
陸雨梧遞給她,“你從南州來,南州的許多事你比我清楚,而你又是江湖中人,比我自由,亦比我多些手段�!�
細柳看他掌心未褪的疤痕,“你想請我?guī)湍阏胰�?姓周?�?br />
陸雨梧點頭:“是�!�
秋雨如滴,拍打在傘沿,他的聲音仿佛浸潤潮濕的山霧:
“盈時。”
“周盈時�!�
小雪(一)
建弘十三年十月底,五皇子姜變押送永西總督侯之敬與堯縣知縣趙騰返京,一時朝野震動。
擷月殿中,幾個宮人蹲著身子低頭撿拾地上的碎瓷片,官窯新燒的這套石榴紅茶具還沒用個幾天就已壽終正寢。
“糊涂!真是糊涂!”
二皇子姜寰一巴掌拍在桌上,宮人們噤若寒蟬。
常在姜寰身邊服侍的太監(jiān)立即揮手示意他們下去,幾人如釋重負,忙俯身退出殿外去,那太監(jiān)這才小心翼翼地對姜寰道:“殿下,您可別氣壞了身子,不值當?shù)摹?br />
“他堂堂一省總督!正二品大員!”
姜寰來回踱步,“不過是讓他養(yǎng)的那伙賊寇背下殺譚應鵬的這口鍋,劉吉你說他做什么親自跑過去?如今倒好!讓人生擒活捉,像個牲口一樣被綁回京來!”
“聽說……”
劉吉微躬著身子,道,“聽說是陸閣老的長孫陸雨梧在堯縣,所以侯總督他才會親自過去。”
“陸雨梧?”
姜寰眉心攏緊兩道痕,“陸證的長孫?”
“聽聞這位陸家長孫體弱多病,自小養(yǎng)在京郊,深居簡出,”劉吉說道,“殿下不知其名,也實屬正常�!�
姜寰臉色一沉:“吾還真是險些忘了,他侯之敬是陸證親自點的一甲進士,當初他能坐上這永西一省總督的位子也是陸證一手提拔起來的……”
他冷笑:“這個侯之敬,既選了吾的路,卻還念著他恩師的那點舊情,他可真是栽在這情分上了!”
“五弟如今在哪兒?”
姜寰看向劉吉。
劉吉低首,恭敬答道:“五皇子殿下與那位陸公子此時正在干元殿中�!�
干元殿正是建弘皇帝的寢殿,今年年關一過建弘皇帝的身體便是每況愈下,他今年沒有上過朝,各地的折子都直送內(nèi)閣由首輔陸證處理,若有大事內(nèi)閣裁決不下的,才會送入干元殿。
今日建弘皇帝的精神頭似乎好些,他令人開一扇窗通一通這殿里的藥氣,披了一件白錦金線龍紋的外袍,靠坐在龍榻上:“太祖皇帝早有訓誡,為官者最易權欲熏心,他們手里有了權力,對下,絞盡腦汁搜刮民脂民膏,對上,則想方設法將朝廷的銀子變成他們的私產(chǎn),朝廷若對他們太好,便會養(yǎng)出侯之敬這等為多吃餉銀不惜養(yǎng)寇自重的奸臣�!�
“變兒,你做得好啊。”
姜變垂首,將金羽令奉上:“父皇,此物乃是在譚應鵬將軍身上發(fā)現(xiàn)的�!�
那掌印太監(jiān)曹鳳聲立時親自來將姜變手中的金羽令捧到建弘皇帝面前,建弘皇帝松弛的眼皮微抬:“這金羽令是朕給他的,朕讓他去西北,可他卻不明不白的死在堯縣�!�
建弘皇帝的聲音好似含混著濁音,卻力重千鈞:
“變兒,侯之敬你來審�!�
姜變立即抬手行禮:“兒臣遵旨�!�
此時曹風聲一聽建弘皇帝咳嗽了兩聲,他立即親自去端來痰盂,建弘皇帝俯身猛咳,吐到痰盂里的痰中竟帶有黑血。
曹鳳聲立時跪地:“陛下……”
姜變見此,面露憂色,俯身叩首:“父皇,兒臣請父皇保重龍體。”
建弘皇帝接來一方帕子擦了擦嘴邊,又以清茶漱口,隨即頗為厭惡地擰眉,“大伴,將這勞什子拿開�!�
建弘皇帝頗有些潔癖,一直服侍著他的曹鳳聲最是清楚,趕緊將臟了的痰盂拿走,建弘皇帝眉頭這才一松:“朕還要如何保重呢?今年的藥吃得最多,也就這樣了。”
才不過四十余歲的年紀,建弘皇帝卻已經(jīng)病得骨瘦如柴,雖是如此,但他抬起來那雙眼睛卻是銳利清明的:“大伴,讓陸雨梧進來,朕也見見他。”
“是�!�
曹鳳聲立即使喚了一名小太監(jiān)到恭默室去將陸雨梧請來內(nèi)殿中,殿中只有一張朱窗開著,光線昏暗,陸雨梧越往里走,則燭火愈明。
行至內(nèi)殿,陸雨梧見姜變立在一側(cè),他走上前去一撩衣擺跪下行禮:“陸氏雨梧,拜見陛下�!�
建弘皇帝靠著軟枕,抬手:“近前來些�!�
陸雨梧起身走近。
建弘皇帝打量著這個一身淡青圓領袍的少年,乍見他骨相清雋,一雙眼澄明如水,氣質(zhì)溫文純?nèi)�,建弘皇帝不由笑了一下,“你比變兒還小兩歲吧?”
“是�!�
陸雨梧頷首。
建弘皇帝看著他,忽然有些感懷:“朕十幾歲時,宮中設明義堂,朕與先帝,也就是朕的皇兄在明義堂中讀書,你祖父那時才三十余歲,朕還記得父皇說,陸證大才,可以為爾師,然后你祖父便做了朕與皇兄的老師�!�
陸雨梧垂眸靜聽。
建弘皇帝接著道:“你表字是什么?”
陸雨梧答:“秋融�!�
“你祖父取的吧?”
建弘皇帝眼底噙著一分淡淡的笑意,“秋融,朕今日見你,足見老師教導有方,變兒此番在堯縣所為,全靠你從旁襄助,朕該賞你�!�
陸雨梧拱手道:“稟陛下,陸氏承蒙先帝與您厚愛,秋融怎敢再求賞賜?祖父以盡臣之本分為其任,秋融身為陸家長孫,雖無入仕之能,亦愿盡心以報君恩,如此足矣。”
建弘皇帝看他片刻,微微一笑:“秋融,你祖父將你教得很好,朕也是第一回
賞你,你便不要推辭了�!�
陸雨梧眼底神光微動,面上卻未有什么波瀾,他跪下去,垂眸看見自己腰間的那枚玉璜:
“謝陛下�!�
日光薄薄的灑在燕京城中,這是整個大燕最繁華的地方,巷陌縱橫交錯,到處人影憧憧,一條浮金河橫亙城中,商船來往,橋上叫賣,熱鬧非凡。
“還是燕京好��!又大,好吃的又多!”
驚蟄一手抓著個肉包子,笑瞇瞇地咬了一大口,“細柳,咱們回紫鱗山之前先多買點吃的吧!紫鱗山上那些人一個個都清心寡欲的,做的飯也寡淡死了!”
細柳遞給他一粒碎銀子:“李記糖山楂�!�
“行了,你回回就愛吃那玩意兒,”驚蟄瞧不上她手中那點小錢,“那才幾個錢,我請你就是!你等著我�。 �
他飛快地跑走了。
浮金河的大拱橋下支著一個糖水攤子,細柳一腳勾來長凳坐下,要了一碗糯米圓子糖水,攤主糖水做得好,這會兒生意也不錯,客人幾乎滿座。
不論販夫走卒,還是穿襕衫的書生,天氣一轉(zhuǎn)涼,他們便都愛這一口,這會兒有人抬頭脧了一眼河對面街上,“哎哎哎,你們快看!”